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夜

黑白夜

一、引

一个巨大的黑洞,就像头硕大无比的怪兽,张开大嘴正在吞噬世界。往日看上去高耸入云的建筑群,此刻正像孩子手中堆砌的积木,在顷刻间被倒进了这个黑咕隆咚的大窟窿里。地面上的高山、河流、湖泊,几乎所有的物体,都被这个可怕的黑色巨洞吞噬下去了。人类和动物如同蝼蚁一般,成群结队翻滚着坠落下去……

云剑用双手死死扣着黑洞边缘的一道缝隙,让十根手指像十支砸进铜墙铁壁去的钢钉,把身躯悬在了黑洞的洞壁边沿。他不知道究竟可以这样悬挂多久?只是这样悬在黑洞边壁上,看着所有的物体和生物,从自己的眼鼻子前面擦落的感觉,比起自己直接掉下去还要恐怖。

多少次觉得自己已经无法继续忍受这样的折磨,不如松开十指让自己和整个世界一起跌进这黑洞里去。他在想,假如这个世界上的万物,包括所有的生命,就这样无穷无尽地,不停朝下面堕落,还会有什么存在?剩下自己一个渺小又卑微,蝼蚁般的孤零零一个人,又如何可以生存得下去?

于是,他不断在心里催促着自己:放手啊,云剑。别再这样执着了,你不可能独存于一个什么都没有剩下的世界。不要再这样坚持了,云剑,你的孤独坚持什么意义都没有。当这个世界完全堕落进了黑洞,留下你有可能挽救世界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没有放手;还是那般执着地用自己十个手指,插在黑洞的壁上;还是顽强地吊住自己的躯体,忍受着痛苦的煎熬。究竟坚持了多久,又还能坚持多久?云剑已经记不清了,只是凭着一丝意念,像一块铸铁那样牢牢铸在了黑洞壁上。他在想只有等这个黑洞也垮塌的时候,自己就会随着一起灰飞烟灭了。

可是,黑洞没有垮塌,云剑也没有灰飞烟灭。他竟然在这个黑洞壁上,整整悬了一千年!

……


   二、上

二零零五年盛夏。

杭州凤凰山康复中心。

著名的精神病专家叶姿箫,被邀请前来为一名患者诊断。他认真地看着手上的病历。不知道为什么这份病历上没有患者的姓名?

陪他的是这个康复中心的院长崇光西。叶姿箫是崇光西的老同学,也是他的朋友。如果不是这样一层关系,崇光西是不会请他来会诊这个特殊病人的。

叶姿箫手里的这份病历很厚,他看了很久。在叶姿箫看病历的时候,崇光西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介绍过这个患者的背景。崇光西觉得,还是先不要让叶姿箫知道患者背景的好,他有些担心,这个患者的特殊背景,会造成叶姿箫对病情的正确诊断。

叶姿箫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病历。

崇光西问他:“你怎么看?”

“病历看有些奇怪。这个患者收进来多久了?”

“三个月吧。就是今年开春的时候。”

“三个月?这份病历这么厚,从最早的诊断时间看,至少有三年了。怎么会拖得这么晚?”

“这个……也许因为家属并没有意识到病情的严重性吧?”崇光西的回答显然非常勉强。

叶姿箫看了他一眼,不满地说:“也许?你的嘴里竟然也会说出‘也许’这样的词语了?”叶姿箫用嘲讽的语气说着:“难怪你可以做院长,我却连独立行医的资格都快要被剥夺了。”

“姿箫,你在说什么?”崇光西有些脸红,心里自惭形秽,嘴上安慰着叶姿箫:“干嘛这么大牢骚?你毕竟还是业内公认的专家。”

“专家?哼。”叶姿箫冷笑了一声,说:“一个不能独立门诊的专家。如今的杭城,哪里还有公理?”

“嘘。”崇光西示意他噤声。站起身走过去拉开门朝外看了一眼,又关上门,回过来坐下,说:“你小点声。这种话也敢说。”

“我为什么不敢说?”叶姿箫恨恨地表示。

“不谈这个,说说你对这个患者的看法。”崇光西岔开话题。

叶姿箫收起一脸愤然,指着那叠厚厚的病历,说:“这个患者第一次就诊的自述很说明问题,经常白昼做梦,总是感觉无名的恐惧,还有每到夜晚反而异常清醒,看到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和事物。这是一种典型的精神妄想症和抑郁症的综合表现。”

崇光西点点头,说:“我也是这样判断的。问题是这个患者平常表现非常正常,完全可以正常生活。可是突然在三个月之前,陷入了一种极度妄想状态。他自述在光天化日下,看不到任何光亮,看到的是黑夜。黑夜里看到的也不是正常事物,而是他想象中的幻觉,比如居然说自己来自北宋时代。入院检查他的视力是完全正常的,身体其他部位也没有异常。唯有脑电图似乎有问题,可是……”

叶姿箫拿出一张脑电图,指着上面的频率波纹记录,说:“是这张吧。”

“对,就是这张。很明显,患者的脑细胞存在异常放电想象。只是,这种放电的频率与一般癫痫病完全不同,却又与精神性妄想症患者的也不同。我实在是判断不出来了,只好请师兄出山。”崇光西指着脑电图分析。

叶姿箫沉思了片刻,说:“我先看看患者吧。”

“好的,我陪你去。”

崇光西陪着叶姿箫离开院长室,朝半山腰的病区走去。


这座精神病康复治疗中心,设在杭城郊外的凤凰山风景区。整座医院被群山环抱,风景宜人,环境静谧,远离杭城的尘世纷扰,的确是个治病养病的好去处。这里是五年之前才建立起来的,完全由杭城市政府投资,也算是一项利民工程,理所当然被列入了杭城市那一届政府的功绩。鼎力主张修建这个康复中心,而且坚持要将康复中心的院址设在凤凰山风景区的,就是当时的市长云剑。

最初云剑提出这个建议时,遭遇到方方面面强烈的反对。其实主要还是因为云剑的这项动议,影响到了一批人的既得利益。比如资金来源,更多的人希望用政府这笔钱拿去翻建市政府大楼和市府的家属区。还有选址,凤凰山风景区,历来是杭城和省里各级领导疗养的专利区,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区域,已经被建起了私人别墅。想想就知道为什么云剑的建议遭到这么多人反对?想不到,这位作风泼辣、行事果断的新任市长,硬是力排众议把这座康复中心建了起来。

康复中心建成以后,崇光西成了第一任院长。崇光西出任康复中心第一任院长,也是市长提名推荐的。这五年来,崇光西也的确把康复中心管理的有声有色,深受杭城市民的赞誉。只是崇光西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在自己任职第五个年头会接到一个这样的病人,面对病人的状况又是那样的束手无策。整整三个月,崇光西觉得自己都要发疯了,在万不得已情况下,他想起了自己的学长叶姿箫……


叶姿箫曾经是当年全国著名的精神病专家,在省内更是名声显赫。按照常理,他应该是这家康复中心更合适的院长人选。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叶姿箫出了事情。市政府收到举报,叶姿箫不仅行医收贿,而且道德败坏,利用给女病人医治的过程猥亵和意图强奸。

杭城爆出这样的丑闻,让新市长云剑勃然大怒,下令执法机关严查、严办。市里成立了由检察院、公安局和卫生局组成的联合专案组,叶姿箫被当场羁押。谁也没有料想到,案子查了足足三年得出的结论居然是,所有罪名查无实据!叶姿箫被无罪释放了,但是却对他的行医资格做了限制,规定他不得单独给女性患者诊断。叶姿箫不服一直在上访,要求平反,要求恢复自己正常行医的资格,还提出了行政赔偿的要求。

不过这件事一直被拖下来,没有什么结果。叶姿箫照样行医,照样自己的精神病研究工作,倒也没有太多影响。


两个人走到了精神病人隔离区。一座很现代,也很漂亮的三层楼,包括里面的各种设施,在全省屈指可数。

一直到走到二楼,崇光西才对叶姿箫说起了这个病人的背景。“叶兄,你知道这个患者是谁吗?”

“是谁?”叶姿箫止住脚步,说:“还真是的,我好像没有看见病历上的姓名。这个患者究竟是谁?”

“云剑。”

“云剑?”叶姿箫愣住了,紧接着追问:“哪个云剑?是他吗?”

