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献祭给神坛的姐姐

在地下宗教猖獗的乡里,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被嫁与神汉为妻。诗意叙,是难以具象的疼痛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26个故事


少时,我喜欢去阳坡的姐姐家串门,我尚在坡下,狗吠已引出主人。到门口时,我将一定被迎接,然后像背书一样亲热地叫那些称呼。在这个孤独的村庄,亲戚很少,见面自然亲热。

晚上我和姨夫睡在外面,姐姐和大姨睡在里面,中间隔着一个存放贵重之物的柜子。被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厚重的棉絮散发着往日的潮水。我安静地躺在那里,姨夫不喜欢我翻身,让我要么躺着要么趴着要么侧着,不准乱踢铺盖。

柜子那边先是一阵脱衣服的悉索声,然后是姐姐钻到床上够着吹灯的声音,“扑哧——扑哧——”灯光在摇曳中忽然灭了,巨大的黑暗罩下来。

深沉的黑夜里,姐姐像一根带着火星的木棍在我眼前舞动,划出明媚又短暂的痕迹。我感觉安稳的大地浮在泉水上面,四处行走。

有一天晚上,睡梦中的我被燃烧的噼啪声惊醒,看见灶屋已在一片火海中。姨夫翻身而起,拎起水桶就往外跑。等姨夫回来时,火已窜上房梁,近不了身。大姨呼天抢地,大喊救命,我们只顾各自逃命,都一丝不挂,冲出门外却不知所措。

我们像被吓坏的小兽,姐姐惊恐的脸被大火烤得绯红,扑过来和我抱在一起,轻唤着我的小名。寒风中我们像一垛互相抱着的稻草,前倾的身体支撑着对方免得倒下。燃烧的木头像一只冒着青烟的枪口,瞄准了赤裸的小兽,惊恐的眼神里只有对方是安全的。

那年二月,父亲过生日,姐姐从阳坡过来。白天,我们一起帮母亲摘菜薹。我提着篮子走在前面,姐姐安静地跟在后面,空阔的坡下,我们快乐地劳动。我勾着腰静静地摘着菜薹,一抬头看见燃烧的山坡照亮了昏暗的下午。

“失火了,姐姐你看,你们阳坡又失火了。”

大火远远地映着姐姐发红的脸庞,我叫了一声姐姐的小名,她低头答应了。我看见她眼里满是失火的山坡。

姐姐忽然站在那儿,像一只凝望的小麂,“那晚我家失火的事你没有跟人说吧?”

我和姐姐趴在凳子上写作业,沙沙的,我抬头看她。姐姐埋头写字,偶尔抬头,眨两下眼睛,一个人低语,又写。她写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吃过的青草,整整齐齐的草茬,散发着清新的味道。

我作业本的名字也是姐姐帮我写的。老师点名,我大声答“到”,挺腰走到讲桌前。老师低声说,名字起得好。在我看来,不是名字起得好,而是写得好:娟秀,文静,白皙,清纯。

我上初一时,姐姐上初三。我们从蜿蜒的山间走小路上学,一路峡谷幽深逼仄。出山便是开阔的稻田,散发着丰年的香味,我们从田坎上小心穿过,直到上了宽阔的河堤,才听见愉快涛声。

路灯初上,我们到了学校。男女生宿舍只有一墙之隔,我能很轻松接过姐姐从那边递过的山梨,带着书包里珍藏的味道。

姐姐忽然在寒假来临前退学,剩我一个人走在满是稻茬的田间,收割的田地倍感空阔,鸟雀也只是远远地鸣叫。我想起和姐姐一起摘苦李的日子。

秋天,丛林深处,藏着鲜红的苦李,我和姐姐沿着一条伐柴的路上去。多事的女人在坡下大声呼喊,害怕我们动了她熟悉的果实。野生的苦李和她有什么亲缘,我们沉浸在果实的成熟中,不去理她。

我牵着姐姐,边走边歇。陡峭的山坡因我们一段段的休息变得愉快和平坦。而每次和父亲上坡,我总是上气不接下气,他总是在前面不停地行走,他的匀速战胜了我。

我不知道姐姐为什么喜欢苦李,每年秋天,姐姐都让我陪她去找苦李,似乎她体内有太多的甜需要稀释。

我爬上树,用竹竿敲下熟透的苦李,姐姐捂着头在树下蹦蹦跳跳地捡。我停下来,看姐姐把鲜红的李子一颗一颗地捡进篮中。姐姐抬头望我,我又赶紧打几竿子。

我把又大又红的装进口袋,落下去就不好找了,找到又怕摔坏,李子已经太熟了。下树后,我把李子塞给姐姐,一起在铺开的蛇皮袋上坐下,你一颗我一颗地吃着。

天上的白云拖着长长的裙裾,我想,怎样才能披在姐姐身上呢?

