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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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猫三

文:汪常


  直到今天,我才有勇气述说猫三的事。想想之前因碍于世俗的眼光而羞于启齿,真的是傻不拉几了。没错,“猫三”是一只猫的名字,我不知道它有多少岁,也不知道它大概是怎么死的,但是我怀念它。

  记得数年前,说起猫三的时候,朋友们都笑我,我不知道他们具体在笑什么,但我隐约感觉到,他们一定是笑一个人竟然会和猫有“感情”。我也觉得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从此便羞于谈论了,甚至想要忘掉猫三。若不是今天看到季羡林先生的一些文章,还真的几乎想不起来有这么一回事。

  我喜欢看季羡林的散文,季老的文字平平淡淡,却充满着温情。不过我不会一次性看完,只有在我很想阅读的时候才去看,我觉得这样才对得起我所阅读的东西。因此,季先生的散文集我至今没有看完,都是零零散散跳着看。但这都是题外话,话说昨天从贵阳回来,打开柜子,一堆树立的书上赫然平躺着那本《季羡林散文精选》,我就想先睡一觉,醒来看两篇再离开。这不,今天早上就看到了先生的《二月兰》,说先生从猫的身上学习了“不愿意麻烦人”的品质,我就非常好奇。文中说他之前还写了一篇文章叫做《老猫》,便也翻来看了,一下子如同身临其境般,竟让我想起我的猫三来。我暗笑自己,季先生尚且能够把一只猫的情感,一些关于猫的琐事,不厌其烦细细数来,我又为什么羞于启齿呢?

  十多年前,大概是因为大舅接外公外婆去林场住,把外公家里的所有“财产”尽数分给舅舅姨妈们,我家得到的就是一只猫。我们喜欢这只猫,没有问它之前叫什么名字,全凭喜欢,直接叫猫三了。“猫三”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就觉得叫起来好听。猫三的外貌我不会描述,似灰但不灰,似黑但不黑,绝不是白色的、金黄的、黑色的或者灰色的,但有一个特点:鼻子是白色的,这一点轻易地让我们在众多猫中能够把它识别出来。

  猫三不是外公外婆养的第一只猫,我不知道是第几只,也不知道它有多少岁,我问过父亲与母亲,他们也说不知。小时候去外公家,要穿过十二弯、猫猫洞、石门坎,再到大营上,可谓翻越崇山峻岭,然后远远看见一座山崖,崖顶就是目的地。这里常年干旱,生活艰难,生活用水是天然水——在屋子后面的岩石上找几个低凹的石坑,稍稍开凿一下,洗干净,等待雨天下个倾盆大雨,然后用管子引到家里来饮用。逢干旱时候,便要翻山越岭去挑水了。现在想起来感到颇为奇怪,这样的环境里,外公外公还要养着猫啊狗啊鸡啊鸭的。第一次去外公家,一只大狼狗老远朝我吼,魂都吓掉了,外婆知道自家人来了,朝大狼狗骂咧两句,才乖下来,虽是这样,我还是一步一步挪过去的。屋子里很暗,墙角靠窗的地方置一张床,床边置两米左右高的木柜,床上一根布带拴住一只猫,也是见人就咬。那只猫鼻子不是白色的,外婆说是一只母猫,刚生下几个小崽,有点老火。果然,柜子底下一会儿钻出几只小猫仔来。记忆中,我们好像抱了一只回来养,至于后续如何,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记得风云变换,或者烈日炎炎,外公总要站在窗外对着天空大骂两声,声音比大狼狗还可怕,小猫仔们立刻依偎到猫妈妈的怀里躲起来,而我就死死拉住外婆的手,接着外公总重复那句话:真三国,假封神,一本西游害死人。我抬头看见墙上挂了支枪,吓得直抖擞。外婆赶紧打开收音机,播放广播转移注意力,我观察到,收音机后面有两根细线一直通往房顶,连接着两根接收器。后来才知道外公担任过以麦公社书记,是参与红军打过土匪的,这都是后话了。直到小猫仔们又跳出来你追我打,我才感到了些许轻松。