崇光西沉重地点点头。

“真的是他?是云市长?就是那个当年整我的云剑?”

叶姿箫心中一直压抑的怒火,迅速被点燃了。

他那张原本方方正正的脸变得扭曲起来,他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是他伤天害理的报应!老天爷要处罚他。”

崇光西并没有去劝阻他,由着他带点歇斯底里地发泄了一通。崇光西太了解他了。这点火气是一定要让他发泄出来的,不过发泄完了,他还是会去看病人。

果然,叶姿箫一通气势汹汹发泄过后就冷静下来了,沉吟着在那里自言自语:“云剑怎么会患上精神分裂症?云剑,一个杭城的铁腕人物,头两年还在杭城可以呼风唤雨的云市长,怎么可能患上了精神病,住进凤凰山康复中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兄,其中细节我们等等再议,先去看看他吧。请原谅我刚才没有说明,我怕你的情绪影响对患者病情的准确判断。”崇光西这才婉转说明。

叶姿箫大笑起来,说:“你这个家伙吃定我啊。放心吧,医者仁者心。我不会因为介怀他往日对我的不公,而放弃了做医生的底线。我们走吧。”


崇光西陪着叶姿箫走到二楼尽头处,在一间病房门外停下来。门上面有块特质玻璃窗,可以从外面看到病房里的情况,若是从里面看,就是一扇完整的门,并没有这扇玻璃窗。这种玻璃就是专门针对精神病房,还有监狱牢房设计的。既可以从外面观察到里面的情况,又可以防止里面的人看到外面,也无法破坏。门采用的是特殊的金属材料。

叶姿箫从玻璃窗看进去,看到了坐在病床上打坐的云剑。此刻云剑的脸上一派安详,就像寺庙里已经入定的得道高僧,丝毫看不到精神病人所有的症状。云剑双腿盘坐,双臂置于胸前,两手双手合十,双目微合,全然是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

门外的叶姿箫反而困惑了,低声问:“他经常这样吗?”

崇光西朝里面看了一下,点点头说:“基本每天会有一段时间这样安静坐着。但是其他时间在不断自言自语,显得非常暴躁,甚至会自残。”

叶姿箫想了想,问道:“我想进去看看。”

崇光西说:“我陪你进去。”

“不要,我一个人进去,你留在外面观察,注意他的神态会有哪些变化。”

“好吧。你最好小心一点,千万不要过于靠近他。叶兄,你是专家,很了解精神病人会具有一定的攻击性。”

叶姿箫毅然示意崇光西把门打开,一个人走了进去。


“你好。”

叶姿箫平和地招呼着依旧那样坐着的云剑。

云剑一动也不动,似乎完全无视叶姿箫的出现。老练的叶姿箫,却通过他眉梢极为轻微的一次颤动中判断出,他并非对外界事物丧失了正常的反应。这样刻意的掩饰,反而使得叶姿箫对他的病情产生了怀疑。

叶姿箫不顾进门之前崇光西的警告,毫不犹豫朝他走过去。他想试探一下云剑的反应。床上的云剑还是一动不动,心细如发的叶姿箫发现他脸部肌肉却正在收缩。

叶姿箫已经走到了病床边。


门外的崇光西不由手心里捏出一把汗。“太危险了。这个叶兄。云剑处在发病期,从他多次自残的现象判断,他在失去理智的时候,完全可能具有攻击性。”崇光西不得不做好防范准备。他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马上来几个人到二楼,带好强制器具。”


叶姿箫站在云剑对面,微笑着问他:“怎么样?云大市长,你还认识我吗?我是叶姿箫,那个几年前被你处理过的叶姿箫。”

叶姿箫打定主意要刺激一下云剑,看看他是真的疯了,还是在刻意装疯。

叶姿箫站在那里采用了一个最放松的姿势,他把自己双手环抱胸前,双腿分立,没有一丝一毫的戒备。叶姿箫很清楚真正精神病人具有攻击性,他采用的这个姿势看上去没有任何防备,其实确实最安全的。因为精神病人的攻击,就其实质而言,是一种病态自我保护的表现,一旦他们感觉到威胁,就会下意识的发起攻击。所以最好的应对和防范是尽可能放松,不要让他们感觉到威胁。

云剑的眉梢动了一下。这个动作太过明显,不需要再试探了,此刻的云剑完全是正常的。

叶姿箫继续说:“云剑,你已经不是市长了,我还是称呼你名字吧。怎么样?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这个地方不错吧?很适合修心养性。我看你在打坐,样子很规范,你是学过吗?”

门外云剑聚集了几个魁伟的男护士,站在崇光西的身后,手里专门控制精神病人的器具,紧张地通过窗户观察里面的情况,随时准备打开门冲进去控制患者。


云剑还是老样子一动不动,嘴里却在自言自语:

“上千年来,我一直守着一个执念。可怜的俗世之人,怎么会知道,这个世界就要面临一场大浩劫?破解的办法只有自我超度……”

云剑合着眼,反反复复说着这几句话。

叶姿箫仔细观察着,然后也盘腿坐在了病床下面,双目微合,双手合十,口中极轻地说着什么。云剑眉梢再次跳动,终于睁开了。

他看着床下的叶姿箫,忍不住问:“你在念经吗?”

叶姿箫没有睁开眼睛,却把自己口中咏诵的词语念出了声。

   “魔本自心生,心净魔无形。万魔心为首,驱魔心先平。去尽心头魔,净土存心境。心欲本是魔,解魔入梦境。入梦心魔了,梦中欲可净。缘定三生梦,心缘万世情。”

云剑听呆了。许久没有说话,然后把这段话反反复复背诵了几遍,接着突然从床上跳下来。门外的人吓了一跳,要打开门冲进去。

云剑在叶姿箫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去。

“弟子愚钝,求师傅释去心魔。”

叶姿箫缓缓睁开双眼,说道:“你何时开始有了心魔?又是何事让你产生心魔?”

云剑缓慢地陈述着:“好像很久的事儿了。我只记得那年我十岁……”

云剑不像在说自己,更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崇光西打开门站在外面,和叶姿箫一起静静地听着云剑的故事,千年之前的一个故事。


……那一年是大宋真宗年间。

杭城有个望族云门,云门不仅在杭城实力很大也是江湖上著名的门派。杭城的云门云峰山庄名扬天下,庄主云重山只有一个独生子云剑。云剑从三岁就由自己父亲,教习云门剑术。六岁那年,云剑在云门五年一度的弟子比武中一举夺魁。八岁那年,云剑迎战前来挑战的东瀛剑客英三四郎。英三四郎的剑气刺瞎了他双眼。


从此以后,云剑的生命里失去了白昼,只剩下了黑夜。他把自己关进房间整整两年,期间一天也没有出来过。

十岁那年,双目失明的云剑开门出战,再一次在云门弟子的较技中夺冠。就是这一年,云剑独自仗剑离开云峰山庄。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离家出走?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而出走?

云剑唯一留下的只有两个字:“黑夜”。那两个字上面有一道剑痕,很深的剑痕,一直透过了下面的桌子。

云重山看着这两个字,还有那道深深的剑痕,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剑儿好厚的内力,好重的杀气,好浓的恨意。”

云剑的母亲看着他留下的两个字,还有那道剑痕泪如雨下,苦苦哀求:“重山,你去找找他。剑儿才十岁,又是个瞎子,一个人在外面怎么活得下去?”

云重山摇摇头说:“别找了吧,找不到剑儿了。我们给不了他没有黑夜的日子。”

“他会去哪里?”

