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通河畔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栓柱当煤矿协议工已经三年了。

他来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

这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煤炭,还有其他许多好东西,所以,这个地方叫八宝川。

可是,栓柱却认为,这里最好的还是那条河。

山里娃栓柱,在来八宝川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河,所以,当他看到横穿八宝川的大通河时,他爱上了这个地方。

栓柱是高中生。本来他们那个地方的孩子是不上学的。反正住在大山深处,外面的人不愿意来,想上学也没有老师。

谁知道一改革开放,政府把路给修了,本来只能走毛驴的路,现在能走三马子了。于是外面的人就坐着三马子进来了。

这一下,很多事情就发生变化了。比如,村支书,就不让他当了,因为他不是党员。他怎么不是党员呢?栓柱有点想不通,想不通也没有用,就是不让他当了。邻村一个瘦骨嶙峋的复员军人把支书给当上了。

还有就是上学。解放前村里有私塾,一直办到大跃进时期,私塾成了小学,教书的还是私塾先生。后来老先生死了,他儿子又教了几年,村里就有了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老先生的儿子不会汉语拼音,也不会乘法口诀,只好给城里来的革命小将让路。

你别说,城里来的就是不一样,学校开始教算术了。原来学校传出的声音是赵钱孙李、是天地玄黄;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现在不一样了,每当下地的社员听到校园里整齐的歌声,“公社是个常青藤,社员就是藤上的瓜”时,纷纷点头称赞,我们的娃,也会唱电影里的歌了。

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年,知识青年陆陆续续地回城了。刚开始,本村的几个小学文化程度的人,还勉强支撑着这个学校,谁知道,包产到户又开始了,学生和老师,放羊的放羊,种地的种地,就像商量好的一样,学校再也没有人了。

县教育局看到这个情况,有点紧张,现在抓入学率抓得这么紧,没想到辖区还有没有学校的村呢。

教育局派人驻在村里,和村支书一起挨门挨户强派,有孩子的家庭,只要是十五岁以下的,必须去邻村的学校上学。两个去一个,三个最少去一个,四个的家庭就得去两个…以此类推。至于一个孩子的家庭,就不用说了,根本没有一个的,计划生育在这里没有起什么作用。

栓柱自小死了父母,住在二叔家,是二叔家的主要劳力。他不但放着二叔家的十几只羊,还捎带着邻居们的几十只。邻居们每年给二叔几袋粮食,算栓柱放羊的费用。虽然二叔没有说过,栓柱心里是知道的。

本来不想让栓柱去,可是听说需要住校,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二婶马上答应了。

栓柱背着半口袋粮食,到邻村上学去了。

到了学校才知道,全村只有他和前村支书的儿子天才,来上学了。教育局的领导骂骂咧咧也没有什么用,瘦瘦弱弱的村支书只会圪蹴在地边抽旱烟。

栓柱觉得他一点也没有天才他爹大气。如果还是天才的爹,他根本不需要出面,只要在村委会的大喇叭里喊一声,全村起码有七八个孩子得去上学。

不是党员就不能当村支书,这是栓柱的启蒙知识。

下个月,栓柱和天才回来背粮食,被社员们围在了村口,大家问他们学了些什么,天才磕磕绊绊地说:“人、口、手;日、天…”,引得社员们一片笑声,“你比你爹强。”

等到栓柱时,他嗓音清亮地说:“吃水不忘挖井人,时刻想念毛主席。”引来了大家一致好评:声音响亮、没有磕巴,比天才强。支书家不行了,一代不如一代。

两个孩子,半个月回家背一次粮食,在乡村的土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着。只要路上只剩栓柱一个人了,社员们就知道学校放假了,冬天是寒假,夏天是暑假。全校只有栓柱是一年四季住校的。

好像没有多长时间,他们就高中毕业了。栓柱觉得时间好快,他真想一直在学校住下去。天才却觉得时间很慢,他迫不及待地收拾好行李,轻松地说:“总算解放了,再也不用上学了。”

他俩都没有考上大学。他们这个学校,从来都没有考出去的人。现在只能回家务农了。想想婶子的脸,栓柱的心沉甸甸地,他不知道以后的路在哪里。

谁料,他们刚一进到村口,就看到天才爹和一个陌生人站在路边说话。他让天才叫他叔,说叔是天才爹参军时的战友,现在是八宝川煤矿的干部,特意来招下井的协议工的。

“本来没有你们乡,我在别的地方少招了一个,就赶快过来了。快点把表填掉,我还要赶快回去呢,三十几个新工人还在招待所呢。”

“为什么不在我们乡招人?”天才爹问他。

“前几年招过,不是全都跑回来了吗?谁还招你们?”

