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二十七章
2015-02-18 13:0334
二十七
雒武直到被剐到最后要了性命的那一刀时,都未有一刻想到自己的性命会在四十六岁时结束。小时候的狂野率性意气风发为他开阔了视野,也为他一直迈得非常雄健的步子铺平了道路。而妻子梅瑞卿对他开导的那许许多多生意场上的要领和自己的感悟,他始终认为属于自己的路才开了个头,后头的路还很长很长,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很多,还有很多新点子新想法要施为,镇上瓷业和乡里乡亲还有太多的事情要运作筹划。明白了以后就要干一些叫人感到不白活一回的事情。按照近百年陶瓷行业发展的趋势,十数年的平顺发展就会给古镇带来一个巨大的发展变化,就可以叫山西、甘肃及四乡陶瓷商号到耀州驮瓷器的同时,看到这个祖祖辈辈以陶瓷为业的古镇上的人如何在富足中生活。他被反剪双臂绑在清凉寺大殿门前参天古柏上,目此尽裂,汗水顺着青筋暴突的脖颈往下淌,胸前是已被汗水与血水混成的河。刽子手丢剥光了他的衣服,腹部已被开了膛,他眼见自己泛着幽蓝色彩的肠子甩落在地上,刽子手狞笑着挥舞着剜刀,自己的胸部拉风箱似地衰竭的扇鼓,他没有一声告饶的话。血色朦胧的目光在血的幕帘里射出。他憋足最后仅余的活力想给自己的女人留个话,但嘴里喷涌而出的血沫在午后碧澄的阳光里射出了一个扇形,犹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炉火从窑口喷出。三个刽子手的脸上顿时覆盖上了一层被炉火灼烧过得殷红。当最后一抹生命之光在雒武的眼睛中消逝,一个有活力的人、一个有许多要活得很好的想法的人的生命从此画上了句号。那些被雒武酝酿了很久的梦想也随着这一抹生命之光的消逝而远去。
雒武的妻子带人赶到清凉寺大殿门前时,那惨烈的一幕已经结束。昔日那个属于这个女人的健硕男人此刻已被一刀刀活活剐死,树枝间相互呼唤的老鸦正在聚集准备就地饕餮一顿。雒武的妻子梅瑞卿没有哭。娇小的身躯永远显得北方的衣装是那样的宽大,也就愈发显示出她身材的玲珑。回身面向镇街站定,背后是清凉寺雄伟高大的宝殿还有那六株茂盛的参天古柏,面前是一径二百七十余级台阶的甬道。灰瓦红墙,苍绿古柏,身着枣红色衣服的梅瑞卿就站在台阶甬道的顶端,像一尊雕塑。烟火葱茏扶摇云霄的古镇,拥拥挤挤满山遍坡陈列着民居和陶瓷窑炉。平日里弥漫小镇的从黎明一直到深夜的牲畜颈下的铃声和敲击瓷器一验优劣的叮咚脆响,此时已全部凝固。盘错迂回的镇道上驮水驮煤驮瓷器的牲畜和人的身影都无影无踪了,喧嚣的古镇没有了一丝人影和喧嚷,一切都凝结定格。几位趴在地上叩头的家人的嚎哭声已经听不见,恍若皮影人物一样无声无息的动作着。此时能感觉到的只有她自己虚渺而孱弱的呼吸,仿佛静默中酝酿风暴的微息。这是此刻天地之间唯一能佐证生命的证据。梅瑞卿的生命从此刻开始已经停顿,要用自己四十一岁生命所积累的知识和经验去解释目前所发生的一切是徒劳的。那一刹那的裂变所产生的冲击力给了她一个无以承当的命题。脑子里是一片混沌状的惨白。家人在收集四散的筋肉,那个稳健的雒武此刻腹部腿部的筋肉已被剐尽,双臂被绑在树身上,突兀的眼睛里是难以忍受的疼痛和无以排解的愤怒,还有暴怒后面埋藏的不解与惶惑。她知道他永远不会胆怯,永远不会。没有嫁给他时他不知道胆怯,嫁给他之后他有过短暂的犹疑,但当他与她过了那生命燃烧的日子以后,胆怯就永远离开了他。她明确知道,从那一刻开始天地之间就不会有任何的胆怯了。