云重山指着桌在上的字,还有深刻的剑痕,说:“劈开黑夜,寻找属于他的光明。”


云剑独自行走世间,双目依旧失明。他的日子里没有了白昼,剩下的都是黑夜,是注定要一辈子在黑夜里行走的人。他看不见,可是听得见,也感觉得到这个世界的每一个细节。他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剑手之一,他具备了云门过人的武功。云剑尽管失明了,还是可以顽强地活下去。云剑走过一座又一座城市,穿越一条又一条河流,跋涉着一座又一座险峰,不断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光明,也不断在追逐那个致使自己失明的原因。

云剑知道那个造成自己失明的人,是那来自东瀛的剑客,一个十八岁的剑客,叫明浩。但是,云剑从来没有想过复仇,他只想弄清楚一件事,为什么无形的剑气,可以刺伤自己有形的双眼。云剑的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找到另一个世界,就可以找到属于他的光明,因为只有那个世界里,才有破解无形剑气的手段。


云剑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失明的那个晚上,父亲请来一位世外高人给自己疗伤。那个高人在治疗的时候屏退了所有人,包括父亲。昏迷中云剑却清清楚楚记得住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那人抚摸着自己的双眼,低吟着:“尔非当世之人,伤尔之剑气,亦非当今之利器,乃是千年之后所有。此气名为‘激光’。伤尔实为上苍对汝的磨砺,需汝在世间熬尽苦难,跨越千山万壑,穿透当世之黑夜,寻找到通往彼岸之路。尔需静养两年后,方可出走。切记。”

云剑听完这段话语,便渐渐醒来,发现听力和其他感官变得十分敏锐,似乎可以洞察世间秋毫。

云剑坐起身的时候,那人已经飘然而去,空中传来朗朗之音:“驱尽心头魔,历尽世间难;踏破万重山,穿过千年障。回去吧,回到尔的世界去吧。”

云剑自那日之后,便将自己关在房里坐关。十足两年,苦苦思考那位高人的每一句话,特别是关于心魔的那些禅语。

云门再度迎来大比之际,云剑突然破关而出了。云剑不仅出关,而且再度击败所有挑战者,又一次赢得云门第一剑客至尊之位。就在大家以为他已经逐渐恢复健康之时,云剑却深夜留书出走了。


转眼之间,岁月蹉跎。

云剑独自仗剑在人世行走,已经是二十个春秋过尽。这二十年里,江湖上盛传,出了一位双目失明的剑客。剑术之高,当世恐无人可敌,却行事低调,喜欢在黑夜出来行侠仗义,很少有人得见其真容,得了个雅号“夜侠。”云剑知道后,索性用它做了自己的名号。凡是为民除害后,怕牵连了无辜,便会留下一封白笺,上面画着一朵浮云,下面写着“夜侠”两个字。官家凡是遇到这种案子,知是“夜侠”所为,便不再深究下去。

从来无人知晓,为何要画上一朵浮云?


云剑并无目的,只是追随心中的意念而去。二十年的历练,让他对人世沧桑有了更为深刻的感悟。他时时都在心中揣摩当年高人所言,思考自己究竟在哪里可以寻找到那条通道,去往属于自己的世界?那人也再三告诫,无须去追杀那个东瀛剑客英三四郎,他只是上苍借用的一把剑。何况,他虽是自东瀛来,东瀛也只是他来时之路。

英三四郎来自和云剑同样的未来世界。东瀛有英三四郎的来路,却未必有云剑的去路。于是,云剑一路并未朝东而行,相反却在攀山越岭一路西去。他一点不知,自己走的这条是只能前去不能回头之路,也是当年大唐高僧玄装的西行路。

这一天,云剑走到一座雪山之下。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心动,似乎感觉到了来自心灵的呼唤,有个声音在云剑的心头呐喊:“上去,一直走上去,走到雪峰的最高处,那里就是通向彼岸之路。属于你的光明在那里等你,从此你将摆脱黑夜!”


在千年之前的一个月圆之日,有个双目失明的盲人,独自仗剑攀爬在全世界最高的那座雪峰,去追求那个属于他的光明世界,终于在深夜时分攀上了巅峰。一轮明月就悬挂在他伸手可得的地方,银白色的光辉为他披上了一袭闪烁光芒的战袍。云剑站在这个世界最高之处,拔出那把从不离身的裁云剑指向苍穹,脚下是雪峰上千年不化的皑皑白雪,远处是层峦叠嶂的莽莽群山。

云剑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开门吧。我来了!”


随着他这一声怒吼,黑夜里亮起一道闪电,耀眼的电光撕破了黑夜的苍穹,在那轮明月的旁边出现了一个白洞,洞壁放射着强烈的光芒。云剑随着这道闪电腾空而起,长剑直指白洞,化成一缕银辉,飞身冲进了洞中。

云剑完全可以感觉到白洞里那种炙热的温度,似乎就要把自己的身躯烤干了,有一种自己很快就会被如此可怕的高温化成青烟的感觉。失明的双目在刺眼的光华里,感受到比当初受伤时更加强烈的灼痛,他不得不闭起双眼,任由白洞那股巨大的引力,把自己投进洞底。支持云剑的唯有心底的声音:“不要放弃,属于你的光明就在前面。”


紧闭双目,手执长剑的云剑,在炽烈的火焰里飞向白焰深处。突然耳边响起巨大的声响,他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一片光明……


三、中

二零零零年深冬。

“叮铃铃、叮铃铃……”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

云剑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把被子都湿透了。

他闭着眼睛抓起枕边的手机,“喂,我是云剑。”

“你倒还睡得着?马上到我这里来!”

电话里的声音充满威严,不等云剑反应过来已经挂断了。

云剑用力揉着眼睛睁开看了一下电话号码,马上醒过神从床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走出门去。过道里一阵寒风把云剑彻底吹醒了,他拼命摇着脑袋,试图把脑子里残存的梦境彻底驱赶干净。可是,这个奇怪的梦境,还是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一些残缺的片段。

他始终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从自己少年开始,总是在一系列奇怪的梦魇里惊醒,而当被惊醒后,总会留下一些残片。这些残片始终被保留在自己记忆的深处。更加云剑感到奇怪的是,残存的梦境竟然有些始终重复着,而其中最深刻的两个画面,居然截然相反。一个梦见自己正在跌入一个可怕的黑洞,自己悬挂在黑洞的洞壁上,眼睁睁看着所有的物体和人,从自己的眼鼻子底下滚落进万丈深渊。还有一个,就是刚才的梦,那个梦里自己从珠穆朗玛雪峰上空,穿进了一个黑夜里的白洞。那是一个炽热的白焰之洞,自己手里握着一把长剑,仿佛化成了一股青烟,穿过了那个白洞,去了一个不知什么地方。


云剑又使劲晃了一下脑袋,尽可能让自己忘记那个古怪的梦。他乘着电梯下到车库,找到自己的那辆银白色的奥迪a2,开出车库。

深冬的杭城有点冷,深夜时分的杭城街头很少看得到行人和车辆。云剑的奥迪滑过街面的积雪,发出“沙沙”的声响。云剑耳朵里残留着刚才喝令他起床的声音。

那是云剑的岳父李春涵。


今年三十三岁的云剑,是杭城市政府办公室的秘书。他是前几年参加杭城公务员公开考试被录取的,在此之前是杭城共青团市委副书记,也算是年轻有为仕途顺利了。

云剑读大学的时候谈过一次恋爱却没有结婚,就在云剑大学毕业前,被选入学校团委的时候,被李春涵看中了。很快,云剑成了李春涵家中常客,接下来成了李家独生女李纳的未婚夫,再后来,云剑成了省委常委兼杭城市委书记李春涵的乘龙快婿。云剑毕业后,被选进了杭城共青团市委,同年和李纳结婚。婚后的云剑一帆风顺,走在李春涵为他铺平的仕途上,差不多不折不扣地遵循着李春涵的指令。

在外人看云剑就是这个时代的宠儿,当然也可以算一种吃软饭的人,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什么独立思想的。人们恰恰被云剑的假象隐蔽了。云剑变得唯唯诺诺,只是在他去了杭城郊外一座叫云禅寺的庙宇之后……


杭城郊外的凤凰山是个风景极秀丽的景区,紧紧靠着最美丽的西子湖,那是名副其实的湖光山色皆秀丽,天上人间独婀娜。每逢节假日,无论是鸟语花香的春季,还是冰天雪地的隆冬总是人满为患。那是个周末,云剑在女友岳红菊的再三要求下,陪着她去了凤凰山。