栓柱想起来了,自己的二叔的确在八宝川煤矿上过几天班,因为井下发生了一次事故,他们就结伴逃回来了。

叔让天才使劲往下蹲了几下,又让他踢踢腿,弯弯腰,把脖子转了几下。然后拍拍天才的长脖子,满意地说:“好小子,不错不错,我保证让你明年就盖瓦房,后年娶媳妇。”

天才爹却不高兴了,悄悄嘀咕说:“不相信人哩。怕我家天才是瘸子?拐子?”

天才想先回一趟家,他爹斥责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你第一次出门就这样婆婆妈妈,会有什么出息?”

天才委屈地说:“我把课本放下嘛,这么重,让我背到八宝川去呢吗?”

他爹说:“书我拿回家,你跟你叔去。”

天才跟栓柱告别之后,就想拿地上的尿素袋子。可是袋子实在太多了,都装得鼓鼓囊囊的。有的是包谷面、豆面、莜面和荞面,有的是扁豆、豌豆、黄豆和小米,路边还放着两个崭新的白色塑料桶,装着满满两大桶胡麻油。叔为难地说:“太客气了,太多了。我拿不了啊。”

天才爹抱着一个袋子不知往哪搁,嘴里还在客气:“我们这里穷乡僻壤,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自己地里的出产,你去尝个新鲜。”

看到大家为难,栓柱自告奋勇地说:“我送你们吧。”

他们三人便在曲里拐弯的山路上,踢里突噜地走去。

到了县城,天已经黑了,栓柱跟着他们吃完晚饭,就在招待所住下了。第二天,栓柱送他们来到火车站,三十多人都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拥在一起往检票口走去。栓柱看到两桶胡麻油放在地上没有人拿,便赶快提起,跟着他们来到火车上。到了车厢里,叔才看见他,问他:“你怎么上来了?”

栓柱刚想说话,外面的火车头发出了一声吼叫,栓柱的声音被埋在火车的声音里,他只好指了指脚边的油桶。火车突然哐当当地一动,栓柱差点坐在地上,叔赶快说:“快下去,火车要开了。”

栓柱赶快往车门口跑去,正在把下人的铁梯子往起来扶的列车员没好气地说:“快点快点快点,都在干什么嘛?”

后面的天才却直着嗓子叫栓柱:“行李行李行李!”

刚要下车的栓柱,赶快回头去取自己的行李,火车却在这个档口,“哐当当哐当当”地走开了。

叔没好气地说:“等一会查票,你自己补票。我的钱都是公款,不能随便乱花。”

一分钱都没有的栓柱,顿时呆若木鸡了,他感觉天都要塌了。等一会查票了怎么办呀?

好在列车员查票时,并没有数人头。他们只是在叔的手上,看了看那一沓厚厚的火车票,就往后走了。两个拳头攥满了汗的栓柱,腿抖得像打摆子一样。

几个小时后,火车停下了,叔急急忙忙地招呼大家下车。他又站在车厢门口,一指头一指头地数人。等大家到齐后,就排着队往站外走。

火车站真热闹,熙熙攘攘的人群,远处闪着各种颜色的霓虹灯,旅舍、理发店、卡拉OK,让人眼花缭乱。路边的肉夹馍让人垂涎欲滴;陇西腊肉成片地放在玻璃柜台里,肥瘦相间地勾着大家的馋虫。“快走、快走!”叔一个一个地推着他们,“天要黑了,赶快上公交车,再迟就没有车了。等你们上上班,想吃什么没有?”

