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即一九五七年,我的山东老家,还没有呈现历史上著名的“三年自然灾害”的征兆。
我的证据就是这一年的春天,一个叫黑狗桥的村子里,一户人家的小媳妇还有闲功夫去跟另一个男人约会。在炕上,被捉了个现形。
据说,这样的约会已不是三回两回,人赃俱在,还有什么说的?
几天之后,也就是端午节的这天傍晚,这个小媳妇被休回了娘家。跟在腚后头的,还有一个拖了两根鼻涕的一岁半男孩。她婆婆是个厉害角色,左看右看那小男孩子,越看越不像,扭头对儿子说:“丢人啊,丢咱祖宗八辈的人啊,咱还稀罕这色孩子野种?”
我们那里,色孩子,即是私生子,乃恶毒致极的口头表达。
一个嫁到黑狗桥村三年不到的闺女,现如今被休回了娘家,成了拖着个孩子的离婚媳妇。这在她的娘家十三里铺,可是天大的丑闻。
十三里铺是个只有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却有宋、齐、梁、陈四姓。这小媳妇姓宋,小名叫金枝,大名就叫个宋金枝。她的父亲自然也姓宋,方圆十几里之内的头面人物都尊称他为宋兆轩先生,是个中医,恰在两年前在黑狗桥上失足落水而亡。在十三里铺村,村里人喊金枝的母亲,却是“碌碡家的”。乡村中医宋兆轩先生的小名叫碌碡。
碌碡,在我们那里就是老辈子的人们过日子离不了的石碾子。
碌碡家的是我外祖母的远房姨家表姐,应该比我外祖母大十岁。那一年,我的外祖母时年三十八岁。细论起来,我的外祖母是这离婚小媳妇宋金枝的远房表姑。
这一天傍晚,天刚刚黑下来,碌碡家的轻手轻脚地走出了自家门上连艾叶都没插的小院。端午节呀,要不是这丢人的死货,早晨起来哪能不在门框两边插上艾叶。亲家婆在头一天就让人捎来了话,就选端午节这一天去乡上办离婚,就是让你一家子过不了这个节。
碌碡家的来到我外祖母家的门前,想了想,也算是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她有些原谅了金枝的婆婆了,暗想,怨只怨自家养了这么个不成器,搁谁家遇上这种窝囊事儿,不都得打个头破血流?姑爷是县上水利队的技术员,十分要面子的人,能这样顺顺当当地办离婚,已经仁至义尽。这要是换了在家劳动的泥腿子男人,保不齐就得动了刀子。
在我外祖母家的炕上,碌碡家的先是盘腿坐了,又拉过针线簸箩,哧拉哧拉地纳起了鞋底子。本来,我外祖母在缝一件夹袄,用我小舅舅的一条裤子给我大舅家的小表哥的改成的一件夹袄。见碌碡家的进了门不说话,先偏坐在炕沿上摸起鞋底子就做活,我外祖母心中自然明白,她这远房姨家表姐这会子怕是连死的心都有了,哪还有心绪干这个?
“甭忙活啦!”我外祖母把手中的小夹袄扔到一边,又夺过了碌碡家的手中的大鞋底子,说:“咋打算?还能让她滥在屋里头?”
碌碡家的不说话,哭了起来。我外祖母叹了口气,又摸过了那件缝到一半的小夹袄,说:“都这时候了,还哭?依我看,这事儿,不能过夜,越快越好!你说说别!”
别,在我们那里是一个句末语气词,你说说别,相当于“你说说吧!”
“进你这个门,就是听你的,咋还让我说说?我能说啥?我还有啥脸说?咱姊妹儿这些年,你还不知道我?”碌碡家的本来不哭了,可是,这么一说,又忍不住哭起来,倒像是她偷人养汉子被捉了个现形。
“你进门以前,我就想好啦,现在你点个头,我马上就跑一趟!”我外祖母这番话,一下子止住了碌碡家的那番压抑的哭泣,她瞪起了眼睛,望着我的外祖母,说:“咱姊妹儿,哪里还有外人?我点啥头哇?都按你的办!”
“窑货里那个寡妇,她那个儿,人家也是吃公家饭嘛。”我外祖母一字一句地说着,却也不耽误手里的活儿。
这一刻,却是碌碡家的坐不住了,她两手撑着炕沿,往我外祖母的跟前挪了半尺,说:“那娘们儿,守寡十一年,才生下这个儿,来路不明嘛!”
“来路要明,还轮得上咱的闺女?”我外祖母像是预料到了碌碡家的这番歪歪理儿,自然也就早早地想好了应对,说:“就这眼皮子底下,你把能配上对儿的人家,一个一个地捋一遍,看看,比那寡妇家的小子,更好的人家,还有没有嘛!”
“有更好的人家,谁能看上咱?”说着,碌碡家的又哭了起来,一边哭着一边把鼻涕摸到了鞋底子上,说:“咱姊妹儿别在这儿耽误功夫了,大妹子你辛苦一趟,就窑货里那个寡妇家的小子啦,好歹你得把这个媒给说成喽,最好今个儿半夜就定下来,越快越好!”
窑货里是个七八百口子人家的大庄子,离我外祖母家所在的十三里铺不足二里地,却要过一条河。河上有桥,黑灯瞎火的怪吓人。碌碡家的想了想,说:“到这时候了,你一个人去咋行?”我外祖母是个绵里藏针的性子,说:“还用你说?哪敢我一人去?我得让老大媳妇跟着我去,最好是连二小子也抱上,让那寡妇看看嘛,儿子,媳妇,孙子,一代一代熬出来,这才是个齐全人家嘛!”