其实,岳红菊是为了让他出去散散心,才会提出去凤凰山。那些日子,云剑正在为了学生会的竞选不愉快。杭大一年一度的学生会,因为新主席的人选竞争得如火如荼。云剑是其中最具有竞争力的人选之一。自入学以来成绩优先,工作能力又强,还极有人缘的云剑,在杭大迅速走红,很快就进入了学生会。云剑是个有政治欲望的人,他渴望自己可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云家在杭城是名门望族,历史上出现过很多优先人才。可是云剑的祖上很平庸,云剑的祖父是个清朝末年的落第秀才,父亲也不过是个很普通的小学教员;然而,云家骨子里的那种精神,却照样深深影响着他们。还在云剑幼小的时候,就开始接受了云氏家族的祖训:云家人是要肩负社会责任的,作为云门后代要出人头地、要以光宗耀祖为己任。于是,云剑始终在努力朝着这个目标前行。


云剑很清楚竞选学生会主席成功,将可能成为叩开今后仕途的第一步。当一切都很顺利进行,云剑以为胜券在握的那刻,一个突如其来的的变故改变了这次竞选结果。就在要进入投票的关键阶段,杭大突然转来一个新生,这样一个谁也不了解的新生,居然被放到了候选人名单中。这已经是件令人瞠目结舌的新鲜事,更加叫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位在杭大应该无人知晓的神秘新生,竟然会一举夺魁,当选为杭大新一届学生会主席。云剑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打败了。

这个新任学生会主席叫李纳。云剑很气馁,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情绪非常不好。


岳红菊为了让他散散心,拉着他去游凤凰山。云剑不愿意在游人如织的西子湖畔凑热闹,就拉着她沿着山路,走进了凤凰山深处。

凤凰山不高,严格说起来算不上山,只是位于杭嘉湖平原上的丘陵而已。但是凤凰山美,大大小小三十六座翠峰,沿着西子湖西北环绕。山上终年翠绿,仿佛是撒在西子湖岸边的三十六块翡翠一般,与那明镜般的西湖相映成辉。西子湖名扬天下的七十二景中,居然有半数在凤凰山上。俗话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凤凰山就是传说中有仙的名山。大大小小的三十六峰中,掩映着一百四十四座庙宇和道观,其中有一座叫云禅寺。


云剑不信佛,一路经过许多的庙宇,他连看也不看一眼,却在云禅寺门前止步了。“云禅”二字,让他心头一颤,仿佛有一道电光,激活了他心中潜藏的灵识,他一抬腿跨上了门前的石阶。云禅寺并不大,除去一座正殿,只有两个很小的偏殿和后面的几座禅房了。

庙中青松翠柏、香烟缭绕,十分清净。云剑正在信步而行,耳边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有缘,老衲有礼了。”

云剑看见一位身披袈裟的老和尚迎面而来。

云剑连忙停住脚步,双手合十,垂头回应:“方丈好。云剑冒失而入,打扰方丈清修。”

老和尚慈眉善目,含笑而言:“施主说哪里话来?凤凰山六六三十六峰,共有九十九座庙,四十五座观,施主皆是过门不入,独独走进云禅寺,岂会是冒失而入,实在有缘。”

云剑心头顿觉凛然,暗想:这个老和尚真是厉害,怎么就看得出我走过前面那么多座庙都没有进去?

不等云剑开口问,老和尚又言道:“施主有所不知,从前山而来,走到这座云禅寺,沿途共有五十五座庙,二十二座观。施主倘若天未亮入山,要是一路庙庙参拜,恐怕也要走到午未时分才到得本寺。此刻却尚在辰时,施主不是一路走来却一座庙门未曾入过吗?”

云剑连忙再次施礼,恭恭敬敬地身鞠一躬,说:“方丈真是活神仙。弟子愚钝,愿聆听师傅教诲。”

老和尚笑吟吟复言道:“施主即有缘入佛门,就请禅房用茶。”

云剑转身对一旁百般无聊的岳红菊说:“你随便走走吧。我随师傅去禅房。反正我们说的你也没有兴趣听,不如在院子里走走。”

岳红菊对云剑的话是素来百依百顺,便点点头走进观音殿去。云剑随着老和尚去了后面一座禅房,直到午时方才走出来。

究竟老和尚和云剑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只是云剑从回来的路上开始发生了巨大变化。


回到学校不久,担任学生会副主席的云剑和主席李纳开始熟悉起来。他很快就得知了李纳的底细,这个比云剑小一岁的女生,有着极深的出身背景。她居然是新任市委书记李春涵的独生女!这个李春涵还是省委常委书记。一个兼任省会市委书记的省常委书记,地位不亚于一把手的省委书记。

不久,云剑与女友和平分手了。接下来,云剑成为了李书记家座上宾。原因太简单不过了,李纳一眼看中了才貌双全的云剑。自从云剑第一次走进李家,就受到李春涵十分严厉的审查。云剑用自己的韬晦方式顺利通过了审查。于是,他不仅很快正式成为李纳的男朋友,而且成了李春涵相中的仕途接班人。云剑被推选成为杭大共青团副书记,毕业后进入了杭城共青团市委工作,一路青云直上……


云剑被李春涵深夜招去,是为了杭城的市长改选。新世纪来临之际,恰逢杭城四年一度的人大会议,也是新市长人选最后确定的时候。这段时间来,因为新市长人选的花落谁家,杭城党政界暗流涌动,从中央到省,以及杭城的各种势力,一直在激烈展开角逐。杭城是大市,又是省会,杭城市长在全省举足轻重,这场较量影响十分深远。云剑,就是由李春涵为首的一派推出的竞争人选。

云剑一路沉思,同时也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开到李春涵家的时候,要恢复到以往那副在李春涵和李纳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云剑和李纳结婚时,住在李春涵家。前几年李纳提出要搬出去住,云剑当然不会反对,可李春涵是不同意的。李纳是独生女,也是李春涵的心头肉。李纳的母亲很早离世,女儿是李春涵一手带大的。


说起来真是不容易,一个走仕途的男人,既要忙工作,又要带孩子,李春涵居然做得很好。当然,这也成为他以后官声好的一个理由。一个成功的男人,结发之妻去世多年,自己带个孩子,竟然没有另外找女人,会叫很多人刮目相看,尤其是那些女性。

其实,在这一点上,李春涵与云剑很相似,外人看得到的李春涵只是表象,骨子里的李春涵有着极为强烈的威严霸气。他相中云剑做接班人,一来是因为女儿,更重要还是看出了云剑骨子里的一种东西。尽管云剑刻意不让自己内心世界被李春涵看透,可是李春涵还是在他唯唯诺诺的背后,看到了他有着对权力的强烈追求。李春涵并不在意这一点,他需要的就是这一点。他只是要求对自己的绝对服从。李春涵住在杭城老市区一处很寻常、普通的老房子里。那是一处连小汽车也开不进的小巷子。尽管省里和市里多次要给他另外安排,却都被他拒绝了。李春涵这种廉洁奉公的形象,感动了杭城多少善良的老百姓。


云剑在巷子口停下车,拉开车门,踏着厚厚的积雪走进巷子,身后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他走到五号门口,轻轻按响了门铃。

片刻,妻子李纳走出来把门打开。

李纳这几天都住在父亲家里,小两口为了要不要孩子在闹别扭,李纳赌气跑了回去。

云剑一进院子就抱住了妻子。

李纳扭身要躲开他。

“别碰我。”

“别这样,小纳。不要孩子只是怕影响咱们的工作,又不是我不喜欢孩子。”云剑紧紧抱住妻子亲吻。

李纳被他的热情软化着,倚在丈夫怀里低声说:“本来想明年生个新元年宝宝。好吧,那就依你,再拖一年,等你坐稳市长位置以后吧。”


其实,李纳一点不知道丈夫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云剑是个善用心机的人,他在妻子面前掩饰得很好。恐怕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看透他的心。

“云剑,你进来。”

里面传出李春涵威严的声音。

云剑答应了一声,放开妻子,朝李春涵的书房走。

“爸,我就来。”

那个深夜,李春涵翁婿两人一直在书房里谈到天明。


新世纪元年来了。杭城的新市长人选的角逐终于有了结果,云剑以压倒优势脱颖而出,成为杭城新世纪第一任市长。走马上任的新市长,在最初的三个月默默无闻做着各种调研工作。几乎在所有人面前,都是那样谦和得有点懦弱的样子。甚至最初的一百天,很少在市政府的办公会议上讲话,更加没有下过一次独立指令。凡是需要表态的重大问题,一概转给了还是站最后一班岗的老书记,他的岳父李春涵去决定。李春涵已经接到调令,他将从现在的位置上离任,马上要去就任中央纪委副书记。