栓柱挤到公交车的最后一排,他旁边坐着一个瘦瘦的女孩,她怀里抱着一个精致的匣子,看不出是用来装什么的。

售票员让大家把行李放在行李架上,但是还有许多放不下,就堆在汽车的过道里。用绳子绑着的课本实在不好放,栓柱索性抱在怀里。

车在一条曲里拐弯的路上摇摇晃晃地行走,栓柱被车窗外一溜亮晶晶的东西吸引住了,在黄昏里,它一会儿是亮的,一会儿又是暗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知道这是什么。

“那就是大通河。”

栓柱听见有人跟自己说话,是旁边的女孩。

“你也是去矿上下井的吗?”

栓柱不置可否地看着她,不知道怎样回答。

“第一次见拿着课本的协议工。”女孩抿着嘴笑。

栓柱有点不好意思,他往车窗边靠了靠,怕挤着女孩。

“我就在大通河边给人照相,你上上班了可以来找我,我给你照几张照片,给你爸妈寄回去。”女孩大方地说。

看到女孩这样,栓柱也不局促了,他问女孩:“你今天咋没有照相呢?”

女孩说:“照了,我一般下午就收摊了,坐车去兰州洗相片。”她拍拍怀里的匣子,“我们这里连洗相片的都没有,害得我天天往兰州跑。”

……

大通河并不大,两山夹一河,河西有农民的田地,庄稼刚刚收割完,栓柱能看出来,这里种的全部是麦子。他缓慢地走在寸把高的麦茬上,听着麦茬被踩倒的“察察”声音,他觉得受用。间或蹲下来,捡起一个饱满的麦穗,放在手心,使劲揉搓着,用嘴一吹,麦麸像小小的彩虹一样,从手心飞到地上,画出一道漂亮的弧。小半捧绿绿的麦粒,则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在栓柱的手心里甜甜地笑。

看着这些麦粒,栓柱的眼泪下来了。他想家了。但是,他有家吗?叔叔婶子的家,算自己的吗?他早都在自己的房间墁了一个土炉子,上学期间,偶尔回来一次,他就在自己的房间做饭吃。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叔叔一家同桌吃饭了。

他心里很乱,天才他们去矿上参加安全培训了,栓柱一个人待在职工宿舍,觉得心惊肉跳,外面的每一声响动都让他坐立不安。不知道在害怕什么,难道是因为自己不是矿上的工人吗?

他想去看看大通河,长这么大,栓柱还没有见过真正的河呢。

他回忆着昨天的路,从一个气势恢宏的大门出去,一下就看到了河流,它就低低地在马路的下面,像跳跃一样流动着。看到这欢快的河流,栓柱的心情好起来了。

他从一个小桥上过去,来到了农民的田地里,他慢慢地走着,心里却安静不下来。我该怎么办呢?回去吗?真的不想回去,可是不回去,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又不是协议工。

正走着,突然听到有人叫他:“栓柱、栓柱!”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他没有想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居然有人知道自己的名字。

原来,昨天在车上遇到的那个女孩,正站在不远处,她戴着墨镜和白色的遮阳帽,栓柱没有认出她来。

栓柱走过去,看到靠近河边的地方,放着一溜玻璃框架,里面是各种各样的彩色照片。照相机就架在旁边的一个三脚架上。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栓柱掩饰着高兴,问她。

“你昨天拿了那么多课本,把我的腿都垫痛了,我能看不见吗?都在封皮上写着呢。”

栓柱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问女孩:“你叫什么呀?”

女孩指着河面上下翻飞的鸟说:“我叫燕子。”

栓柱认识燕子,但是却没有见过这么多在一起飞翔的,只见它们一会儿在空中转圈飞翔,一会儿又像直升机一样往河面上俯冲,一会儿又直直地像下游飞去。栓柱好奇地问:“燕子怎么了,它们怎么全在河面上飞呢?”

“快下雨了,燕子在吃河面上蚊子呢?”

“啊?是这样啊?”栓柱好奇地看着河水和河面上的燕子。

燕子问他:“你怎么没去上班?”