大姨很小的时候没了父亲,继父一家讨厌她,大姨跟她的外婆长大。

搞大集体时,大姨干活能顶一个小伙子,却只算二等劳力。晒口上打锣鼓的歌郎却算一等劳力,大姨不服就说:“打个锣鼓谁不会”。

挎鼓的王队长说,那你来试哈子嘛。大姨真就上去了,“哎!薅草莫薅吊颈草,一颗露水扯活了……”一场下来,众人叫好,队长极不情愿地给她加了工分。

挖洋芋的时候,大姨悄悄把洋芋埋在土里,扯把草做个记号,趁晚上有月亮,偷偷捡回去。那天,挖洋芋累了一天,众人早早睡去,只有队长的马灯还亮着。那一夜,改变了大姨的命运。

可恶的队长把正在偷洋芋的大姨逮个正着,大姨急得给队长磕头,队长奸笑着扑过来……

后来,队长领来了一个男人,把大姨扛上了阳坡。他就是姨夫。悲伤的大姨和姨夫开始了陌生而艰辛的生活。

也许是生无所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姨开始信教。每日面壁而歌,口中念念有词。她从神那里获得了力量。后来,她开始在全家传教,先从老人开始,迅速传播开来。

在大姨的“谆谆教诲”下,姐姐也开始信教了。再次看到姐姐时,她每日三遍地念着教,晚上还要跪在床铺旮旯里唱经颂赞。

一天,姐姐在黄昏时到了我家,见面就哭。母亲一时不知所措,就由着她哭。

姐姐哭了一会儿说:“大河许老师家的托媒说了两回,第三回好歹得给个答复,大人早已同意,问我怎么考虑。”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屋里倒说让我个人做主,但他们都怕媒人,不答应以后怕他整人,我个人咋做得了主?”姐姐说完又哭,灶火映着她木然的脸庞。

母亲倒是开明地觉得不能答应,但最后还是说了一句推脱责任的话:你自己的事反正你自己要考虑好。

平日,我一个人睡在堂屋,那晚,我和姐姐睡在一起。已是秋天,我们两个紧紧抱在一起,我们满脸是汗,我们呼吸匀称。我们没有一丝逾矩之念,像刚冒出地面的禾苗,被田坎格在各自的泉水中,暗暗生长。

姐姐还是嫁到了大河。我知道姐姐是以主的名义答应许老师的。

姐姐所信的教有一种传法谓之真传,即口口相授,得到真传的人可享受更多恩赐,主将给他更多的圣光。据说许老师便是得到真传之人,好多人求他真传他都不答应。

姐姐一心想要得到真传。姐姐就是在真传的时候和许老师睡到一起的,大姨还故意把门扣上。

我雪一样的姐姐,如今融化在泥土中了。

姐姐让我入教,她甚至愿意真传于我,但是那个已经被真传过了的教还灵吗,主还能给我恩赐吗。

我跟姐姐说,我不信神。我原来是信神的,但现在我不信了,发誓啥神都不信了,活神仙我都不信了。除非有个神仙能让姐姐毁了婚约,重回以前,我就信。

姐姐的婚礼我没去参加。一家人都去了,只留我在家看门,照看牲口。

火炮响过一阵,远远地可见灯火通明,大办喜宴。我想起那个失火的夜晚,照亮了我寒冷的心。

我想姐姐应该天亮前就洗了澡,然后梳妆打扮,穿着华丽的嫁衣,躲在房里不出门,低着头,也许思绪万千,也许喜上眉梢。

牲口在圈中饿得哀嚎,我不理它们。我谁也不想理,我只想睡觉。

后来我还是去了大河。从倒满煤渣的小路进去,两边是整齐的菜园,丝瓜和苦瓜开满可人的黄花,只是果实寥寥。

我冒昧地闯进房内,地面收拾得干净,进门没有见人,只听厨房里传来通通的倾倒声。昏暗的水汽后面,围着围裙的妇女正在安置猪食,散发着嫩草烫过的味道。

我喊了两声姐姐,生怕喊错了。姐姐抬头认清了我,赶紧停下手中的活路,招呼我到里屋坐好,又打开电视,给我一杯茶水,这才缓缓地坐下来。

姐姐挺着大肚子,自言自语地说:“简直不方便得很呢。”我问许老师呢,姐姐说,你哥哥出门了。我说许老师不是在学校吗,姐姐说上学期都没教了,老师是镇上重新安排的公办教师。