就在许多对云剑充满期待的人们,因为他的无为而治,产生不满的时候,云剑出手了。

李春涵前脚离开杭城,云剑后脚一道指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令查封关闭了西子湖畔,以及钱塘江和新安江两岸,十二座给杭城水源带来严重污染的工厂。

这十二座工厂,多年以来遭到老百姓的不断投诉和媒体曝光。可是这些企业又是这些年杭城财政收入主要来源。更加重要的,十二家工厂与市政府各个部门,还有杭城上上下下的利益集团,有着撇不清的关系。于是,杭城水源污染治理,成了无法逾越的障碍。

没有人想到,云剑选择了李春涵正式离任后,已经赴北京出任新职的当口,突然出手了。云剑这三个月的准备显然十分充分,还没有等这些工厂的负责人回过神,云剑已经率领十二个由环保、公安、工商、税务四个部门,联合组成的工作组进驻,当场下令停产查封。

云剑就这样大刀阔斧拉开了杭城改革的序幕,让所有曾经支持和反对过他的人目瞪口呆。更加让人们意外的还在后面,云剑顶住了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硬是把十二家污染源企业拉下来马,还将这些企业的直接责任人送上了法庭。

云剑彻底改变了人们眼中的形象,成了全省出名的铁腕市长。在以后的一系列治世方针中,云剑显得格外激进。云剑的做法,严重触犯了杭城一大批既得利益者,有些过激的处置,也伤害了一些不该受到伤害的群众,就像发生在叶姿箫身上的事情。于是,针对他的举报信、揭发材料,雪片般飞向上级部门、纪检部门。当然,还有他的老丈人李春涵的手里。

云剑感觉自己步履艰难地在黑白夜的重重压力下走着。

直到有一天,一个叫全市所有人震撼的秘密被揭露出来,云剑最终被包围着他的那个黑白夜吞噬了。


云剑出任市长的第四年,一封举报信放到了省纪委书记刘天华的桌子上。

送来这封举报信的竟是李春涵!他铁青着脸坐在刘天华对面的沙发上。李春涵刚刚下飞机就直接到了省纪委,为的就是亲自送这封举报信。

刘天华拿着举报信仔仔细细看了很多遍,然后起身走过去,坐在李春涵旁边的沙发上。

“老李,这封举报信里面列举的情况,你怎么看?”

刘天华问的很含混,其实又很明白。他在了解李春涵对这封举报信的态度,想知道李春涵对举报内容真实性的确认。

“老刘,我们是老搭档,老同事。你很了解我不会做那种捕风捉影的事情,更何况这封举报信是针对我的女婿。你觉得我会怎么看?”李春涵冷冷地把球踢回去。

李春涵在接到这封举报信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刀扎一样的痛。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心爱的女婿,自己选择的接班人竟然会出了这种事情!云剑竟然在和女儿李纳结婚之前,已经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这太叫李春涵气恼了,岂不是说明这些年,云剑在自己和女儿面前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在套着假面具?是在欺骗他们父女?


平心而论,当云剑出任市长后的那些举措遭到反对,自己那些曾经的属下,把各种各样的不满汇报给他的时候,李春涵却并没有对云剑产生丝毫不满,甚至反而有些安慰。尽管云剑的某些做法有一种突然袭击的味道,可李春涵却并不生气。

就说对污染企业的处置吧,云剑采用了等他离开后动手的方式。在别人看,就是云剑一点不给自己老丈人留面子。可在李春涵看,是在帮自己的忙。这些年污染源对杭城老百姓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李春涵也想根治。可是,这些企业是杭城财政重要收入,又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关系,叫李春涵实在难以下手。如果云剑在自己尚未离开杭城的时候动手,反而会令自己十分难堪,这些企业毕竟是自己在位这些年批复建立起来的,到时候岂不是会让自己陷入十分被动的局面?云剑选择自己离开以后,就完全不一样了。充其量被某些人骂他过河拆桥,忘恩负义。李春涵可不是只图个人利益的贪官,他也从来没有在批复这些企业的时候拿过任何好处,他的为难只是碍于对杭城财政收入的影响,以及对利益集团的后续处理。

云剑的大刀阔斧,会造成一些短暂的负面影响,却可以长远利国利民。李春涵为自己这个女婿的杀伐决断感到欣慰。于是,那些雪片般飞到李春涵手上的所谓举报和揭发,统统被他锁进了抽屉。

这封举报信的出现,却让李春涵震怒了。云剑为了达到目的的手段居然如此卑鄙,而且严重伤害了自己的女儿。李春涵直接飞回了杭城,连家门也没有进去,就到了刘天华的办公室。


望着李春涵愤然的神情,刘天华突然感到一种难言的压力。材料他已经看了三四遍,凭着这些年坐在这个位置上的经验,几乎可以断定里面的内容绝大部分是真实的,只是他又实在不愿意相信这些内容的真实性。叫他怎么能不怀疑这些都是伪证?李春涵亲自相中的女婿,他的接班人,杭城市长云剑,居然在和李纳结婚的时候,已经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

这些年,云剑在杭城的所作所为,受到很多人诟病,可是素来正直的刘天华,却很清楚地看到了云剑敢作敢为,敢于挑战权贵的勇气和决心。更加重要的是刘天华看到了云剑采取的那些措施,更多还是给杭城的老百姓带来的福音,也更符合杭城长期健康发展的方向。云剑这次遭遇到的,是那些藏在黑夜里发出的冷箭。刘天华和李春涵一样清楚,年轻的云剑做了很多他们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抛开今天这件事,云剑是没有错的,而且是个好市长。

可是问题就出在云剑竟然会出了这样荒唐的绯闻。假如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其实只不过是婚姻前彼此真诚度的问题。毕竟云剑自从与李纳结婚之后,并没有再与岳红菊发生任何关系,甚至没有承担过儿子的抚养费。也没有任何证据来证明,云剑婚后这些年和岳红菊有过任何方式的联系,很可能就不知道自己已经和岳红菊有了孩子。从法律角度而已,他和岳红菊只是未婚发生性关系,只有品德问题,并不触犯法律。因为没有与岳红菊正式同居,更没有任何婚姻手续,重婚罪显然是不成立的。在此刻揭发出这样的材料,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打击云剑,搞臭他的形象而已。

云剑是被自己当年留下的绊子给绊倒了。


刘天华心情沉重地说:“既然这样,你就交给我处理吧。”

李春涵铁青着脸站起身,说:“我亲自来送这封举报信,就是信得过你。我唯一的要求只有一个—秉公执法!”

刘天华想了想,问:“这件事小纳知道了吗?”

李春涵冷冷地说:“无论小纳知道,还是不知道,我都可以替她表态,法不容情!”

李春涵说完,拉开门走出去,留下一股寒气在房间里扩散。

刘天华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在杭城的大街小巷不胫而走,市长云剑在临晨被突然双规了。接下来所有的媒体,还有各种善于打探消息的人们,开始抖落出各种各样云剑被双规的原因。不到半天,第二个惊人的消息开始传播,云剑是因为重婚罪被双规的。他在和李纳结婚之前,已经有了既成事实的婚姻,而且生有一子。

岳红菊被作为云剑的前妻推出来了。

小道消息爆出猛料:岳红菊在与云剑分手后,退学回到了家乡湖州,同年在云剑安排下去了日本,并产下一子,叫云路遥,今年正好四岁。

云剑曾经的形象都被彻底改变了。无论是新闻媒体,还是街头巷尾的老百姓议论,以及杭城直到省里的党政各路神仙,可谓是人人喊打,臭不可闻。伴随的还有对岳红菊的谴责,以及对李春涵父女的关心与同情。云剑被送上了道德法庭,无疑彻底结束了他的仕途。不久,云剑的重婚罪被法庭否决,同时接受了李纳的离婚要求。

云剑被无罪释放,却又因为道德败坏,行为不捡,被开除党籍免去公职。云剑倒下了,就此一病不起。

一个叱咤风云被杭城市民曾经誉为“铁剑市长”的形象,在所有人的面前彻底消失了。


远在海外的岳红菊,却闻讯带着儿子赶了回来。已经回到父亲身边住的李纳也赶来了。两个女人在家门外相遇,没有一句交谈,却共同把云剑送进了医院。

医生的诊断让她们大感意外,云剑患有严重的精神忧郁症。

从医院回来,两个女人扶着云剑躺下后,坐在外面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默默无言。最后,李纳站起身走过去把云路遥抱起来亲了一下,然后送回岳红菊怀里,拉开门,走了出去……