栓柱不知道说什么好。正在这时,天边传来了沉闷的雷声。燕子赶快说:“你快点帮我把照片架收起来,我收照相机。快下雨了。”

听到这话,栓柱手忙脚乱地帮燕子收拾起来,燕子一边收拾一边说:“幸亏你来了,要是等我爸爸来接我,又把我淋到雨里了。他已经让我淋了几次雨了。”

晚上,栓柱回到天才的宿舍时,却看到天才的床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一张铺着几张报纸的床板迎接着栓柱。

“天才呢?换宿舍了吗?”栓柱问旁边的人。

有人告诉栓柱,下午他们在进行安全培训时,看了几段前几年发生事故的录像,结果,好几个人都不干了,他们连夜结伴回去了。

栓柱急了,他回去也得等等我啊,他走了我怎么办?我身上连一分钱都没有。

怎么办呢?栓柱被愁住了,他只好饿着肚子,和衣睡在天才的光床板上。“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早上,叔来到了宿舍,看到还在睡觉的栓柱,气不打一处来,他用指头嫌弃地推着栓柱说:“起来起来,你凭什么睡在这里?”

栓柱睡眼惺忪地说:“天才走了,没有叫上我,我现在没有回老家的路费。”

叔气呼呼地说:“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你赶快离开,把床腾出来。单身宿舍不让闲杂人住。”

栓柱没办法了,只好悻悻地离开了宿舍。他昨天晚上就没有吃饭,现在已经饥肠辘辘了,他连肩上的行李都扛不动了,就在地上拖着,慢慢往外走。

当他走到昨天经过的那个宏伟的大门时,却出不去了。

门口站着几十个扎着武装带的经济民警,一看到栓柱就把他拖到旁边的小房子里。房子里已经蹲着几个人了,他们都穿着老家的衣服。栓柱觉得奇怪,一样的衣服,为什么穿在我们身上就那么土气呢?一看就和工作的人不一样。窗户外的人络绎不绝,经济民警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即使穿着旧衣服的人也不会被拖进来,唯独看到他们这样的人,才会被控制起来。

不一会儿,小房间里就蹲满了人。房间里散发着农村人特有的、睡过炕的焦味儿。

“不让跑了。”看到栓柱进来,其中一个大着胆子说。

“我不是协议工。”栓柱焦急地说,他想找个地方讨点吃的。

“我们都是这样说的。”

几个人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了。

“我真的不是。”栓柱急了。

过了一会,进来了几个当官的,拿着花名册开始点名,点了两遍还要点,第三遍点完后,有人把栓柱揪起来了,“说,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答应?”

栓柱赶快把自己的情况扼要说了一下,领导让把叔叫了进来,叔见到栓柱后,证明栓柱说的情况属实,领导这才让栓柱重新蹲下。栓柱不愿意了,我又不是你们的人,你凭什么还不让我走?领导却问:“你想不想顶你老乡的名字,在我们这里工作?”

这样可以吗?栓柱有点不太相信。叔在旁边赶快说:“你快答应吧,这是多好的机会呀?”

栓柱顶替天才,成了八宝川煤矿的协议工。

栓柱还是睡天才的床,名字当然也是天才的。他们宿舍有四个人,都是邻村新招来的。

一个瘦小瘦小的人,栓柱去邻村上学经常能见到他,他天天在路边拾粪,有时候会走得很远,一直走到栓柱他们村才往回走。栓柱有几次回家背粮,都和他一路同行,栓柱想和他说话,他却把眼睛移开,故意慢慢走在后面,显得非常胆小腼腆。

他是正式工,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爸爸就在这个地方下井,死在井下了。这一次招工,把他招回来了。

另外两个人,栓柱也认识。其中一个是中年人,他是邻村的村长。看到他来当协议工,栓柱有点吃惊。

这个村长在老家很有名,当地封山育林,不几年的时间,效果就出来了,原来光秃秃的山已经郁郁葱葱了,但是偷树的人也出现了,为了保护种植不易的树木,各村都组织起了护林队,但是效果却不好。毕竟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谁会真管呢?

