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刚完工不久的新居,离老屋隔着步行半小时的土路。其实,两地间隔的并不算远,山路坑坑洼洼的难走,路两边又有合围的野草和伸展过来的枝枝梢梢,走起来有些耗时。
新居周围是一片光秃秃的荒地。一套撮箕形状的土墙瓦房,在那一带,是耀眼的存在。除了那地儿上原有的一棵老油桐树外,基本上就没有可供遮风挡雨的树了。而那棵孤零零的油桐树,在时下严寒逼近的冬天时节,也只剩裸露的枝桠伸到坡角下__它们这样横七竖八地躺在空中,只起到了分割蓝天白云的作用。除此之外,对新迁来的我们来说,并没多少积极的意义。
父亲在新居周围来回踱步,心里有了明确的主意__只有栽下竹子,才能迅速改变荒凉的风貌。这已经在他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中得到了检验。
很早以前,他就听说了“宁可食无鱼,不可居无竹”的农谚___是他父亲告诉的。那时,他是那样弱小,像个病秧子。我爷爷把竹子栽好,他连提水浇竹的力气也没有,却喜欢跟在身后看玩艺儿,栽竹的技术就是那时自个儿学来的。
爷爷话不多,父子俩很少交流。再说,爷爷也是个吝啬的人,他舍不得时间来与人闲聊。在父亲印象中,他们好像没怎么相处,爷爷就离世了。但他喜欢栽竹子的事,父亲记忆深刻。
婆婆活着的时候,给父亲完整地讲述了爷爷生前疯狂栽种竹子的所有事,这对后来父亲决心要靠竹子谋生是个鼓舞。
奶奶说,爷爷在旧社会去给一户发财人家做苦力,到了腊月二十四还没领到工钱,他可急坏了……因为在我们当地,有“长工短工,腊月二十四的满工”这样的说法,爷爷一看那户人家想赖账,就主动提出挖几丛竹子抵工钱的想法。
发财人家栽竹子的想法,只是用竹子作风景,平时也没人管,竹子靠野蛮生长越长越多,就答应了爷爷的要求。还说,只要你背得走,多挖几丛都行。
十多公里的山路,爷爷把力气使完,背回了三四丛带着根和泥土的竹子,累得几乎动弹不得。
那时,毛竹很稀奇,村子的远近很少有人栽它。
扛着累坏了的身体,又把三四丛毛竹栽到老屋的房前屋后。第二年春天,有竹节的地方就发出了一圈一圈的新芽,泥土里还冒出了竹笋。几年之后,竹子终于成林。
毛竹栽下三四年后,竹节的地方长出了长长的梢,梢上结出了一坨一坨米粒大小的籽来。
村里老人说:“竹子开花,说明竹子要败了”,他们的话直把爷爷说得心疼。
为了治好得“病”的毛竹,生了重感冒的爷爷,顾不得那么多,赶忙给竹子挪了窝。这一次重新栽下的竹子,规模空前。
不常说话的爷爷,在死的前几天给父亲说到,我最大的遗憾,就是只会栽竹子,不会用它换钱。以后你要学会编篾,我栽这些竹子才有意义。
他只在自个儿栽的竹林里乘过凉,除此之外,一事无成。但乘凉时的感觉很好,一种少有的成就感。
这一句顶一万句的话,父亲深深记录下来了,也促成了他后来发奋要以竹为生的坚强愿望。
父亲最终实现了。
至今,我也还记得,老屋那些毛竹郁郁葱葱的长势,虽然随时有人来砍它,好像从来就没减少过。那在艰苦岁月里,它为我们带来过不菲的收入。
编篾的父亲远近闻名,他的名字常常被 “王篾匠”取代。那双粗壮厚实,烙下了层层茧巴的老手,编出过数不清的垫席、围席、锅笼、背蔸、筛子……等等之类的篾货。白天在田里忙乎,晚上在昏暗的桐油灯下编篾,搅得我们家的夜唦唦唦地响。夜深时刻,周围那成群的蚊子,正好驱赶着他昏沉的睡意。
在他编出的那些篾货中,最让他引为自豪的就是竹席。有人把它当成工艺品,根本舍不得使用。正因此,竹席成了抢手货。
编这种竹席,父亲对自己的要求近似于完美。首先,全用青篾,篾条极细极薄。长短一致,宽窄一致,薄厚一致;其次,席子编好后,还要用大火蒸煮好几次,每次时间都很长。这样的席子可随意折叠,经久耐用。夏天,炎热的四川,竹席随处一放,不用担心它会损坏,它的柔韧性超乎想像,人躺在上面是舒适的凉爽;冬天折叠成小的方块,收起来也不占地方。
