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差一分钟,我赶紧掏出证件在门口打了卡,顶着副经理冷冷的眼光,夹紧尾巴灰溜溜地跑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在这之前的几个月,我每天都提早半小时到办公室,偶尔迟来一次,没想到正好赶上副经理开早会,这运气也太背了。
我开了电脑,把今天的日程贴在屏幕旁边,心还在砰砰地跳。开机音乐微不可闻地响起,电脑屏幕上弹出大大的一句鸡汤文——“只有足够努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刚到人力资源部那会儿,我每天都要把这句话默读十几遍,现在看到它,就像闻到食堂饭菜的油味儿,恶心,想吐。还有一个月就年终考核了,我们副经理出了名儿的会来事儿、爱挑刺儿,因为今天早上这事,我八成拿不到“良好”。我越想越委屈,干脆把屏保换成纯色壁纸。
都是那只该死的仓鼠惹的祸!
我大学一毕业就进了这家公司,见习期一年半,每月工资到手不足4千,除去房租水电,基本上连看病的钱都没剩。于是,为了省去租房费用,我干脆暂住在舅舅家,过起了寄人篱下的生活。为了讨舅妈欢心,我主动提出替舅妈照顾表妹的两只宠物仓鼠。那两只小东西是表妹考上重点大学的奖品,舅妈特地花重金购置了一幢豪华三层“别墅”,把它们豢养在内。为防止它们早恋,舅舅用亚克力板把别墅隔开,每只鼠分得一层半的房产。然而仓鼠的生活单调又寂寞。平时,舅舅觉得仓鼠身上不干净,又怕它们咬人,坚决不让表妹跟仓鼠玩,只是偶尔在给它们清理房屋的时候让它们出来放放风。鼠生到这种地步已经足够悲凉,表妹上大学之后,舅妈干脆把整栋仓鼠别墅扔到客房,美其名曰:客厅太小,已无仓鼠立身之地。
我搬进舅舅家后便和两只仓鼠过起了同居生活。早上起床必须给它们添置粮食,不能让它们饿肚子,晚上回来还要面对他们啃天啃地的神经质行为,有时睡到半夜还会被它们“撞墙”的声音吵醒。但是我不能有怨言。
那天出门之前,我打开“别墅”大门想给仓鼠投食,一看却吓坏了。雄鼠小白竟然撬开了亚克力板的缝隙,跑到小灰家大吃大喝去了。我用毛刷撵它,它垂死抵抗,一溜烟钻到角落里死活不肯动了。时间分分秒秒地流走,我用硬纸板把缝隙填满之后,看看手表,狠下心伸出手去,一把捏住了小白。放下它的时候,小畜生竟转身在我手上猛咬了一口!我简单冲洗了一下伤口就飞奔出门了。
然后就被副经理看到我踩点上班。我越想越来气,决定晚上回去胖揍小白一顿。
手上新鲜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仿佛还有点隐隐作痛。想问同事要个止血胶布,转身见到丽丽姐对着电脑的呆滞阴冷的脸,又把话咽了下去。丽丽姐是公司的老员工了,用她自己的话说,“签了五年的卖身契”,走不了,也不敢走。公司给她开丰厚的薪水,换她卖命般地加班和赶稿。她说,这就是资本家和无产阶级间的交易。不平等,却也公平得很。我放眼望去,每个人的脸上都倒映着电脑屏幕白色的光,冷冷的,像长了一层毛。小小的办公桌密密麻麻地挤成一片,像一个个灰色笼子,把人们牢牢地锁在里面。我在笼里,看不到外面的阳光明媚,只能看到隔壁笼子中同样灰暗的一张脸。可我不能出去,我得生活。
副经理不知跟我们部长说了什么,交谈间脸色依旧冰冷。部长好像朝我这里看过来了,我不敢抬起头,双手啪嗒啪嗒地用力敲打键盘。没希望了。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害怕有人把我叫进部长办公室谈话。那种等待凌迟的心情,跟小白犯下错误等着挨揍的心情,大概是一样的。我一边给自己积极的心理暗示,一边又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祈祷下班的钟快点响起。唉,说来说去,都是那该死的仓鼠!