可是邻村却不一样,就是这个村长,拿着一根钢丝鞭,见到偷树的就打,已经打伤了十几个人了,在当地名声很大,他们村的树没人敢偷。

他怎么来了?不当村长了吗?栓柱想问又没敢。

还有一个人是栓柱家的亲戚,大家都说他不是他爹的儿子,栓柱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乡长去学校检查工作,栓柱才搞明白了,他和乡长长得真像,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总之,能到这里来上班的,都是有这样或者那样关系的人。

正式工叫王壮,虽然他瘦弱得风都能吹倒;栓柱的亲戚叫王勇,他和王壮是本家,但能看出来,他俩的关系并不密切;在农村,本身就是亲戚套亲戚的,老死不相往来是常态。

曾经的村长不姓王,他是这个村的招女婿,因为心狠手辣、不顾亲情而被岳父一家厌弃,又打伤了人,索性趁着煤矿招协议工,把自己招来了。栓柱想问问他叫什么名字,又没有好意思问,偷偷看过他的笔记本,上面的字龙飞凤舞地认不出来,只好跟着王壮王勇管他叫姐夫。

他们仍然在学习安全知识,要学一个月呢。每天学习结束,栓柱都在矿上的职工食堂里打两个馒头吃,偶尔加一个酿皮子。矿上发的一百元生活费让天才拿走了,叔给他借了三十块钱,说好发了工资就还。

王勇每顿饭都要打一个素菜,栓柱闻着觉得挺香,可惜自己算过了,三十块钱只够吃馒头的,仅仅是够了,多一分钱都剩不下。所以他不敢吃菜,只好默默地吃干馒头。王勇挺大方,让了几次,他都没有好意思吃王勇的菜,毕竟不熟。王勇给他借了十元钱,他才敢加一个一毛钱的酿皮子。

有工作了,他心里很满足,他喜欢矿上的这种井然有序的生活,觉得像做梦一样。更何况,矿上的馒头也的确比学校的好吃。

王壮喜欢吃米饭,只要有米饭,他一定打一份荤菜,就米饭吃。他吃饭很贪婪,把头埋在饭盆上,像猪喙食一样,吃得雨骤风急。栓柱尽量避免和他坐一张桌子吃饭。他似乎怕栓柱吃他的菜,也不愿意跟栓柱坐在一起。

只要叔来到食堂,一定会对各坐一张桌子的三人,发出鄙视的“啧啧啧”声:“你们这个地方的人不成,太不团结了!”

姐夫也不和他们坐在一起。他永远是一荤一素,要个二两的二锅头,边吃饭边喝酒,一般一顿饭要吃一个多小时。中午晚上都一样。

如果叔来了,一定会坐在姐夫的桌子上。姐夫就又要几个菜,基本是四菜一汤,再来一瓶白酒。两个人就旁若无人地开始划拳:

四喜;

两好;

七巧;

点子圆;

六六六;

八匹马!

……

吵得人头疼。

中午,两个人能喝到上班时间;晚上就没有时间限制了,喝到夜里十二点都正常。

栓柱感到奇怪,这样喝酒,矿上不管吗?

“不管,煤矿上都这样,习惯了。”燕子妈笑眯眯地说。

栓柱一到星期天就去大通河边给燕子帮忙。下午时,他帮燕子把照相的东西拿回家,燕子则直接坐长途车去兰州。如果她把东西拿回家了再去坐车,往往就迟了,从兰州回来天都黑了。有栓柱帮忙,她能早点回来。看到燕子辛苦,栓柱心里着急,他真想天天来帮忙。

而星期天,无聊的姐夫能喝一天酒。他每个星期一的早上都气鼓鼓地发誓:“他妈的!难受死了!再不喝酒了,再喝就是驴!”