梅瑞卿似乎没有听见徳仓和麦斗要把雒武尸首先抬回去的意见。她把雒武一块块筋肉收拾到一起,尽量恢复每一块筋肉的位置,然后用针线一块块的缝起来。那一天没有风,亮晃晃的冬阳麻木的斜挂在天空,无情无绪。昨日森森的屠场上,不见了刽子手也不见了围绕在清凉寺四周的枪手。梅瑞卿丝毫没有顾忌环境有什么不适应,一心一意在做自己的事,似乎天地之间没有纷争没有敌对没有危险没有别人,也没有过去和明天。她仔细地翻检每一块筋肉,努力使它们合理归位。她手中翻检的东西好像不是雒武的筋肉,而是一件件自己正在潜心制作的绣品。针脚不能大,但太小就缝补不上。针脚要大,但要做到平整又很不容易。梅瑞卿不急,她觉得自己有的是时间。那怕这一生什么事都不做了,单单就为这一件事情活着都是值得的。后来,她甚至感觉到,自己就是为这一件事情而生的。没有这一件事情,自己的生命会显得多么苍白。没有这一件事情,就不会感受到世间还会有如此惨烈的生离死别。梅瑞卿一针一线的缝着,朦胧之中,手中的针线变成小时候练字的毛笔,后来就变成教会女中在教堂礼拜祈祷时手中捧着的蜡烛。再后来,又变成父亲母亲一封封的家信,还有一袋袋的家乡特产。后来,那针线就变成雒武的那个茶碗,窑变的褐青色的茶碗。再后来,就变成雒武在给梅瑞卿在那套自制的沐浴系统中洗浴时帮她洗抚肌肤的布巾,那是父母亲特地从老家捎来的布巾,洁白的柔滑的布巾,拿在雒武手里就像是捧着一团奶油那样的滋润的布巾。在她脑际悠远的旷野里,就浮现出当年雒武跟在父亲雒秉顺身后走进苏州梅家时憨憨的样子,后来就幻化成新婚之夜雒武痴痴迷迷不敢接近自己的紧张和彷徨的形象。后来,就是雒武每天早上在堡子门口练长鞭的身影,东河川窑上有事骑马奔驰的身影,往来各联处理纠纷化解危机时豪爽的身影,母亲发病时细心应对的样子,夜晚歇息在灯下总要仔细端详自己女人时的摸样和神情。直到此时,梅瑞卿的眼泪就像开了冻的河流,涌涌不断跌落下来,落在雒武的身体上。之前在愤怒之中,她没有梳理自己情感的时间。而此时此刻,梅瑞卿认为,世界上只有一件大事,就是体面的有尊严的给自己尊敬的亲爱的人送行。梅瑞卿撩起衣角,擦去脸上的泪迹,甚至有了一丝微笑的从新开始自己的工作。如果他活着,他会希望我怎么去做?他希望我怎么去做我就会怎么去做。相爱的人在灾难来临的时候,心里最最想的还是对方,他会把灾难留给自己,而把希望留给对方。梅瑞卿此时就明白,她的武哥无论是在什么时候,都不会叫她流泪,都不希望看到她流泪。自己不流泪才是对武哥最好的祭奠,才会是武哥最想看到的情景。太阳已经落下去,最后的一抹霞晖退去之前,徳仓打起了火把照明。梅瑞卿没有感觉到时间的变化,她会在黑暗之中把武哥的筋肉缝连在一起。时间不重要,光线也不重要,只要心在,世间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你的行动……
就在出事的那个夜晚,被酒精灌得烂醉如泥的麦斗实在说不清雒武的去向,被徳仓架上骡子送回堡子。梅瑞卿静静站在雒武平日练长鞭的广场上,任凭夜幕把自己完全的淹没。雒秉顺在北堡子上挨家挨户打听儿子的下落。铁锤疯狂的从南堡子到北堡子,又从北堡子到会馆区到街道所有的商号,一路疯喊着直到嗓子完全发不出声音。后半夜,东社红枪会全部撒向四乡去寻找,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无功而返。此时梅瑞卿已经随着徳仓往清凉寺走去。那一夜后来才发现,雒武三个钱窑在那一夜之后全部空无一物。经管钱窑的景文通不知去向,六个枪手齐齐倒在建在钱窑上面的守护房里。没有枪刀伤,桌子上是残羹剩饭和几个酒坛子。