集市是山里人难得集中的地方,习惯了种田的人们,是羞于买卖这门营生的。有如说他们是在作买卖,还不如说他们是在交换产品。父亲编的竹器,比起那些单靠卖些芹菜莴苣红苕南瓜等小东西之类的乡邻来说,算是做的大买卖了。最终得到的实惠,还是羡慕的眼神大于收入。这边才把篾货卖完,钱在口袋里还没捂热,那边就立马买回油盐酱醋……弄得连剩下来的碎银子也没几个了。
在我很小的心中,竹子无疑是我们家的宝贝儿。
只要是下着大雪的夜晚,大人们第二天必定早起,他们在竹林里摇拽着竹梢上的积雪,不可承受的厚重积雪,会把竹梢压弯压断。那噼噼啪啪作乱的响声,是他们的难以承受之重。
后来等我们长大了的时候,也自觉地加 入到摇雪的队伍中,竹子被大雪压断的情况倒是少了很多,但我们不像大人们那样有经验,积雪砸在我们头顶、渗透到体内,咳嗽声也就随之而来了。
当然,我们还是获得了大自然的奖赏。夏天来了,破土而出的竹笋很快就超越了我们的高度,我们在竹林里捉笋子虫去烤吃,每次都没失望。
竹笋长成竹子,它会褪去节节外壳,有经验的母亲常常会把大点的笋壳捡起来,压抻压平,用它设计鞋样,冬天到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穿上她做的布鞋了。
面对那长势喜人、已经成林的毛竹,显然光靠父亲编篾是消化不了它的。遇到走村窜户收购竹子的人,也会砍竹卖钱。竹叶一方面喂牛吃,另一方面我们也偶尔用它蒸包子垫蒸笼。
至今我还深深记得,我们家用的质量粗糙、颜色古怪的“草纸”,就是用竹子跟走村串户、收购竹子的人调换来的。他们用竹子“舀”出的草纸,在卫生纸奇缺的农村,还是派上了大用场的。餐桌上用、茅厕里用,更主要的是,我们还用它去别人家里“借火”___卷成指头粗的草纸,看上去虽然没有火苗,但只要回家后对着松毛草谷草麦草轻轻一吹,立马就着了。当然,这是在没有“洋火”的时代,做的最尴尬的事儿。
有一件事,我至今也不明白,四川人家家有泡泡菜的习惯,坛子那么大,筷子却那么短,连干篾活儿久了的父亲,也只按传统筷子的尺寸刮着我们家的筷子,把这绝好的商机,留给了今天才发现的人们。
高处不胜寒,我们的新居建在一处高梁上,好像风格外大,太阳特别辣。尤其是在半夜里,北方墙角的风吹得我们毛骨悚然,再没瞌睡。
父亲像“借火”一样,挖走了几丛当年他父亲栽下的竹种,在离根部三四尺高的位置,照着他父亲当年该有的样子,用快刀劈出一个斜口来。把带有老屋泥土的竹子背上山,栽在新居的北方和檐沟后面,我则在它的根部和劈出的斜口处灌水。
春天来了,竹节的地方长出了嫩绿的“胡须”,在它的根部,它的儿子正在破土而出…
几个春天过去,我们在新居的周围栽下的竹子,成了绿色的屏障。它既给我们带来了丝丝凉意,也增添了风景。
看到老去的父亲,我有一种愧对的感觉。他曾经要求我学他的手艺,尤其想把他独特的“工艺品”的席子传承下来,被我拒绝了。
我说,爷爷当年栽毛竹,是出于当时的考虑,您当年用毛竹,是迫于当时的生活,而在我这一代,就只能看毛竹了。同样也是出于现实的考量。社会在进步,当下能把毛竹当风景,也是算另一种的传承了。
我看到了他眼里闪动的泪花。
过了些时日,我和父亲有过一次交谈,我向他说起竹子开花的事来。
他很诧异地问:“你看到了?”
“看到了!”
“什么时候?”
“你还能编篾的时候”。
当时,我把发现的情况告诉母亲,她走到那丛竹子前,呆看了很久。“别告诉你爸…”
其实在我心中,我真希望竹子再开一次花,因为我要让我的儿子,看到他没有看到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