第二天,照样喝,白当一天驴。

栓柱从来没有想过,王壮和王勇星期天在干什么,他好像把他俩给忘了。

栓柱一有时间就往大通河边跑。

其实大通河边也没有什么风景,河边有几棵树,远处有农民的地,再远处就是怪石嶙峋的山。这里的山没有老家的好看。如果没有大通河,整体都没有老家的风景好。可是这条河,真让人稀罕,它能灌溉多少田地啊,八宝川可真是旱涝保收的好地方。

燕子家是当地的农民,靠着煤矿,这里的农民有的是活干,基本上不怎么种地。不过,地也没有撂荒,他们都是急急忙忙把地犁一下,再急急忙忙放水漫灌,这里浇地确实方便。再急急忙忙把种子撒进地里,一年的农活就算干完了。只等着秋收了。至于庄稼长得好不好,需不需要浇浇水、施施肥、拔拔草、打打农药,就没人管了。他们都急着去干活,拉煤的汽车多,马路爱坏,他们得修;工人多,住房紧张,他们得盖;还要扫马路、种花草、掏下水、看大门,他们需要干的事情很多,谁有时间去侍弄庄稼呢?

所以,八宝川的农田,简直就不像样子,太不像样子了,像狗啃的一样。栓柱看着心痛。可惜大通河了,白白在地边流过。

燕子家有一个拖拉机,她爸爸开,她哥哥坐在马槽里,马槽里还放着一个硕大的铁锹,俗称板锹,好大啊,确实像一张门板。

他们给矿上搞运输,不是往外拉垃圾,就是往井口拉材料,液压支柱啦、皮带啦、枕木道钉啦,总之,他们很忙,忙得不可开交。

仔细想想,也对,有现钱挣,谁还去地头苦呢?

燕子在家没有事干,就买了个照相机,在大通河边给人照相,一个月也挣不了几个钱,关键是为了消遣。

燕子长得像她妈,哥哥长得像她爸。兄妹两个长得一点都不像。哥哥比她大得多,所以处处都让着她,但是也不好玩,燕子在家觉得没有意思。

哥哥快三十岁了,除了闷着头干活,没有朋友,村里青年们玩的那些他都不喜欢。

“蔫巴儿。”燕子悄悄地告诉栓柱,把栓柱笑死了。

可是燕子爸妈可笑不出来,儿子到现在还没有对象呢。

有一天,哥哥想写封信,一会儿问个字、一会儿问个字,初中毕业的燕子被问烦了,很多字她也不会写,就跑去把栓柱找来了,“诺,给你个状元,慢慢问吧。”

栓柱面红耳赤地坐到哥哥旁边,想帮哥哥写,谁知哥哥不让,只是让他坐在旁边,有不会的字就问一下。

不一会儿,栓柱就知道哥哥的信的内容了,哥哥找了个外地的女孩,害怕她的户口是山里农村的,爸爸妈妈不同意,所以哥哥一直都没敢给父母说。

“我们愿意,我们愿意啊。”燕子妈妈赶快给哥哥说,让他赶快把姑娘领到家里看一下。

“我妈怎么知道我有对象的事?”哥哥奇怪死了,他悄悄地问栓柱,栓柱吓得不敢吭声,燕子在一旁只吐舌头。

他认识的字太少了,等他把不认识的字都问了一遍,栓柱已经知道信的内容了。不管他怎么用衣袖挡在信纸上都没有用。

因为爸爸、哥哥都在矿上搞副业,地里的活就没人干了,燕子有时候去干一干。反正照相机就架在地边,有人来照相了也能看到,兼顾着把地就收拾了。

妈妈心疼燕子,不让她干地里的活,燕子不听她妈的,气得妈妈在她额头上直戳:“赶快嫁人吧,嫁出去我就省心了。”

栓柱喜欢田地,他一看到燕子在地里忙碌,心就痒起来了,他飞快地跑到地里,拔草、浇水、施肥、打药,样样是好手。

栓柱的工作是三班倒,早班是早上六点上班,下午二点下班;中班是下午二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夜班是晚上十点上班,早晨六点下班。

栓柱一般是在上早班和夜班时来大通河边找燕子,他年轻身体好,长期在学校住校,养成了早起早睡的习惯,所以,一天睡一会儿就可以了,剩下的时间就闲着,单身楼上又吵得要死,还不如来大通河边舒服。