那天之后,徳仓和麦斗再去矿上,人员已经不认识。对方拿出契约,是在雒武出事之前订立的转让协议,而就在雒武出事的当天,徳仓还带着十几个人在矿上往回运银钱。但是,一切都没有地方说清,一切也都没有办法争究。新任县长跑了,因为完不成征粮征兵任务。
雒武的尸首是晚上近子时才回到南堡子里的。灵床就设在雒武母亲灵床设定的地方。雒秉顺还是坐在边厢里的罗汉床上,眼睛无神的瞅着儿子的遗体,就像在看自己女人的遗体一样。梅瑞卿在梁靖云来之前,已经把葬礼的所有事情安排到位。钱窑里已经没有钱了,梅瑞卿搜罗出自己窑里所有的积蓄分拨给办事的各位,平静的修书一封,叫麦斗亲自送往西安与父亲有联络的商号。徳仓骑上骡子下了流曲给郭登洲报信。
梁靖云从来没有过的喘着粗气上到南堡子,见了梅瑞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倒是平静的梅瑞卿搀着梁靖云到议事窑里坐定,吩咐沏茶。梁靖云端起茶杯的手抖动着,就是送不到嘴边,生气的把茶杯猛力蹲在桌子上。梅瑞卿说:“梁先生,所有的事我都按你上回办事的法子安排了。所有讲究的铺排都不要了,武哥其实不爱这样做事。母亲葬礼之所以那样做,那是了却父亲和他自己的心事。其实母亲从来就不在乎这些东西。母亲在乎的是她拥有的家和她的儿子,有这两个人母亲所有的心事都满足了。武哥的心里我清楚,他从来不为这些虚头巴脑的事费心。请你老放心。”
“梅子,按你安排的办。但我要在这看着每一件事情到位。这是我在镇上要办的最后一件事。”梁靖云终于喝了一口茶水,语言清晰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就按你说的办。有你,我心里也踏实。”
“梅子,你要挺住。我不知道给你还能说点啥解心宽的话。你是明白人。只是有什么难处要给我说,你不能拿我当外人啊。”
“梁先生,梅子一直没有把你当外人,武哥也没有。武哥和梅子在心里都很敬重你,所以在往日就有许多话没有机会给你说,那都是因为我们在仰视你。这一点,只有在今天,在我一个人要面对这些事情的时候,才会给你说。你放心,不管梅子过去经历过什么,就是这几十年到镇上来随了武哥,我觉得这一辈子就值了。有你的扶帮,更教我安心。”梅瑞卿平静的说。
“这就是了。我没有看错你。武也没有白疼你。你是个有心志的人。有我在,你只管往前走。世事很大很宽,每一个人生下来,都会有自己的事情。我们要把自己该承当的事,一件一件的办好。在我们临去的时候,能够无悔就是至高的境界。我一生不信任何宗教,我只相信自己居心良善的判断。做人做事,莫不如此。剩下的事情我来做,你在自己调理好自己的同时,经管好你父亲。”梁靖云坦诚的表明自己的意见。
梅瑞卿没有再说话,退后一步,侧着身子深深地给梁靖云施礼。梁靖云没有推辞,坦然的接受了梅瑞卿的敬意。在梅瑞卿站直身来时,梁静云双手相抱,作了一个大揖。梅瑞卿也没有推辞,她觉得这是人与人之间最真实的敬重和承诺。
徳仓回来了,郭登洲叫他先回来,自己随后就到,但时至第六天都没有郭登洲的消息。按照规矩,第七天就是出殡的日子。出殡的日子没有干儿子在,这很不合适。明天出殡是不是照常进行?几位老人和梁靖云一起见梅瑞卿商量。梅瑞卿平静的说:“等等再说。”
“要不再派人去流曲催催?”