云剑的病时好时坏,拖到2005年变得十分严重。岳红菊束手无策,实在无奈的情况下打通了李纳的电话。远在美国的李纳,建议把他送去凤凰山精神病康复中心。


四、下

……

叶姿箫盘腿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一次也没有去打扰他,只是暗中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录音笔。他想着刚才看过的那份详尽的病历,还有自己所了解的云剑往事。

叶姿箫发现云剑的自叙,有时语无伦次,有时又非常有条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对人倾述。叶姿箫直到云剑垂下头睡着了,才慢慢起身,揉着自己麻木的双腿站在床边看着他。

崇光西开门进来,让两个身强体壮的男护工搀扶他走出去。

叶姿箫却摇摇头,对他们说:“你们轻一点不要去惊动他,想办法把他弄到床上去睡,他今天太累了。我看这一觉,他会睡三天三夜。”


崇光西陪着叶姿箫走出病区,缓慢地走在外面的花园里。盛夏的黄昏,让凤凰山区褪去了白日的炎热,有了丝丝的凉意。

两个人走到一张长椅前,叶姿箫指了指椅子,说:“在这里坐一会儿吧。”

崇光西知道他是想谈云剑的病情,一面做个手势示意请他先坐下,一面说:“叶兄辛苦你了,让你在病房盘膝坐了多半天。”

叶姿箫笑笑说:“这倒没有什么。你一定不知道,我曾经学过打坐,可以这样盘坐两天两夜。”

崇光西大笑起来,问他:“叶兄去哪里学到这套本领?我从来没有听你提起。”

“就是前几年因为不准我行医,闲来无事在庙里跟一个老和尚学的。”叶姿箫说到这里,突然想到时才云剑断断续续地曾经提到云禅寺,便笑着说:“这样吧,明天你陪我去看看师傅,也许云剑的病由就可以找到了。”

“师傅?谁的师傅?你的,我们俩的?”崇光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咱们两个的师傅应该算北京精神病专家符老,还是医学院的曹博士?都不在杭城啊,明天怎么去?”

叶姿箫大笑起来,摇摇头说:“不是咱们两个人的师傅,是我参禅的师傅,云禅寺的方丈了空大师。”

崇光西满脸困惑地说:“云禅寺的了空?他和云剑的病因怎么会有关联?”

叶姿箫拿出一支录音笔,说:“我记录了云剑断断续续的那些话,再结合了刚才看过的病历,还有我记忆里所了解的云剑过去的情况,结合起来发现许多看似疯疯癫癫、乱七八糟的内容,却存在一种内在关联。在他刚才的自述提到曾经去过云禅寺。我想了空大师很可能知道一些当时的情况。”

叶姿箫站起身,接着说:“这个录音里很多内容和云剑的病并不完全吻合。直觉告诉我,云剑的病没有这么简单。”

崇光西随着起身。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继续谈着云剑。

“什么意思?你怀疑云剑装疯?”

“那倒不是,他也没有必要装疯。最后对他的处理虽然有些重了,可毕竟被法院认定无罪,他没有必要装疯逃避惩罚。”

“那你说云剑这个病不简单,是什么意思?”

叶姿箫没有正面回答,却反问:“听说过七度空间吗?”、

“七度空间?”崇光西眼睛都瞪大了,一脸的惊讶,说:“我知道三维空间、四维空间,现在新研究出来还有五维空间,怎么会有七度空间?”

叶姿箫肯定地点点头说:“三度、四度大家都知道,五度空间就是在前面长度、宽度、高度、时间,再加上层次空间。在这个理论里把人类的意识空间和心理空间归纳在其中,就是第五度-层次空间。不过,五度理论认为这些空间是统一的不可分割的。目前有一种更新的理论,叫七度空间。是在五度空间基础上的扩展。在五度空间里,把意识空间和心理空间合并在同一个空间里,称为层次空间。七度空间认为层次空间包含的所谓两个层次,实际也是可以完全独立形成空间,这样就是六度空间。然后,在此基础上增加了一个梦灵空间,形成完整的七度空间。”

这番理论崇光西闻所未闻,听得十分入神。

叶姿箫又继续讲解了自己利用七度空间理论,对精神病因探索的新观点。

叶姿箫说:“根据这个理论,我认为精神病人的七度空间是不健全的。因为这种空间残缺,造成精神病人思维混乱,无法与正常人沟通,只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当然不同的精神病人残缺的空间不同,残缺程度轻微的病人就可能与正常人有限沟通,而严重的则完全无法沟通。其中有一类最特殊的空间残缺病人,患者被完全封闭在某一度空间。大部分都是被封闭在梦灵空间里无法摆脱,就是我们常说的这个人整天都在做白日梦。正常人进入白日梦是很偶然的,也是非常短暂的。这种封闭在梦灵的病人却不同,他们可能会终身生活在这个梦灵里,或者偶然离开梦灵,几年后又重新回到这个第七度空间里。”

崇光西忍不住打断他的论述说:“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云剑就属于这种情况?”

叶姿箫点点头,说:“我还需要进一步的寻找依据,找到他走进第七度空间的起因。一般说,正常人不受到特殊刺激是不会被关闭进第七度的。这需要一条通道,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穿越通道。人们把这条通道称之为‘时空隧道’,认为可以利用这条隧道回到过去,或者是去往未来。其实这种所谓的通道不仅存在于时间空间,也存在与意识、心理以及梦识之间,准确的叫法应该是维度通道。我们只有找到云剑的维度通道被打开的原因,才有可能引导他通过这条通道,回归到完整的七度空间里来。”

崇光西恍然大悟说:“你的师傅了空大师,是不是那个懂得七度空间的人?”

叶姿箫笑着不置可否地回答:“这个明天你自己去判断吧。”


夏日的西子湖畔,并没有因为酷热而少了观光客。相反因为西子湖清凉的湖水,不时拂掠过湖面的清风,把一丝丝清凉吹上了湖岸,使得这里的气温明显低于杭城,反倒比往日增加了许多来避暑的游人。叶姿箫与崇光西走出康复中心,沿着一条通往后山的小径走去。一路上游人渐少,走到深处只剩下了他们两个继续朝前走。

一直走到一处被翠竹遮蔽的小寺,庙门上题着“云禅寺”三字。

崇光西指着庙匾下面的落款,笑着说:“还真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没有想到这座云禅寺竟然是康熙亲笔题名啊。”

叶姿箫也笑了,说:“你见过了空,才会体会到什么是得道高僧。”

二人边聊,边步入寺中。


刚刚进去,就听到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迎面一位老僧白发白眉,飘飘如仙似佛,站在那里候着他们。

叶姿箫抢先一步上去,合掌施礼道:“俗家弟子叶姿箫拜见了空师傅。”

“阿弥陀佛,叶施主别来无恙。叶施主与佛门有缘,却与老衲并无师徒之份,倒算得上是互通学问的朋友,还是不要再妄称弟子了吧。”

了空双手合十还礼,又对着崇光西施礼后言道:“这位当是前山崇院长崇施主吧?阿弥陀佛,老衲有礼了。”

崇光西也连忙学着叶姿箫的样子,合掌还礼,道:“不敢。崇光西久仰云禅寺方丈乃是佛门高僧,今日特烦劳学长引荐,拜见了空方丈。”

“入得禅门便是结缘,二位施主请禅房用茶。”


三人在寺中清静禅房坐定后,了空方丈便含笑言道:“老衲昨日便算出,今日必会有二位贵客前来,清晨特在前面恭候,果然是二位施主应了老衲的推算。”

崇光西大奇,忙起身又是一躬,道:“方丈真是老神仙,居然昨天已经算出我们今日要来。”

叶姿箫拉他坐下,说:“老弟,别说了空师傅可以算得出你我今日会来,就是千年之事,了空师傅也算得一清二楚。”

崇光西闻听更是觉得不可思议,追问:“这千年之事如何推算得出,崇光西是凡夫俗子,求老神仙指点迷津。”