老大媳妇,即是我的大舅妈,二小子,即是我的二表哥。由此可见我外祖母的特别用心。六十年之后的今天,当我仔细梳理这件事情的时候,对我外祖母充满了崇高的敬意。还有一种可能,从宋金枝被婆家休回的那一刻起,我外祖母就在心里想到了窑货里的寡妇的儿子。
在我们那里,瓷器被称为窑货。
窑货里的瓷器曾经远销京沪,解放以后的公私合营却成了败落的起点。
窑货里的这个寡妇,姓徐,小名莲官儿,就是因为舍不得男人祖上留下的一房青砖到顶的宅院,才一直守了这些年。
那一年,徐莲官儿结婚才两个月,男人就被动员参了军。那上门动员的妇救会干部是个本家小姑子,剪了个齐耳短发,就是后来电影中常常见到的“铁姑娘”形象。那个本家小姑子说:“嫂子,新兵到部队,头一年都不上前线打仗,做的都是后勤工作,几年下来,组织上培养成了干部,你不也跟着荣光?”
没想到,仅仅过了三个月,徐莲官儿的新婚丈夫就死在了前线上。
徐莲官儿的苦,三天三夜说不完。现在单说一九五七年端午节的晚上。我外祖母带着我的大舅妈,我的大舅妈怀里抱着我的二表哥,我二表哥还是个正在吃奶的孩子,他在半路上已经睡着了,也许还在睡梦中撒了一泡尿,弄得我大舅妈的褂子前襟上湿了一片。好在徐寡妇家的堂屋里直有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寡妇母子也顾不上我大舅妈身上的这个细节。
徐寡妇亲切地拉了我外祖母的手,又万般喜欢地接过了我大舅妈怀里的孩子,又让儿子去烧水,还特意交待“多卧俩儿鸡蛋”。
对于我外祖母的上门,徐寡妇并不急着问,她像是已经想到了十三里铺的那个被休回了娘家的小媳妇。堂屋外面的院子里,很快就飘散起了灶烟,那个二十三岁还没说上媳妇的优秀青年在烧着玉米杆子,一下是一下的呱嗒呱嗒的风箱的节奏,使得我外祖母客套了几句之后,心中多少有一些紧张,那个优秀青年从县上的乡村师范学校毕了业,一直在乡中学教书,好歹也是吃国库粮的人,人家一个中学教员,要是看不上金枝——这个滥货,我这脸面岂不是都丢在这娘们子跟前了?
我的外祖母是个快刀斩乱麻的高手,在那优秀青年的红糖水卧鸡蛋端上桌之前,果断地开了口,说:“老嫂子,自家一个侄女,马有失蹄嘛,那婆家办得也绝了些,正好,你这边儿,一直不也是就这么搁着?怎么着不是一家子人家呢?”
徐寡妇是个明白了,当年能无中生有地怀上个孩子,又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生下来,又辛辛苦苦地培养儿子考上乡村师范,这是一般农村娘们儿能有的魄力?徐寡妇把我二表哥抱在怀里,说:“大姊妹儿今儿个进俺这个门儿,就是俺娘们子的重生父母哇,这事儿要成了,我得孝敬大姊妹儿一辈子。跟大姊妹儿说句到家的话,能给咱那儿凑和一家子人家,让我明儿死了都心甘……”
事情就这么顺利,甚至让我外祖母感觉有些意外。刚进门的那一刻,她仔细看了那中学教员,真真是一个五官端正相貌堂堂的人。我外祖母亮出了最后的底牌,说:“那闺女的娘,就想快快了结,最好今儿个半夜里就办了。”
没想到,徐寡妇认真地摇了摇头,连连说:“可不行!哪能?咱得对住俩孩子不是?得明媒正娶,得安头婚办!”
还是我外祖母来得快,说:“是了,是了,老嫂子,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以后还是得你多拿主意,一大家子人好好过日子嘛。”
那中学教员已经做好了红糖水荷包蛋,盛在三个白瓷碗里,一次就端到了桌上,他像是什么都明白了,脸上丝毫没有不好意思。不过,他把碗放下,直接后退着到了院子里,又躲到灶火堂跟前去了。
徐寡妇笑了,招呼着我外祖母,说:“大姊妹儿,快呀,好歹得吃!”然后,又上前拉了我大舅妈的手,说:“小儿他娘,你也吃,咱们这就是亲戚了,等我那儿媳妇以后生了娃娃,也得认你做个干娘哩。”
据说,我外祖母和我大舅妈回家时,已经是半夜时分,碌碡家的急得不行,哭了好几回。刚开始,我大舅和我妈还劝两句,后来就不劝了,我大舅说:“这个媒,不好说嘛,那小子,我熟得很呐,心气高嘛。”当时,我妈十七八岁,算是十分懂事,打断了我大舅的话,说:“再等等,这会子说多了也没用嘛!”
正说着,我外祖母进了门,把怀里抱着的我二表哥重重地推进碌碡家的怀里,说:“你家祖坟好几水,那寡妇同意啦,还得得明媒正娶,还得安头婚办,你看看,我这五月端午过的,这叫个什么事儿?”
我母亲说,那个晚上,大风刮了半夜,没有急事,不会有人出门。我外祖母一辈子最热衷的事情就是说媒,像那天顶着大风出门的事儿,还是头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