“不用。等着。”梅瑞卿坚定的说。
一直到第九天午时刚过,人们发现一行人马转过圆疙瘩峁,为首的一个人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径直往南堡子上来。那是郭登洲,披麻戴孝。马鞍子后面栓着一个人,已经是衣衫褴褛,身上血迹斑斑,随着马的速度有气无力的踉跄着。来人长跪在灵前,按照儿子的礼节拜过,就吩咐随行人员给拴在马后的人披上全套麻衣按趴在灵前。然后就见人手持短刀顺着这个人的脖子划了一圈。血就顺着这人的脖子泗流下来,疼痛使他狼一样的号叫。
有人一脚飞起将这个人踢趴下,厉声喝道:“不准嚎,哭。”于是狼嚎改为嚎哭。
郭登洲扶着雒秉顺端坐罗汉床,请梅瑞卿在雒秉顺右首坐了,又请梁靖云在左首坐了,才缓缓施以大礼,跪在三位面前开口说话:“爷爷,干妈,梁掌柜,我来晚了。这人就是薛镇刀子手丁科,今天我做主叫他祭了我干达。有什么事我顶着,与你们任何人没有干系。我知道刀客还不是主要的,刀客背后的人才是重点。各位长者在上,请受我一拜。我在干达的灵前,面对各位长者立誓:不报我干达的仇,我誓不为人。请给我干达入土。”
雒秉顺没有说话,转头看着梅瑞卿。梅瑞卿站起身来说:“登州起身。你干达明日入土,由你摔纸盆子。”
郭登洲站起身来,重重的点头应诺。
郭金山过完生日,因为半中间不见了雒武,心里一直感觉不好。回到家借了酒劲一头睡去,第二天竟然平生第一次睡到了半晌午。下午就听说昨夜几乎东社的人都在四处寻找雒武。再后来就知道雒武在清凉寺被害。雒武的葬礼郭金山没有去,只打发女人和红妮去参加。郭金山想了好多事。一群刀客在北堡子上劫持了雒武,一路到清凉寺,居然没有被任何人看见,可见这不是偶然发生的事情,是经过精心密谋策划的。选的时间刚刚是酒宴高潮时候乱哄哄的状态,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一路到清凉寺也是精心选择了路线,刚刚绕开行人的小道。再加上后来知道的雒武的钱窑已经被洗劫一空,可见这是一起组织的非常严密的事情。而这事和自己有脱不开的关系。我的寿宴,我去请的人,最后出事了,那我是什么角色?再后来就想到了王长运。王长运仅仅是在为我着想没有私心吗?不会。既然首先说到的是穆青云,但穆青云没有到场,理由是家中来客。雒武貌似捎带提到的,但雒武来了,来了就出事了。表面上是薛镇的刀客丁科在弄事,但雒武与刀客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不可能出黑手。刀客的原则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那么丁科拿谁的钱财替谁在出头?自己在这期间扮演了什么角色?一时想不开,竟然郁郁的病了。
郭红妮和母亲参加完雒武叔的葬礼回来,就开始一个人独处,不想与任何人说话。由于郭金山躺在床上女人伺候着,对于以往自由自在惯了的红妮也没有太在意。红妮想不通许多事情,而这些事都似乎与自己有脱不开的关系。是自己去邀请的雒武叔,因为父亲母亲不好开口。有上一回韩有粮韩有鱼事情的经历,红妮觉得雒武对于她的印象是强烈的是好的,随后还来家里坐,吃了母亲做的驴蹄子面。当然,红妮后来也知道父母亲在结婚时雒武的慷慨相助。她觉得自己去好开口,雒武叔也会答应。事情与她想象的一样,雒武愉快的答应了。这是发生这一切结果的由头。没有雒武出席寿宴,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这一切的关键点竟然是自己,郭红妮深深地陷入一种惧怕和内疚之中。在小镇历史中如此重要而惨烈的事情,竟然是由自己亲自导演完成的,这在郭红妮来说是绝对不能够接受的事实。由于我,是我,是我把雒武叔请到北堡子最后出了如此不堪回首的事情。红妮把自己关起来,可着劲搧自己的耳光,搧得头晕脑胀昏死过去,醒来后红妮还是不能原谅自己。她拿起剪刀狠命的往自己大腿上扎,鲜红的血流出来滴在地面上,形成散漫的野花一样的图形。这图形旋转着旋转着,红妮就变得晕晕乎乎,轻如飞燕,好像她能飞翔起来,能够追上雒武叔的灵魂。她就趁着这股劲头努力的飞呀飞,她告诉自己一定要追上雒武叔,告诉他红妮很敬重他,连父亲母亲都很尊敬他。他是郭家的恩人,还是红妮心中优秀男人的形象。叔叔是有本事的人,是有爱心和善心的人。不管是谁都没有权利剥夺这样的人的性命,没有。她还想告诉叔叔,红妮虽然表面上是一个嘻嘻哈哈的小女子,但红妮不傻,红妮有自己的是非观念。红妮一生要做一个象叔叔一样的人叫人尊重。叔叔你慢点,红妮来了......