  那个时候我喜欢猫,只是出于单纯的对小动物的喜爱,而对父亲母亲来说,是因为猫可以捉老鼠,季老的文章中就没有提及到猫的这一天性。村里面老鼠太多,所有人口加起来估计都赶不上老鼠的百分之一,无论是收回家的玉米和稻子,还是花豆和小麦,要分一半给老鼠并看着它们吃。你会看到谷堆里面一会儿钻出个老鼠头来,而玉米里面一会儿钻进去另一只老鼠,你骂咧两句,老鼠就跑到各个角落躲起来,眨个眼睛皮便又出来了,骂多了甚至躲都不躲,到处充斥着咬碎粮食的声音,你拿它们是没办法的,打死一个还有一个,每一天都在防鼠。人们对老鼠的痛恨可以用一件事来描述,那个年代街上总有一些小偷,人们抓住小偷就往死里打,那种感觉像打老鼠一样,打死了才觉得过瘾,绝不会因为打死的是个人而心生怜悯,而且小偷的家人就算知道了也羞于追究,法律更管不到这偏远的山中来。可想而知,人们多么喜欢养猫。自从养了猫之后,经常听到老鼠骨头被嚼碎的声音从床底下、柜子里、背箩中、房梁上传来,过瘾无比,惬意非常。

  关于外公外婆的记忆大致如下:

  外婆知道我们因为害怕外公的脾气而不经常去看望,她总在赶场天翻山越岭,拄着拐杖来赶场。然后在集市上买一包米花糖,来到我家的第一件事是悄悄找到我们,每人分几块米花糖,大概共二十块左右,弟弟妹妹每人能分到几块,分完了才让我们去找父亲母亲。到了夜幕降临,她又不肯留宿,仍然一个人拄着拐杖翻山越岭回去。后来渐渐大了些,兄弟姐妹们也曾相约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去看望外公外婆,我性格内敛,胆子小,不敢跟他们去山上玩,就守着外公外婆在门口逗狗、喂鸡、抓小猫。外公从蹬箩里面舀了一瓢子玉米,用筷子在瓢上敲几声,顷刻之间,公鸡带母鸡,大鸡带小鸡,母鸡带鸡仔,从树下、墙角、鸡窝、石缝里面、土地之中涌过来集合。外公将玉米一撒,鸡们你争我抢,院子里霎时间热闹起来。那时候我才知道,把狗和猫栓起来的一个原因,是怕猫捉小鸡、狗拿耗子,大家相互伤害。二哥他们从山上回来时,总是皮泡脸肿,山上的马蜂多,蜂窝更多,他们每次都去捅马蜂窝,捅完就肿着脸回来。任凭头套口袋,手缠布带,依然逃不过,冷不防就漏出了破绽,让马蜂死死叮住。不过他们带回来的蜂蜜着实好吃,带回来的幼蜂放油锅里一炸,味道也是极其独特的。

  这些琐事之外,我记得外公家门前种有一颗梨树,两三人合围才能抱住,想是上了百年的吧。梨树高过屋顶,枝虬杆壮,每年结成千上万果实,任每一家老表全都带上背箩前来,仍然摘它不完。梨树是在一个粪坑中,污水啥的往里面倒,应是滋养的。往外垂直低个七八米,有一片竹林,坚强地扎根于仅有一层泥土的石缝之中。我们砍一根长竹,去掉枝桠,将一头四分撑开,夹一石头,再削几条竹丝,一圈一圈扎在撑开的竹片上,取出石头,然后去捅梨,一捅一个准,绝无掉进粪坑的可能。屋后的水池旁边也种有几株石榴,三四米高,每年还是能结几个的。厕所旁也种了几株梨树,一直不见长大。倒是那竹林旁的石坎上,一株李子总是结满硕大果实,甜中带苦,香脆可口。

  除了石头里间杂的几块土地,以上也许就是外公外婆所有的财产,他们搬离大营上之后,没过多久相继过世了。而猫三也不知道是他们养的第几只猫,更不知道有多少岁。我对猫三的那份情感中,多少寄托着对他们的这些点点滴滴的思念,但凡想起猫三,也就想起了外公外婆。

  猫三其实并不是分给我们的财产,在众多舅舅姨妈家中,因为父亲是医生,生活条件稍微好点,养得起一只猫,把猫送到我家来是明智的选择。我没记住是谁送猫三来的,我只记得当时我们打开一个麻布口袋,放出了一只温驯的猫来。猫三很灵敏,就算蒙住了眼睛,它依然认识来时的路,这一点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但它来到我家之后,并没有丝毫要回去的举动,大概是知道外公外婆和我们是一家人的缘故吧。