我本来想问家中其他人呢,但看见新置的几样家具和另起的炉灶,知道姐姐们是才分家出来的。我一遍遍地转换电视频道,姐姐坐了一会儿,便又进厨房忙碌了。

姐姐用心准备的晚餐端上来了,两个酒杯斟了剩下已久的半瓶酒。姐姐说我只能喝一点陪你,你一个人多喝几杯。我一个人把半瓶酒喝完了,才有点醉意。

晚饭后,落霞洒满大河。姐姐领我去摘河边的苦李,她怀孕了想吃一些酸的东西。姐姐坐在河边等我,不敢走到李树下,她说怀孕的人摘了果子树就会死,她的手有毒。

我趴在长满刺钉的李树上,用手轻轻揩去苦李表面的灰色,露出油油的青,青涩的味道让我张不开嘴。我想,姐姐也摸过我,我会不会死呢。

姐姐大捧大捧地吃着苦李。我忽然记起秋天的丛林,我们把鲜红的苦李一颗颗吃掉,那时一切都没有预兆。

恍惚的时日在青春的日子里很快溜走,盲目漂泊的城市,也有惨淡的念想,窗外的天空,更多得过且过的灰色。

长大了就意味着离开,故乡在以后的日子里越来越旧,那些清新的儿时,渐渐像苇丛燃烧的火焰,倒映着飞翔的白色。

我忽然想起我的姐姐叫芦花。

再次回到家乡时,是我人生最失意的时刻。在床铺上躺了几日,母亲说,你出去走走吧。我依了母亲,说那我上阳坡去一趟。母亲见我终于肯起来,说正好你姐姐也回来了。

我又一次上了阳坡。一个妇女走出来,棕色的格子围裙糊满油渍,蓬松凌乱的发间还落有树叶。她开口说,兄弟来了。姐姐认出了我,她没有叫我的小名,也许是我显得有些苍老的缘故。

站在面前的就是我的姐姐,两眼深陷下去,蜡黄的脸上满是皱纹。我忽然害怕那如刀的时日,雕刻了生活畸形的面孔。

泛黄的课本纸依旧在墙上,蠹虫一点点从内部啃噬着它们。多年未曾翻修的老屋,到处漏水,发霉的檩子腐烂严重,也许哪一天就会忽然甩下肩头的重量,重归泥土。

我们没有过多谈话,姐姐总是说着说着就开始抽泣,她似乎已经像多病的姨夫一样步入了老年——大姨早已去世多年。

我记得姐姐应该有孩子的,便问她孩子呢,姐姐长叹一口气。后来我隐约知道,头一个孩子流产了。第二个是个女孩,都能走路了,乖巧得很,忽然害了严重的伤风感冒,请金四老婆婆安了四方,香表烧了几箩筐还是不见效,最后孩子抱在半路上就去了。再去找金四老婆婆时,她说那两个注定不是你们的,为了彻底解决问题,你们只有狠狠心。

在姐姐的一再催问下,金四老婆婆才说,你们得罪了二道桥的土地爷,现在只有准备好香表,把娃娃抱到二道桥用火煅了,才能保证以后的能养活。临走时,金四老婆婆又一再嘱咐,烧的时候只能是男的,女的不能去。

“烧的那天我没去,你姐夫一个人去的,他走的时候把娃娃包得严严实实的,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只见他满脸被汗水划出的印子。”姐姐说。

姐姐满以为第三胎总该能养活的,结果还是流产了,姐夫气冲冲地去找金四老婆婆。姐姐盼着姐夫回来,结果姐夫进门就说,你给我走,你这个克星,我就纳闷,怎么孩子就养不活呢,原来是有你这个克星。

姐姐还想争辩,姐夫便大打出手。她一气跑了出去,到二道桥去看了看,扑倒在那里哭了一会儿,便从桥上跳了下去。

姐姐被过路的人发现,送进医院,腰杆摔断,住了一段时间,姨夫把她接了回来。姐姐说,我现在的腰杆还有一个髅结,干活时疼得厉害。

傍晚时,下雨了,姨夫从坡上回来,佝偻的腰身差点扛不起一把薅锄。他摩挲着在脏水中洗了洗手,揩了一把苍白发丝上滴下的雨水,自言自语地说,又下雨了。姨夫看见我,叹了口气才问我几时上来的,已经没有往日的热情了。

雨稍小点,我就从阳坡回来了。路上,我看见一整面山坡都是盛开的芦花。后来在诗歌中读到: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我妹妹叫芦花/我妹妹很美丽。

我的姐姐以前也很美丽。


作者吴立志,现为公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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