谷雨过后，热闹的春天已经开始冷清，桃花梨花杏花日夜飘着花瓣雨，树叶占据了原来的花枝，点点落花业已干枯。一场大风伴随着春雨，让春天加快了步伐，余下的暮春时分，是牡丹盛开的大好时光，用最美的花来和春天告别，原是自然最浪漫的馈赠，而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要在这个时候，饱看春天最后的荣光，再次感受花王断春光的姿容。
河边的牡丹园，在夕阳时分格外动人。牡丹的美，既是色彩又是姿态，色彩的多样原是前些年没有见到的，白色、粉色、紫色、红色、渐变色等等，色彩的绮丽和梦幻远远超出了笔墨所能描摹的范围。每种颜色都是纯粹的饱满的，涌动着蓬勃的生命力，而每种颜色都和平日里所认知的有所差别，自然的颜色仿佛不能复制，人类对它们的定义并不完全精准。有时在看一朵白色的花，看的久了，觉得它并不是白色，倒像是黄色或乳黄色。白天和傍晚时的色彩也会有差别，清晨的颜色更自有一份娇艳，而傍晚时分怎么看都有了一丝疲惫，然就是那种疲惫，让色彩增添了一种颓废的意味，但仍是美的，这样的美，更贴近内心，更朴素和真实。
可是仍然让人惭愧，假若我是画家，断不会来画牡丹，原因是我调和不出来那样的颜色，就是凑巧像个六七分，也是诋毁了牡丹的原貌，世上的美如何留得住？假如不要这么贪心，不要想着用什么法子留下，其实记在心里时时回想岂不是更加美妙？比如在冬日的某一天，突然想起这满园的牡丹，然后回忆起那如雪一般的白，婴儿脸上嫩嫩的粉，晚霞般艳丽的红，神秘的猜不透的紫，那样的画面才会更有魔力。眼睛所看到的比不上心里所感受到的，所谓永恒可能就是一颗心持续而又不灭的记忆吧。
而牡丹的姿态，更加不易形容，是妖娆吗？是妩媚吗？是含羞吗？是风流吗？是又仿佛不是。它们成片地开放，每一朵都呈现最好看的样子，有的沉默着只开一半，有的已经豪气地全部展开，有的垂下了花蕊，有的卷起了花瓣，在绿叶的扶持下，稠密地簇拥着，怒放着。它们的“形”如此多样而又丰富，可它们都有着步调一致的“神”，那就是优雅富丽，不管是正在开放的还是即将衰败的，它们的花朵都矜持着端庄着，不狂浪不张扬，不颤抖不放松，宛如一个世代贵族，时时刻刻保持最可贵的风度。一朵就能独秀天下，一朵就能傲视群芳，硕大的花朵沉甸甸地在枝头，一阵风吹过来，它们却纹丝不动，独自静默。
牡丹的花期，最长不过二十天，它们的花一谢，春天也就宣告结束。想起梅花的“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牡丹也是春天里最谦虚的植物了，它不像桃花或者杏花，早在头一年里就在枝头分化好了花芽，只等春风呼唤，立时就满树缤纷。牡丹需要沉睡一个冬天，还要静等春天的节奏，在谷雨前后给春天压轴。以美开始，再以美结束，难怪春天这么短，只因为它所想要表达的太过完美，而完美是需要漫长的蛰伏期的，如果想要好的演出，就要延长排练的时间，这样它们才能有更充足的时间来准备。因而，美，必得是短暂的，如蝉在地下三年甚至十几年，在枝头只歌唱十几日，台上几分钟的辉煌需要台下几十年的功夫，这样的代价和残酷，才能成就摄人魂魄的美。
对于美来说，无所谓长短，也无所谓高低。而对于牡丹来说，第一个开放和最后一个收场，都无关紧要，要紧得是要如期开放，要紧得是要开到最浓开到最后，不做头名，只做最好，只做极致。假如没有牡丹，四月的春天该少了多少景致，该有多么凄凉，是这牡丹让春天有了质感和厚度，而想象着春天在牡丹的富丽中逝去，宛若太阳在夜莺的歌声中睡去，美哉美哉！
在这牡丹园里，我看到的是一种恣意和酣畅，看到的是一种诚恳和努力，看到的是一种态度和精神，既然选择在暮春开放，那么就必得要展现最美的姿态，春天赋予什么样的使命，那么就竭尽全力地去完成它，正如这牡丹的使命，便是用美来给春天结尾，因而它便美得不可方物，美得不似人间，纵然这美不过二十天。
周国平曾说，人真的是很奇怪，每天都忙着给自己浇水施肥，却总是忘记了开花。是的啊，我曾有过这样的花期吗？我春天的王国里也曾盛开过这样的牡丹吗？如果有的话，不知道命运予我是一个怎样的使命？可能也曾赏赐过明媚的春天以及和煦的清风，也曾暗示过秋天的落叶和冬日的艳阳，奈何这凉薄的内心和迟钝的双眼，都一一拱手推脱，错过花期，辜负了这大好时光，如今只能对着这眼前的花朵慨叹，“太阳下山明早还会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错过了就错过了吧，人生究竟是笔糊涂帐，如何算得清？开花也好，结果也罢，这一生终是会落得诸多遗憾和无奈，终是没有圆满和如意，可错失了下一季的花期就不值得原谅了。人最可贵的就是个“悟”字，年轻时是“渐悟”，需要追求的东西太多，因而只能是慢慢觉悟。而年岁见长时，许多就是“顿悟”，一路风雨，千帆尽过，便觉得处处都是道，都可悟，这时会生出一些感叹，但决不是无谓的消极，而是“天凉好个秋”的那种坦然，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喜悦，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豁达。
所有的花朵都是为了生命而隆重盛开，那么，就和牡丹一起绽放吧，毫无保留的，无所畏惧的，尽情自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