小灰小白同时“进宫”,小灰迷糊、得过且过,小白可精得很。有时候,我怀疑小白根本不是仓鼠,而是被封印在仓鼠躯体内的人类。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小白计划越狱已有几个月之久。无论亚克力板多么坚固,每天晚上同一时间它都坚持在墙边默默地啃,不仅啃,还边舔边啃。之前我们用硬纸板隔开两间当成它们各自的餐厅,小白啃硬纸板的时候发现先舔湿再咬更省力气,便把这个习惯当法宝,直到我们把硬纸板换成亚克力板,它还沉浸在自己的小聪明中,像野草一样无法自拔。
小白啃亚克力板的时候特别专注,无论我在旁边怎么打扰,它都心无旁骛。亚克力板表面光滑,小白的爪子搭在板子上无法受力,于是不停打滑,这时候的小白看起来就像溜冰场上的新手,四肢极其不协调地乱蹬着,还不时挥动手臂,表情狰狞。然而,铜墙铁壁无法阻挡对自由的渴望,它日复一日地努力着。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能听到身后传来诡异的“刺啦刺啦”声,就像牙齿噬咬骨头的声响……这声音几乎让我发狂!我也曾试过削减口粮以示惩戒,可它仍旧无动于衷,一天不吃东西也能在那吭哧吭哧地啃墙。
不仅如此,我老觉得小白在暗中监视我的生活。小白走路时后腿蹬地,两只前爪缩在胸前,大摇大摆地挪动,活像一只已经修炼成人形的鼠精,在我面前毫不避讳,大有威胁之意。有时路过它们家别墅,我总能看见小白像个训练有素的间谍一样猫在“窗”前,静静地窥伺着我的一举一动,这让我浑身不舒服。哼,我困住了它,它就妄图用这样卑鄙的方式控制我。
见习期就快结束了,转正指标还没下来。近来部长的眼光总在我们几个见习生身上逡巡着,带着领导视察的意味,某些时候又像看着笼子里的动物,仿佛在寻思着哪一只长势喜人能卖个好价钱,那眼神,就差过来掰开我们的嘴看看牙口了。这种诡异的氛围令我每天如芒在背。有时候我也想“仰天大笑辞职去”,大不了回去再考个研究生,三年后又是一条好狗。可冷静下来,看看银行卡里三位数的积蓄,我又打消了辞职的念头。总不能回家啃老,买备考资料也是要花钱的。正呆呆地想着,部长突然在我身后说了一句:“我去接孩子放学了,你们可别趁我不在的时候偷懒哈。”真不知是玩笑话还是威胁。听着她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我松了一口气。
在那之后不久,有一名见习生熬不住,辞职了,大家都说这次转正考核是“等额选举”,皆大欢喜,我却觉得有点失落。围城内外各自的心情,谁说得清呢?
年终考核会上,仅剩的三名见习生果然全都转正了,包括我在内。每月到手工资涨了四百五,依旧坐在办公室最靠门的位置,领导一来就能“关怀”到我,部长一站起来,就能看到我电脑屏幕上是哪一句心灵鸡汤。丽丽姐仍旧在我斜后方顶着一张灰白的脸拼命干活,用最恶毒的话咒骂老板。
我依旧住在舅舅家,不过也打算搬出去了。某天下班回来,我照例拿起毛刷准备逗弄仓鼠,却哪儿也找不到小白。困在笼中的傀儡还能往哪儿跑?我找遍了“别墅”的每个角落,终于在后面被纸板挡住的不起眼的一个小洞边上,发现了几根白色的绒毛。这个洞虽然有牙齿啃过的痕迹,但是它太小了,小到我不敢相信小白能从这里钻出去。然而小白确实不见了,它越狱了,它自由了。不过,可能离饿死冻死也不远了。
那天晚上,没有了刺啦刺啦的噬咬声,我睡得很沉,如同被施了魔法。梦里小白扛着一台巨型摄像机,透过摄像头看我一起一伏地呼吸,宛如看着笼子里的小动物,眼神鄙夷。良久之后,小白露出间谍般神秘的微笑,转身从窗口一跃而出,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