下午,燕子要去兰州冲洗照片,栓柱就自己在地里忙碌一会,如果实在没有什么可干的,他就躺在地边,静悄悄地看着一刻也不歇息、无休无止奔腾而过的大通河。他有时候能看很长很长时间,经常把自己看睡着了。山里娃栓柱是真的喜欢这充满生命与活力的河流。

逝者如斯夫 不舍昼夜。栓柱的眼睛经常就湿润了。

“你这么有文化,为什么不考大学呢?”燕子有时候会问他。

“没有考上。”栓柱有点不好意思。

“我对象她哥在老家当老师,参加什么自学后,都转成正式老师了。”哥哥搔着头,使劲想着给栓柱说。栓柱心里很感激,这一家人都是善良的。

“自学考试。”栓柱知道这个,自己学校的很多老师也都在考。

“那你考上了是不是也可以转正?你就能留下了。”燕子兴奋地说。

“也许吧,”栓柱有点没有信心。

“你放心考,就是留不下,它也是有用的。艺不压身。”妈妈鼓励栓柱。

栓柱把名报上了,可是课本却要去兰州买呢。栓柱趁着调休,跟着燕子来到了兰州。

一下车,栓柱懵了,他这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他有点迈不开脚步。燕子抱着他的一只胳膊,引导着他往前走,好不容易走到有斑马线的地方,栓柱抬腿就要过去,燕子一把拉住他,手指往上指了指,说:“红灯。”

哦,红灯停,绿灯行。栓柱知道,小时候,在课本上读过。

他老老实实盯着红绿灯看,心里恍惚起来,没想到我能看到真正的红绿灯,走在真正的斑马线上。

正想着,人群突然蜂拥而动,燕子赶快推着栓柱,走啊,挡着别人了。栓柱赶快往前走去,不料前面的一个小伙子顺手搂住了旁边的姑娘,姑娘的头歪在小伙的身上,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走在栓柱前面,栓柱的脸红了起来,他不敢跟着他们走了,但是后面的人却紧贴着他,使他不敢站下来,他的脚步趔趄了起来。燕子发现了他的窘迫,像故意一样,也把脸紧紧地贴过来。栓柱的心像只小鹿一样,欢快地跳着,他头上的汗流得满脸都是。

他们去燕子经常冲洗照片的地方把胶卷交到柜台里,又从柜台里拿回来昨天的胶卷和厚厚一叠相片。燕子把钱交了后,问柜台里的大叔,自学考试的课本在哪里买?

“畅家巷,”大叔热情地说,“出门坐一路车,到东方红广场下车,从广场西口往南走,体育馆的后面就是。好找得很。”

等把书买好,把要办的事情办齐,两个人又赶紧坐一路车来到胜利宾馆,在胜利宾馆门口坐长途车回家了。

栓柱要学习,就不太去大通河边了,燕子的妈妈常问燕子:“栓柱上什么班?”

“他再找过你吗?”

问烦了,燕子就来到井口等栓柱。她把栓柱上什么班早都算好了。

随着丁零当啷的一片声,像火车一样的小电瓶车,拖着一溜坐人的矿车,从井下出来了。车上的人都是乌漆麻黑的,燕子看了半天,也认不出谁是谁,只好对着大家喊一嗓子:“洗完澡别吃饭,我妈在家包饺子。”

“好嘞—”像大合唱一样,几十个雄浑的嗓音,回荡在井口,久久不愿散去。燕子愣了愣,回头看了一下,还是认不出哪个是栓柱,只好又问一句:“听见了吗?”

“听见了!”还是整齐划一的声音,伴随而来的是哈哈哈哈的大笑。燕子红着脸跑下了山。身后还跟着声音:什么馅?

让咱妈歇着做;

我洗完就来了;

放心吧,我不吃饭;

……

妈妈问她:“给栓柱说好了吗?”

“不知道。”

“嘿,这孩子,说了就说了,没说就没说,这事怎么会不知道呢?”