晚上,饭时早已经过了还不见红妮回来,郭金山的女人心里就觉得这女子心野,父亲病成这样还一天往外头跑,也不知道帮着端水煎药,越长越不懂事。心里埋怨着,就伺候丈夫先吃了,自己草草扒拉两口,就给红妮把饭热到锅里。眼看亥子交时,郭金山两口子就有些着急。镇上人一般在亥时已经进入梦乡,红妮也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即就是有小伙伴相约的事也会给家里打招呼,绝对不会没头没脑就不见人。先是郭金山女人在周围邻居家里去找,没有。两口子就有些急了,叫醒族里几家人四面出去找,包括泉里井里窨子里都找了,还是没有。第二天上午,各路消息集中起来都是一样的,郭金山女人就有点顶不住了。自己一个人就想找个地方哭,踉跄着走进平日堆放柴草的厦房,眼前的情景叫她惊呆了:女儿红妮倒卧地上,身子下是已经干了的血迹。扑身搬过女儿的身体,早已经没有一丝活着的迹象。郭金山女人的天就完全的塌陷了。一声怪异的狼嚎似的哭声突兀的刺激了所有人的神经,随后便无声无息。人们跑进厦房一看,郭金山女人抱着红妮,卧倒在红妮身旁。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后,郭金山女人就昏死过去。
多少年来令镇上人羡慕的大匠人郭金山家里遭遇上了巨大的灾难。象镇上的精灵一样的郭红妮在自家的厦房神秘的用剪刀捅到了自己大腿上的血管,鲜血流尽坏了性命。郭金山的女人经受不住莫名其妙失去女儿的痛苦,一声狼嚎似得痛哭之后,昏死过去就再也没有醒来。这个一生只生养了红妮一个女儿的女人,指靠着给女儿找一个上门女婿给自己养老的女人,在失去唯一的爱女和唯一的生活希望之后,巨大的悲痛当下就击倒了她的精神支柱,一口气上不来,就生生赔上了性命。
郭金山心里的希望之火就此也已经熄灭。过去哼着小曲背操着双臂,从不用种田收获,仅凭自己一手好手艺就使的一家三口过上丰衣足食生活的郭金山,上着自由自在的工,吃着女人精心准备的饭菜,饭后再吸上一两个“掐子”,日子过得像活神仙一样令人羡慕的大匠人,如今就只有形只影单的一个人了。平日里笑声不断,率性的小棉袄似得女儿的撒娇和逗嘴声还有女人矜持的满足的宁心的笑,如今都没有了。郭金山要争一口气之后精心修建的宽阔院落的宅子里,形影相吊的只有郭金山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已经瘦弱而虚脱的影子。郭金山已经变得神神经经的,一个人自言自语,眼睛无神的盯着一个地方就给自己的女人说话,给女儿红妮说话,说着说着就笑了,说着说着就又哭了。到最后,郭金山就剩了一个念头一句话:“都是我做的孽,都是我做的孽呀”,之后就是没长没短的嚎哭,哭声教周围的邻居都掉泪。后来有两天邻居们就听不到郭金山的哭声了,大家长长吃一口气,认为终于缓过这口气,一个人也不能永远沉浸在痛苦之中,身体根本受不了这样的折磨。邻居社娃按辈分是郭金山的本家叔叔,就想过去陪郭金山坐坐,好叫昔日的大匠人早一点恢复正常生活。由郭金山供的几柱子活在郭家出事之后已经近半年时间没有正经做活了,所有主家也舍不得失去郭金山这块金字招牌,都私下打听郭金山的情况,盼望着早日复工。社娃一推郭金山的大门居然没有推动。这就怪了,一来镇上人家的大门白天一般从不关闭的,二来就是虚掩着也应当不插门闩的。再推还是推不动,就发声喊郭金山的小名。唤了几声都没有丝毫反应,心里就显得虚虚的。回家叫来儿子翻墙进去看,儿子在里面说门楼已经在里面用砖头砌上了。社娃就喊叫:“快进屋里看看。”