了空笑笑,道:“老衲这一点底细今日是瞒不过的。也罢,老衲本是佛门中人,断不会刻意执念,说出来也无妨。”

了空起身为叶姿箫和崇光西倒了一杯茶后,重新坐下细细道来……

一番话听得崇光西瞠目结舌,实在觉得难以置信。


那了空大师竟然自述俗名英三四郎,乃是千年之前东瀛剑客。一日在山中练剑走火入魔,在半梦半醒之间,一叶渡海到了大宋境内。当夜闯入杭城云峰山庄,遇到了庄主之子。二人大战数百回合不分仲伯,却不知为何英三四郎手中长剑,居然自发剑气刺瞎了对手双目。未等英三四郎从懵懵懂懂中回过神,又一次在半梦半醒中,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走。再次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在往日练剑的山中做了一个梦。

就从那天开始,这个奇怪的梦,总是会常常出现在英三四郎脑海里。更加让他困惑的是,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告诉他,在那个梦里自己真的刺瞎了一个中国男孩。

英三四郎心魔难平,终于选择弃世出家,远渡重洋来到中国。凭着当年梦中的一丝残觉,居然找到了杭城郊外的凤凰山,便在山中结草为庐潜心修佛。直至再度白日得梦,一梦就是千年,当自己三度觉醒,竟然已经是二十世纪。

从守候禅房外弟子口中得知,自己坐关已经三年了。

……

了空自述完后,走向墙边的书架,取下两部手稿,分别放在崇光西和叶姿箫的面前。


崇光西看到封面上题着“七渡经”。

翻看第一页上面写着“世存七度,一为长,二为宽,三为高,四为时,五为意,六为心,七为灵。可分而独立,亦可合而为一。分则不容于尘世,为残缺病态也;合则方为常人亦。然,有例外,若觅得其间通道,穿越各度之间,便为肉身已去,魂魄成佛也。如将六度尽收于灵识中,便可凝固时光,所谓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之理耳。”

崇光西忙问叶姿箫:“叶兄,莫非这就是你说的七度空间理论的源头?”

叶姿箫很肯定地回答:“正是。严格说,了空大师就是七度空间理论的开创人。我这些年就是根据了空大师的《七渡经》,深入研究了七度空间存在的可能性与合理性。同时也在探索利用七度空间理论彻底治愈精神病患者。”

叶姿箫指着《七渡经》说:“大师在其中阐述了一个非常重要观点,而且是符合物质不灭轮的。这个观点就是生命存在于轮回中,只是表现的方式发生了变化。”

崇光西有些不解地指着书名上的“渡”字,问到:“我有些不明白了,大师为何要用这个字?”

了空微微一笑,只道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叶姿箫替他回答:“佛渡有缘,七渡之后便可成佛了。”

崇光西还是一脸困惑。

叶姿箫大笑,说:“参透了这部《七渡经》,难道还不能彻底了去所有人世间烦恼吗?浮尘烦恼驱尽,自然已经成佛。”

叶姿箫对崇光西解释完毕,又恭恭敬敬地问了空:“大师,姿箫求证一事。”

了空言:“叶施主问的可是旧案?不知要问千年前之案,还是三五年前之事?”

叶姿箫心头一凛,忙追问:“千年前之案怎样?三五年之事又怎样?”

了空捻着白须说道:“若问千年之案,乃是南柯一梦而已。若问三五年前之事,老衲只是读了几句诗。”

“不知大师当年读的可是‘梦了诗’?”

“正是当年与叶施主彻夜深谈后,送给施主的‘梦了’。”

一旁的崇光西听得云山雾罩,忍不住插言:“这‘梦了’又是何意?”

了空微微一笑,吟哦道“魔本自心生,心净魔无形。万魔心为首,驱魔心先平。去尽心头魔,净土存心境。心欲本是魔,解魔入梦境。入梦心魔了,梦中欲可净。缘定三生梦,心缘万世情。”

叶姿箫又说:“如此说来,了空大师当年果然欲以此诗超度一人?”

了空长叹一声,言道:“老衲还是错算了一招,不曾想云施主居然会如此执念,甘愿以心试梦,终是遁入心魔之道了。”

叶姿箫接着说:“大师,为何当年在下听过‘梦了’,便可彻悟,而云剑却会沦入心魔之道?”

了空看了叶姿箫一眼回答:“叶施主是处在梦外,故可顿悟。云施主却是心魔久盛,沉郁梦中之人。此梦已有千年之久,云施主为此梦,始终沦入黑白夜难以自解。仅凭一首‘梦了’诗,如何解得开他心魔执念?倒使得他甘愿自遁第七度梦界,试图开解一切前因后果,岂有不堕入心魔之道的?”

叶姿箫又问:“依大师之意,是他将自己困于梦灵空间,故而以为始终是在夜里,也始终无法从第七度里解脱出来?”

了空又道:“日分昼夜原是人之感觉,而非自然之道。故有此地昼,而彼地夜之区别。若是跳出于天地之外,又何来昼夜之分?可见昼夜之分,应是处身于七度一统之中方可识辨。云施主既然自困于梦境,又岂有白昼可言?”

叶姿箫豁然大悟,说道:“我明白了。所谓光明象征正义,黑暗伴有邪恶。云剑的眼睛里看到太多的邪恶,于是自遁黑夜,试图以暗治暗,原是一种置死地而后生的做法,却不想困于黑白夜无法自拔脱身了。”


崇光西一直在听他们讨论,这样深刻的哲理,让他感觉有点像天方夜谭。

听到叶姿箫最后几句话,突然心头灵光乍现,忍不住大声说:“我也明白了。云剑亦正亦邪的思维和表现,就是自己心灵深处黑与白的较量。长时间心理交战的疲惫和困扰,就是导致他精神失常的根源。”

“阿弥陀佛!崇施主大彻大悟。可喜可贺。”

了空站起身,到书架上取下一本《七渡经》手稿,递给叶姿箫说:“烦请叶施主将这部经书转送叶施主。”又言道:“另外两本就送给二位了。二位施主均已禅悟,老衲也算功德圆满。容老衲送二位出此山门,以后就不必再来了。”

崇光西一边和叶姿箫起身朝外走,一边还是忍不住问:“大师,我想求教可以治愈云剑的方法……”

“别问了。”叶姿箫拦住他。

随着了空走出禅房,穿越庭院一直走出了云禅寺。


叶姿箫再次恭恭敬敬施礼,道:“师傅虽不愿弟子拜师,姿箫还是要再次叩谢师恩。听师傅方才所言,是要走了吗?”

了空并未作答,双手合掌还礼,丢下四句偈语后,转过身飘然而去。

“了却浮尘终是梦,彻悟只需心魔散。黑白轮回七度动,昼夜终将归自然。”

四句偈语在云禅寺上空回荡不息。


崇光西回头看着重新紧闭的庙门,问:“叶兄,你是说了空大师要离开云禅寺了吗?”

叶姿箫长叹一声,朝着庙门再鞠一躬:“唉——他不是要离开云禅寺,而是要离开这个本不属于他的世界。”

崇光西大吃一惊,说:“你是说,了空方丈要圆寂了?”

