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夏, 我毕业回国, 任教中山大学. 中大坐落在珠江边, 校园如画. 从江边北门入校, 过小池塘, 迎上片片开阔的草坪. 坪边古榕参天, 盘枝错节. 夏日, 榕枝飘逸, 草汽蒸腾. 冬日, 光暖风动,气根飘荡. 沿着校园中轴大道往南到中山先生塑像. 像旁即马丁堂,一栋三层的红砖楼. 人类学系就在里面.
我办公室在三楼转角. 十平米左右. 马丁堂是古建筑, 窗户成排, 舒展开阔. 窗下有三米走廊. 室内每层六个大厅, 厅内以书架分隔, 构成同事的办公室. 我最后入职, 独一人蹲在三楼西南角. 三楼是博物馆, 就我一间办公室. 同事戏称为我的闺房. 闺房两面有三米窗, 挂清明上河图落地帘. 白底, 黑字,灰线. 舒展窗帘即拉开河图一角, 合上, 褶皱之间,山水,人物,书迹掩映. 开窗, 风动帘子,图文舒展错落,一 一回放.
晴天时, 早晨九点多, 阳光穿过窗外的枝条洒上河图, 激活千年前的世界. 风动枝摇, 疏影描绘动感河图, 诠释宋代市井生活的意趣. 慢慢地, 枝影移向地面, 阳光一寸寸铺上布帘, 画卷慢慢定格, 如墨迹干了. 下午四点多, 另一面窗上的画卷与婆娑树影交织, 讲述另一个故事, 直至阳光点点消散, 画卷沉入幽暗. 夜了, 古人休息了,我动身回家.
白天, 办公室充满生气. 窗外,踮起脚尖可摸枝叶. 刚搬进来的日子, 每天默默开心. 伸手可摸离地十米的枝尖嫩叶, 是生命中的第一次. 它们和地面的叶子没区别, 但透过枝叶, 看十米外地面和行人, 景深之下, 它们似乎有点不同, 即便说不上来. 七八根长藤从屋顶吊下, 悬在窗前. 小鸟在枝上藤间追逐.
读书写作间隙, 我隔着办公桌, 视线随鸟儿移动. 它们很忙, 上下飞蹿, 或在枝上小憩, 随枝摆动, 偶尔张下翅膀. 它们从不与我对视, 视线焦点总飞快滑过我, 也不飞到窗上. 只有萌萌的鸽子会, 隔着玻璃看我几眼, 或进屋打个圈,又飞快离去. 我们相安无事, 各自读书写字, 觅食嬉戏. 阳光下, 它们的影子掠过桌面, 书本, 电脑和茶杯, 我抬头,它们已不见.
马丁堂位于校园两条大道的交点, 我每天在办公室陪伴各种声音, 抽空听人来人往. 学生欢声笑语, 车轮快速碾压地面, 马丁堂开门关门, 人们上下楼梯,时间长了, 也就懂了各种声音, 尤其脚步声. 学生找老师, 脚步急,有点重,心中有事. 老师下楼上课, 快而重浊, 扬起脚底尘土. 课后回来, 慢而浮, 累了. 临近我办公室的几位同事不同节奏的脚步止于不同远近的开门声. 一般, 人们只上到二楼. 我在三楼, 可提前听到有人找我. 脚步声在二楼垂直地远着, 慢慢斜上三楼, 平平地远着, 然后接近我. 我坐直,等待敲门声.
马丁堂楼下大路边有个小花坛. 除刮风下雨, 晴天上午九点左右, 送孙辈读书回来的老人在这聊天. 我清晰听见每一句话. 谜样的粤语, 我一字不懂. 两年下来, 听顺了, 聊天似乎有了点意思. 我听懂了那音, 那节奏, 和感觉. 老人聊天, 不紧不慢, 有很长时间才接上话, 几个音拖得老长, 调子高的配一两个低的, 高一句,低几句. 节奏快的, 一串之间, 点缀几个语气词和感叹词, 特别抓不懂粤语的人. 一个事, 说个开头, 人们就懂了. 他们彼此懂. 我不懂, 也自顾入了一个声音的世界. 喜欢这种无意义的单纯.
有时, 从家过来, 进入马丁堂前, 我会在老人坐过的花台上坐一会, 看着人来人往, 蓝天草坪, 想象他们的感觉和世界. 嘘口气, 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感觉到.只有聊天声才让我年轻的身心进入老人的世界.
声音是感觉, 开启新世界, 熟悉又陌生. 每天, 这个世界陪伴我一小时左右. 两年了, 我感到一种喜悦和平静, 微不足道, 发自内心.
每天不同时间, 感觉流入办公室的气流都不同. 晴天早上,气流凉凉的,透点欢快和温暖, 阳光下,窗外的枝叶带来轻柔的气流. 中午, 暖暖的, 气流平静,突然动一下, 伴随着枝间鸟叫. 人们去了食堂和宿舍, 路上行人车辆稀少, 气流由窗外小鸟带动. 傍晚, 气流又凉凉的, 透点匆忙, 由路上的行人带起.
我闻风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