儿子一会在里面回答:“门在里面关着进不去,门上边的亮窗里什么都看不见。”社娃就叫儿子赶快想办法推倒门洞里垒的砖,叫人先进去。自己就去叫其他的族人。众人赶来时社娃的儿子已经把门洞里垒的砖拆下半截。众人进了院子,有人扣着门扇底边往上一抬门就开了。眼前又是一副叫人悲痛欲绝的场面。高金山把家里收拾得像女人在时一样整洁,抹洗的一尘不染。自己安安静静躺在炕上,被子盖得平平展展。揭开被子一看,身上的衣装也是过生日那天穿戴的新装,整整齐齐的。看脸色是吞了烟土,人走已经有三天了。
长毛根子是在雒武灵前哭死的。不哭死也不可能活下来。脖子上一圈的刀痕不停地流血,有时好像结了一点血痂,但随着他的哭声的减弱,就会有人上前狂揍一顿,驽着精神的哭声就又把血痂挣开。脖子四周的血不停地往下流,哭声还不能断,最后先是不停的晕厥,再后来就渐渐没有了声息。待到出殡的时候,一生凭借胆大心黑做事的著名刀客长毛根子已经死了。人们把他的尸体用棍子撑着跪在雒武墓前。很多日子后,人们发现那一副被野狗撕扯的精光的白骨架子不见了。
雒武的葬礼按照梅瑞卿的意见,是在规规整整简简单单之中过得,没有任何的铺排和张扬。儿子又回西安城里去读书,由外公有联络的商号照顾,雒家基本上就没有什么事情了。东河川矿上的事人家拿的有转让的契约,雒武死无对证,告到天上去也没有用。而且,梅瑞卿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些事情上。伺候父亲三顿饭后,梅瑞卿就端着凳子坐到南堡子北门口,像是在永远没有尽头的观看小镇的景色,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梅瑞卿已经变得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流,偶然有人上了南堡子来看望,梅瑞卿也是微笑着应酬却不太愿意搭话。徳仓和麦斗拒绝了梅瑞卿尽其所有拿出来的银两,回去做自己的事情,时不时上堡子来看看,找一些需要维修的事做做。铁锤几乎围在雒秉顺身边就离不开了。明显的老态已经说明老人生命的虚弱。瘦得只有皮包骨,几乎不想吃饭。腰深深地驼下去,装在一把躺椅上就像似一只老迈的猴子。眼睛不停地流着浑浊的液体,坐着时流到鼻子两侧,躺下去就流到耳朵旁边。眼睛几乎失明,耳朵已经听不见。除了吃饭时间,一天天都在迷迷瞪瞪的昏睡状态,无悲无喜,似乎世上的所有纷纷扰扰都已经装不进他的心里。剩下的生命就是吃一点饭就沉沉的睡去。
梅瑞卿多年养成的习惯,就是每天早早起来首先把自己收拾地利利落落。早先的剪发头早已经变成发髻,所有的头发整整齐齐梳往脑后盘成发髻,整个面部都显得清清爽爽。梅瑞卿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的皮肤,光洁白皙。身上在雒武事情之后就再也没有穿过北方富足人家穿的衣装。大襟斜纽的上衣和宽大的裤子,显得小巧玲珑的她更加瘦弱。唯一与当地女人不同的是梅瑞卿的衣服是上下一致的套装。梅瑞卿多的是土蓝色的套装,而她最喜欢的还是深枣红色的衣服。整洁白皙的面容配上深枣红色的衣服,就显示出很和谐的精神状态。雒武也最喜欢女人穿这样的衣服。梅瑞卿作完家里那一点点事,就出来站在或坐在堡子门口,也不做什么手工活。人们不明白梅瑞卿在想什么看什么,在等待什么盼望什么,就深深叹息这样一个精明智慧漂亮的就像一幅画一样的女人的遭遇。西安城里来的人多起来,都是送来父母亲的家书或者捎带来的东西。