叶姿箫点点头,说:“了空迟迟在此拖延,不能功德圆满,乃是这个俗世尚有未了之事。如今心结已了,自然就要去了。”

崇光西皱紧眉头说:“真是大遗憾。我们就是知道了云剑的病源,也没有良方医治,还是无济于事。若是大师在此,总有良方。”

叶姿箫将手中的《七渡经》扬扬,说:“这就是了空开的药方。了空走了,我也该走了。他去了属于他的世界,我也要回到属于我的世界了。光西老弟,你我就此别过吧。”

说完,叶姿箫大笑三声扬长而去。

远远地丢下几句话:“等云剑痊愈之后,告诉他。我不恨他,反而要谢谢他,是他让我走进了一个全新的领域。”

崇光西拿着两本《七渡经》望着渐渐远去的叶姿箫,又望望云禅寺紧闭的山门,呆呆站了很久。


次日清晨,崇光西再次来到了云剑的病房门外。透过门上的暗窗,看见他又是那样仿佛入定老僧般坐在床上。

崇光西打开门走进去,站在他床前,将那部《七渡经》递到他面前。云剑却是置若罔闻连眼皮也不动。

崇光西说:“这是了空方丈送给你的经书,叫‘七渡’。”

闻听此言,云剑终于睁开眼睛,一把将书拿过去翻阅起来。

“世存七度,一为长,二为宽,三为高,四为时,五为意,六为心,七为灵。可分而独立,亦可合而为一。分则不容于尘世,为残缺病态也;合则方为常亦。然,有例外,若得通道,穿越各度之间,便为肉身已去,魂魄成佛也。如将六度尽收于灵识中,便可凝固时光,所谓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之理耳……”朗朗书声响起。

崇光西悄然退出门去,连门也没有关上。走廊里值班的护工走来要关门。

崇光西摇摇手,低声吩咐:“不用锁了。从今天开始这间病房昼夜都不要再锁门,随便他自由进出。”


五、尾

二零零八年初秋。

一辆银白色奥迪驶过杭城街头。

刚刚入秋的杭城,风景宜人,风清气爽,让人心旷神怡。云剑坐在方向盘后面驾驶着,不时透过后视镜,看看后座上的妻子和儿子,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

车厢里正在播放一首歌,他轻轻跟着在哼唱。

一弹戏牡丹,一挥万重山;

一横长城长,一竖字铿锵。

一画蝶成双,一撇鹊桥上;

一勾游江南,一点茉莉香。

洒下床前明月光,上下千年一梦长

……

“云剑,你是不是特别喜欢这首《龙文》?”岳红菊搂着儿子问他。

“怎么,你不喜欢?你不觉得我这一辈子就像这句唱词?‘洒下床前明月光,上下千年一梦长’真是贴切极了。”云剑笑着回答。

“像,怎么会不像?前面几句也像。”岳红菊笑着,脸上像绽开的新菊。突然想起什么又问:“对了,你不是说好今天去老爸家看看的?老爷子打电话唠叨好几次了,他想孙子了。你怎么又改主意?”岳红菊的口吻有些抱怨。

八岁的儿子云路遥也说:“爸爸,爷爷昨天打电话说,姑姑从美国回来了,让我们回家去吃饭。你和妈妈做的饭一点不好吃,还是爷爷和姑姑做的好吃。”

岳红菊轻轻拍了儿子一下,说:“这孩子,老是想去爷爷家吃饭。爷爷老了,咱们不能老去麻烦他,累着他。”

“有姑姑啊,姑姑又不老?姑姑比你年轻啊。”

云剑静静听着后面母子对话,自己又何尝不想已经很久不见的前妻李纳,如今的小妹?

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十年夫妻海样深。”他和李纳毕竟做了多年夫妻,又岂会都是逢场作戏?


当年李纳向法院申请离婚获准后就出国了。一去经年,直到前年才回国探亲。叫人意想不到的是,回国探望父亲的李纳,居然说服了父亲李春涵,把已经病好出院的云剑,还有岳红菊和他们儿子一起请回家来。还不仅如此,已经退休在家养老的李春涵,特别喜欢云路遥和岳红菊,居然当场要认岳红菊作干儿女。

李纳不同意,说了一句话。“老爷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是爱屋及乌。说到底,还是喜欢你这个前女婿!不如我替你做个主吧。云剑女婿当不成,就认他当儿子,算我哥。怎么样?两全其美。”李春涵看着云剑乐了。

云剑马上改口叫了声“爸爸”。

从此,李春涵成了云路遥的爷爷。


李纳探亲结束重去美国,云剑送她上飞机的时候,两个人谈了很久。云剑总觉得心中有许多亏欠。

李纳反而潇潇洒洒,说:“云剑哥,你不用老这么想。我一点不怪你,从来就没有怪过。毕竟当年在学校,也是我先追的你。要不是这样,红菊嫂子也不需要退学出国。再说,你那时候不是有病吗?有病的人,能去怪吗?我们现在这样也很好。忘记告诉你了,我有了男朋友,美国人,叫马丁。我们明年就结婚。云剑哥,我已经定居美国了,以后会常回来看你们。可老爸毕竟一年年老了,我想带他出去,他死活不答应,以后只能靠你照顾了。”李纳笑着打了云剑一拳,说:“你自己欠下的债,自己去还吧。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让老爸认你做儿子了吧?”

云剑无奈笑着,送李纳登机而去。

从此,云剑一家人成了李春涵那所老房子的常客,小院子里始终充满了云路遥银铃般的童笑,还有李春涵爽朗浑厚的大笑。

转瞬又是好几年过去。云剑早就知道李纳和马丁要回国了,早早做了打算。今天是要先去请两位贵客,然后再回家团聚。


云剑把车开到了凤凰山后山,停在一个院子的门外。

这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建筑,院子里有座造型别致的小楼,院子外面挂着一块牌子“七渡心理研究中心”。

“滴滴”云剑按了两声喇叭,门自动开了。云剑车开到小楼前的时候,门前已经站着两个人。

云剑拉开车门,走下来上前招呼。

“叶院长、崇院长,云剑来请二位恩师参加家庭宴会。”

叶姿箫大笑起来,说:“云剑,你这谢恩酒,是不是有点晚?据我所知你应该早就康复了吧?再说,我算你哪门子恩师?要论恩师,也轮不到我们二人啊。还有治好你是崇院长的功劳,我也不能贪为己有吧?”

云剑微笑着说:“叶院长,您这话更不对了。没有您的《七度空间论》,我云剑现在还在黑白夜里沉睡。当然,我能康复,肯定要感谢崇院长,感谢他千方百计地找到您,才找到了空大师……”

崇光西也笑着插话:“你最应该谢的是了空大师。没有那部《七渡经》,谁也帮不了你。无论什么梦,多长的梦,要走出梦来,还要靠自己。”

云剑爽朗大笑:“崇院长说得对,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千年酣睡迟,世事许多失。”

云剑顺口改了《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原诗,竟是与自己的情况十分贴切。


云路遥也跟在后面下车跑上台阶扑过来,开心地大喊:“两个爷爷好!”

叶姿箫弯下腰笑着想抱他,试了试放下,说:“小路遥,不行,你太重,爷爷抱不动了。”

岳红菊也跟着走来,说:“原来你是来接二位老师的。叶老师、崇老师好。路遥,快过来。爷爷抱不动你的。”

崇光西说:“我和叶院长昨天就接到云剑电话了。我告诉他不用亲自来接我们,我们两个老头子自己认识路。”

云剑拉着叶姿箫不知在说什么,叶姿箫大声笑起来。

岳红菊看看他们,低声对崇光西说:“你看他们师徒两个,现在有多和睦?当年叶老师恨不得想杀了云剑出气。也不知道两个人的心结怎么就解开了?”

崇光西也低声说:“连你也知道这件事儿?”

“云剑病好后告诉我的,不过没有说原因。”

“我知道。那是当年有人设的局。其实和云剑无关,是有人不想让老叶晋级。他当年做事太高调了。云剑只是做了别人的枪,以后又成了他的罪。设下这个连环局的人不简单。”

“叶老师不是曾经一直在上访要求追查吗?就没有讨到说法,始终没有查出来是什么人干的?”

“自从老叶研究七度空间之后就放弃追查了。”

“为什么?”

崇光西微笑着说:“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人,始终沉睡在自己的黑夜里不能自拔,正如云剑刚才的那首诗。这首诗源自庄子的《齐物论》:‘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

岳红菊想想说:“老师的意思是不是说,很多人始终不能明白有了心理上的阴暗,就会用黑夜的视角看世界;陷入残缺空间的人,免不了用卑鄙的手段对他人?只有心里找到到了光明,这个世界才会充满美好与希望。黑白应该是相互消融渗透,如同太极鱼,圆而通,通则顺,便不再执念。这应该就是叶姿箫老师,要用‘七度论’来解脱精神病患者的要诀吧?”

崇光西对岳红菊竖起拇指,点点头说:“你不愧也是当年杭大哲学系高才生,云剑的妻子果然聪慧,一点就透。”


初秋的晚霞将凤凰山染得分外娇艳,缤纷的秋色与波光粼粼的西子湖相映成辉。走在湖畔的游人,湖面上星星点点的游船,滨湖大道上飞驶的车辆,勾出了一幅和谐而充满生活韵味的画卷。两辆小车驶出凤凰山,并入了滨湖大道的车流,朝杭城老区疾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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