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我还在美国留学,那一年我21岁。
7月的一个晚上,我和男友正在酒吧喝酒,突然有人跑进来告诉我们,一个朋友出了车祸,现在正在医院抢救,需要大量输血。当时我们就马上去了医院,医生都给我们抽了血,做了检查以备之后需要。几天之后,这家医院打电话找到我,让我再去医院做一个检查,那时候朋友还在昏迷,我以为又有输血需求,马上就去了医院,又做了一次检查。
可是,他们仍然没有通知我输血,又过了两个星期,我在学校的信箱里收到了一封信,他们告诉我去找一位叫做丽贝卡的医生,直说我的身体状况需要立即跟她聊聊,其余什么也没有说。而我一看到这位医生时,就预感到,我一定是有了什么大问题,因为她脸上的表情很痛苦,对我的和善里面又充满了怜悯。
我感染了
她说第一次检查的时候,他们还不敢确定,所以让我进行了第二次检查,现在完全可以肯定是阳性的,她又说,我的情况还有些特殊,接下来的六个月至关重要,可能生命就此结束,也可能可以活下去。
我的表现的可能过于平静,所以她连忙继续问我一些基本情况,以及告诉我接下来医院可以提供的帮助等等。我什么也没听见,我就像把自己关进了一个大地窖一样,只看到她两片嘴唇在动。我甚至有点想笑,我的生命终于可以结束了,因为我早就看不起自己了。
出国之后,我完全活成了另一个样子。再也不是那个为了理想出国深造的刻苦努力的学生了,我酗酒,嗑药,和各色各样的人开派对,几乎每天都和不同人回不同的家,和国内那个时候的学习压力相比,我显然一到了这个新世界,便一发不可收拾。也只有半夜在不知道谁的床上惊醒时,我才一遍遍的咒骂自己,可是,我却无能为力,我对抗不了自己的欲望,他就像一个魔鬼,让人害怕又充满诱惑。
解脱了,我得了艾滋病,这难道不是报应和最好的结局吗?
我和艾滋病相处
我告诉了我的男友,他马上离开了我,紧接着几乎所有原来的“朋友”都离开了我。我开始被原来每天去的酒吧拒绝进入,开始被学校宿舍的室友打骂。跟我同寝室的那个男生,扔了我的寝具,不准我回宿舍。即使在学校的干预下,仍然毫无效果。我想到了回国,可我没脸见我的家人,我只知道我想死在自己的国家,那时候,这就是我唯一的心愿。
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一位华裔教授帮助了我。他把我安置在学校附近,那个属于他的杂物间里。他告诉我,我不能回国,当时在国内,还没法提供药物,如果我现在回去,需要每月支付昂贵的药费。我又想到了我的家,我的亲人们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他们的骄傲,我不能再拖累他们。
可如果我只能活六个月了,有药没药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也许看出了我的想法,竟然跟学校请了假,一直陪着我,因为我那时的状态的确随时都可能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他救了我,他一直跟我讨论生命的意义,把我的注意力从个人的处境转移到了更广阔的天地。他唤起了我求学时的渴望,人一旦有了理想,似乎双腿就会重新开始酝酿站起来的能量。
与其现在去死,还不如再做点什么。我开始去医院取药,我不再像原来那样透支身体,我注意饮食注意睡眠。把原来养成的所有坏习气都抛在了一边,我戒了酒,戒了烟,不再和各式各样的人办派对,我开始试着接受艾滋病,并且跟艾滋病相处,那个时候,我才又感觉到了生命的气息。也许我得艾滋病是一件好事,起码,在那之前我糜烂的生活,迟早也会让我断送自己的性命。
我想活下来
四个月之后,我又去了医院做更全面的检查,医生说,我的身体状况已经趋于稳定,不再有生命危险了。我一直以为自己还有六个月好活,现在却有了一辈子。我决心继续像过去的那几个月一样活下去。
我一直没有告诉父母,因为药物的问题,我也不能回国,我开始着手准备留在美国的相关事宜。在那期间,我把之前落下的学业又补了回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珍惜时间,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实过。除了教授,我唯一能说话的人就是艾滋病了。我把他当成了一个住在我身体里的人,一个熟悉我的朋友。
我问他今天有没有发现身体哪个零件有不对的地方?我问他心情如何?我问他那么多人歧视你,你会不会难过?我和艾滋病就这样相处了下来,他成了我身体的一个岗哨,我必须时时刻刻注意身体的变化,健康,这个我以前从来不关心的问题,现在成了第一位。我只有健康的活着,才能把余下的生命奉献给我理想的事业。
回国
2002年,我们国家越来越重视艾滋病,特别是反对歧视和提供药物保障上。尽管在美国的工作已经很稳定,可我还是第一时间做了回国的决定。我太想自己的国家了,我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强烈的热爱,也许人总是在不断失去中懂得珍惜吧。
我跟父母解释了几年不回来的原因。他们却说他们早就知道,原来,我那位华裔教授,几年前就托他在国内的朋友来找过我的父母,而且一直持续的把我的病情跟他们通报。我们一家人抱在一起一直哭,我剩下的生命里,他们将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很快在一个研究所找到了工作,尽管领导没有问,我还是主动跟他说明了情况,他听完一直握着我的手,问我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我知道,我又遇到了一个好人。最后,他给了我一个拥抱,那个拥抱,融化了我所有的担忧。
理想和朋友
一转眼,回国也已经十五年了。我现在还记得,我最初到美国的情景。酒精,烟草,药物,性,当这些东西第一次向我招手的时候,我简直疯狂了。我沉沦其中,觉得那就是生命的意义。及时行乐,我几乎时时刻刻都在行乐。我几乎毁掉了我的身体,那些日子,我的头脑没有一天不是浑浑噩噩,我的身体没有一刻不是疼痛酸楚。可我却无法拯救自己,我太软弱了,是艾滋病给了我当头的棒喝,这多么讽刺,人只有在彻底崩溃之后才又重生。
现在的我,一直在人工智能领域为祖国贡献自己微薄的力量,这也是出国时候的理想。曾经,我忘记了这个理想,让欲望肆意的侵占我的全部。可也正是理想,又让我停下了走向灭亡的脚步。
我的艾滋病已经陪了我整整二十年了,他已经是一个老朋友了,时刻提醒着我,要记住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奋斗。我还记得我刚认识他的时候,我咒骂过他,恨过他,可是,自从我接受了他,自从有了他的警醒,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平静、轻松和健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