“就是不知道。”燕子犟着脖子说。一抬头,看到了栓柱。

……

转眼,栓柱当协议工已经三年了,自学考试也快考完了。最迟明年就能拿到文凭。这是栓柱悄悄告诉燕子的。

三年期满,矿上要考核这批工人,干得好的,再签两年合同,干得不好的,或者不想干的,就不再续签合同。

栓柱算干得好的,又签了两年合同,但是名字仍然是天才的,这让他郁闷了好久。叔把一根手指放在嘴边,把趴在桌子上犹豫着签什么名的栓柱叫了出来,“你可千万不要说是冒名顶替的,你这样说,叔就完了。你也得回老家去。”

听见叔要完了,栓柱觉得不应该,毕竟人家让自己顶替天才也是好心,不能祸害别人。

栓柱只好又把天才的名字签上了。

同宿舍的王壮属于干得不好的。他一个月连十天班都上不够,工资不够吃饭,他就吃大家的,一没有钱了,就跟着同事,谁吃饭他也吃,连燕子家都跟着栓柱去过。搞得大家看见他就害怕。但是,他是正式工,他爸爸又死于矿难,矿上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把他调到工作轻松的后勤部门了。从此以后,栓柱就经常能看到王壮拿着一把扫帚,像画胡子一样,满马路乱画。看见熟人也不搭理,像人人都欠着他一样。

王勇倒混得不错,还当了个班长,但是他却坚决不再签合同了,“三个煤块夹着我一个肉身,为了几个钱,像二爸一样就划不着了。”他跟王壮是本家,他管王壮的爸爸叫二爸。

栓柱坐公交车把王勇送到火车站,随着火车的一声汽笛,栓柱心里充满了不舍和空虚。我该怎么办呢?我的前途在哪里呢?

然而,当过村长的姐夫,却被转正了,也就是成正式工了。

“协议工有百分之一的转正名额,主要是给干得特别好,或者有特殊贡献的人的。”燕子爸爸知道。

可是,他有什么特殊贡献呢?三天两头喝醉酒了不去上班,他怎么就能转正呢?

“其实我早都知道他是怎么转正的。”栓柱又要去参加自学考试了。燕子没有出摊,陪着他,坐在公交车上。

这一次考完,栓柱就能拿到文凭了,虽然只是专科,栓柱依然充满了期待。他在心里阿弥陀佛地祈祷,但愿这一次顺利过关,不要补考。

听到燕子的话,他有点愣神。

“哎呀,就是你的那个什么姐夫,他转正不是正路。”

“怎么了?咋不是正路?”

“他娶了我们这的一个瘫子。”

“啊?”

“你见过,就是坐轮椅的那个。”

“她为什么坐轮椅?”

“我妈说是脑瘫,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她从小不会走路,头脑也不聪明。”

“……”

“我经常看见他推着她,在大通河边玩,已经很长时间了。”

“他有老婆,他是招女婿。”栓柱有点糊涂。

“不知道他把老家的老婆怎么样了。”燕子也有点糊涂,她偷眼看看栓柱,“瘫子的爸爸最近当矿长了。”

看到栓柱不说话,她又说:“最近在闹呢。”

“怎么了?”

“他把钱寄回老家了。”燕子抬头望着车顶,考虑着说道,“他会不会把钱寄给前老婆了。”

“他想要两个老婆吗?”栓柱高声说。

看到有人在看,燕子红了脸,她摇摇栓柱的胳膊:“声音小点,你考完了问问王壮不就知道了吗?”

栓柱也小声地说:“我也要转正,但是不能像他这样。”

“我爸爸说,等你拿上文凭,就好办了。”

“不好办,我上班还用的是天才的名字。”

“你去改吧。能改吗?”

“不知道,也许能改吧。”

“改不过来了怎么办?”

“改不过来我也不回去,我喜欢大通河。”

“光喜欢大通河吗?”

“还喜欢…”

“还喜欢什么?快说、快说!”

栓柱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心里像装了只小兔一样直跳。

“喜欢我吗?”

“嗯。”

“嗯什么嗯?喜不喜欢?”

“喜欢!”

“大声点!”

“喜欢—”

“哎呀,别喊啊!”

在两个人悄声嘀咕的时候,汽车停了,他们到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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