梅瑞卿也不给已经老迈的父母亲解释更多的事情,只说还有事情没有办完,暂时还不能回苏州老家省亲。父母要求她回到老家生活的事她也没有拒绝,只说等这边事情办完再说。书信是联络遥远的亲情的唯一渠道。自从自己嫁到小镇来,和父母之间的书信就没有断过。开始是父母亲的担忧,再后来就是对女儿生活的赞许和一份牵挂。从书信中父母亲早已经知道女儿生活的快乐如意,一点不像开始时家人担忧的那样。梅瑞卿坐在门口时常回忆的就是和父母之间往来的书信。那时候年轻,为了叫父母放心也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幸福生活,在书信之中什么都敢说,现在想起来梅瑞卿自己都觉得好笑。但那些都是真的,都是自己清楚明确的对幸福的体验和认识。
梅瑞卿绝没有想到自己抱着豪侠之心嫁到遥远的北方后,能够像在家乡一样经常的冲凉。看似憨厚粗糙的武哥在她刚刚进门后就筹划修建了简易的淋浴设施,尽管没有家乡那样精致,但使用起来却是很受用的。单单看到这样的结构,都会叫人有一种回到远古的感觉。上部是一口大缸,大缸底部精心的钻了眼,眼里是镶嵌得很好的铜质水口。下部是足以坐下三四个人的巨大的瓷盆。沐浴时,梅瑞卿伸手拔开下水口上的木塞子,调好水温的清流就流下来。梅瑞卿站在盆里沐浴,几乎没有水撒到盆子外面。没有事情相扰的时候,武哥会拿过布巾,精心的给自己的女人洗浴。梅瑞卿坐在盆里,武哥象母亲一样给她擦洗每一寸肌肤。梅瑞卿开始是不习惯的,后来发现武哥是很在意的做着这一切,也就坦然的接受了。这一过程,对于梅瑞卿来说是享受,对于武哥来说更是享受。她明白了,这是一个男人对自己心爱的女人难以言表的爱意的表达。再后来,她就发现这个典型的北方汉子内心的明朗与开阔,梅瑞卿的想法都会得到很到位的回应。从一个仅仅依靠挖煤谋生的人,变成一个以煤业为主的生意人,武哥是成功的,也是对梅瑞卿心存感激的。每每有一步的长进,武哥就会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审视着自己的女人,内心的满足与自豪是写在脸上的。修好商务关系,给遇到过不去门槛的人家的救急,给乡邻们处理纠纷,武哥是一个有责任感有担当的人。梅瑞卿把这些都写在了给父母的信中。不经意之间收获的不一定就是不好的,相反,在梅瑞卿来讲恰恰是收获了最好的。如果,如果日子就这样下去,梅瑞卿认为自己就是一生最幸福的人。作为女人,她爱过,爱的绵长而充实。没有后来的这一切,没有象婆婆公公经历的那样的灾难,论怎么说,梅瑞卿的人生都是圆满的。但现在不同了。武哥没了,没有的叫人痛心撕肺,叫人这一生无论如何都放不下。梅瑞卿自己也不知道在等什么盼什么守望什么,但是她不能不以站在堡子门口这样的方式期待着某种结束,不能够平心静气窝在居室里抚摸内心的创伤。她知道,在没有武哥的今后的日子,她有的是时间平复化解对武哥的思念和爱恋。现在不能,现在自己只能这样站在这里,用自己的眼睛审视这里的山山水水。这里的一切都是熟悉的,甚至说梅瑞卿早已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乡,并且明确知道在遥远的一天,她会在这块土地上埋葬下自己的遗体,继续陪着自己的武哥。她知道她会给这个男人带来快乐,这个男人在什么时候都会爱自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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