  很快,猫三就与我们混熟了。我比较过,其他猫不一定能捉得住自己锁定的老鼠,但是猫三一捉一个准,每天它都大快朵颐,饱饱地撑着。它吃老鼠的时候,全家人都在过瘾地看,一开始怕被抢食,躲到某个旮旯里去,我是侧着身、弯着腰、趴地上也要看,它索性就不躲了。猫三很敏感,但凡我们在某个旮旯翻找东西,它都跟着,冷不防跳出个老鼠,便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抓住。猫三吃饱了,会悠闲地抖抖身子,舔舔毛,修理修理脚趾甲,再遇到老鼠,就控制住当球踢,放开再捉住,放开再捉住。着实无聊了就在地上打滚,逗蝴蝶,玩筷子,抓自己影子和尾巴,真给它个球时玩得不亦乐乎。人们有时候会安静下来思考人生,猫三有时候会静下来思考猫生,它静静地趴着,看着远方,一看就是个把钟头。我抚摸着猫三,它摊开身子,摇着尾巴,伸出一只脚来和我练习握手,也是一玩个把钟头。

  冬天时候,猫三喜欢和人睡觉,它主动睡到我脚边,捂得暖暖的。但是有个缺点,它经常出去捉老鼠,回来时候四只脚都沾满泥土,也不选个位置,直接跳到床上清理,它倒是干净了,床单上、被子上都花掉,到处都是它的“杰作”。它后来更不老实地给我捂脚,直接睡到我旁边,头靠枕头上,身子盖着被子,我猛一回头,还以为是个人。每次被冷醒,准是猫三没给捂脚,小肚子一张一收,又睡到我旁边了,有时候还学会打呼,拿它没办法。我只好把它抱到脚边,捂暖和了再睡。难以启齿的事就是这样发生的,猫三总是趁我睡着的时候往我头上乱舔。我要一巴掌把它拍开,又怕它疼,不拍吧又受不了,抱开吧我也冷,实在是无可奈何,这猫成精了啊。按照神话故事的套路,猫三应该是只母猫,可它明明是只公猫。我一说这事,小伙伴们都笑,干脆不提。不过我知道,除了给自己舔身子,猫只对信得过的伙伴如此亲密,便也懒得理会了。

  三姨妈家里也有老鼠,有时候会来借“猫三”,往麻布袋子一塞,就带走了。但隔个三五天,它竟然自己回来了。我一想,三姨妈住遥远的九洞天附近,脚程是两个半小时左右,它居然能蒙着眼睛去,睁着眼睛回来,真不可思议。大姨妈家里也有老鼠,也来借“猫三”,那一次借得我撕心裂肺。因为猫三回来的时候,瘦成了皮包骨头,身上还添了几个伤疤,像是被人砍的,简直无法想象它经历了些什么。从那之后,不敢把猫三送到大姨妈家了。好在一个月之后,猫三恢复了健康,身体也壮实了。

  说来也奇怪,猫三在的时候,整天街上都没有老鼠的踪影,猫三没在的时候,老鼠们又出来横行。几年之后,猫三开始失去知觉,我们打死一只老鼠,放到它跟前,它居然不认识。我知道,猫三开始老了,我抱着它,用它的爪子触摸老鼠,它才又警觉起来,开始到处找老鼠。我有时候思考这个问题:这世上若是从此没了老鼠,猫到底应该如何生活?

  猫三是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失踪的,一个假期回去,到处寻不着它的踪影,母亲说是已经不见几个月了。我莫名地心痛起来,像是失去了一位要好的老友,我倒希望是被某位亲戚借了去,然后某个夜晚会不声不响地回来。然而猫三再也没有回来,我后悔离开它那么久,心中生出愧意,久久地思念。

  直到今天,我才稍微心安许多。我很赞同季羡林的说法,说猫大去将至,会离开主人,不给他们增添麻烦,去找个无人只晓的地方独自离开这个世界。我回忆了一下,好像除了意外身亡,或者病死,的确没见过其他猫是怎么死的。猫三大概就是这样,我无法知道它是怎么离开的,也不知道它到底活了多少岁。

  只是,猫三离开了,心里面忽然断了个念想,猫三可是外公外婆留给我最好的礼物啊。我还记忆犹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摸着漆黑的山路,拄着拐杖,翻山越岭去买米花糖给她的儿孙吃,然后摸着漆黑的山路,拄着拐杖,一个人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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