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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春】
这是离开家乡后应冬第一次回去,往时妈妈总叫她:“冬儿啊,一起回去看姥姥姥爷吧。”
她总不,她害怕,她怕与姥姥家不过一田之隔的那座瓦房,怎么能心安理得呢?于是她留在理发店里守着空店过了一个又一个春节,一直到她十九岁,碰见大春。大春在初八那日跑来店里,自己撑开半掩的卷闸门,直往椅子上一坐,说要剃头。她诧异:“店子不开,不剃的。”
大春玩笑似的说:“不给剃头干嘛开着店门。”
应冬瞅瞅门,又瞅瞅他那一头不算很长的黑发,一时没有回话。大春讪讪收了笑,镜子里印出一张佯装正经的脸:“姑娘你行行好,给我剃了吧,板寸。”
“你真要剃?”应冬有些不确定地问。
“要,我这跑一趟也不是为了要来玩笑你呀!”大春说着又笑起来。
“老人都说正月里不剃头”,应冬虽这么说着,但见他没有玩笑的意思,仍是蹲身去翻那推子,想想又补了句,“我奶奶说正月剃头死舅舅,总之不吉利,春节里剃头你还是我见的第一个。”
大春两手贴在腿上,一动不动等应冬给他穿围衣:“我没舅舅,不担心的。”
她也不再阻拦,开始给他一点点推短黑发,期间断续聊着。大春说他是要去邻城见准丈人,她这才注意到他脚上蹭亮的皮鞋,和着他说恭喜恭喜。每年将近年关的时候店里都很忙,她常像这样一边忙碌一边接收喜讯,再奉上祝福。人们总是这样的,难以掩饰欢愉,却总能深藏落寞。那时客人很少会在絮叨家事时问起她为什么不曾回家,好似她本就与这理发店相生相成。大春那个时候,也未曾问她。整个春节里她唯一的客人,也没有访问她的孤独。
那后来过了有小半年,时间久到应冬几乎忘了大春这个人的时候,他再一次来了店里。这一次不仅头发很长,连胡子茬也很长了,整个人看起来很憔悴。
“还是板寸吗?”问完应冬才发觉自己竟记得如此清楚,惶恐又生些期盼。
“嗯”,大春的话少了很多。
应冬照旧替他系好围衣,连上电源开始工作。剃到一半时大春突然说:“推平吧。”
应冬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待他又说了一遍才忍住好奇安安静静给他剃了个光头,这也是自她入店来碰到的第一个主动剃光头的人,那些左右蹿跳的光顶小屁孩当然不在此列。故而第一次给成人剃光头,她还稍稍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完成了任务。也许是因为出自自己之手,她见到大春的光头时,并没有特别害怕,虽然光头的确让他“凶”了不少。
大春付完帐心不在焉地谢了她便走了,她受了那股低气压,后面的工作都有些稍感疲乏。
晚上应冬一个人收班回家时经过路边的大排档,远远地又见着了大春,他的光头在一众酒鬼中格外引人注目。应冬本已踏脚离开,又听见那边依稀拉扯的声音,隔着一条马路不甚清晰,但能看见似是老板扯住大春的衣服不许他走,她立在原地看了一会,不像是什么熟人客套,倒似是吃了顿霸王餐。她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不知怎地,总觉得她见的大春不该是这副样子,不该这般失意,他该是像初八那日弯身踏入店中一般,总是浑身散发着抑不住的欣喜。那晚她跑过马路,付了饭钱,领回个醉鬼。
说是醉鬼,也不能作数,大春未曾全醉,她知道。大春只是借着醉同她一路哭一路撒疯儿。后来她才晓出故事的全貌,那个让大春无限欣喜的姑娘最终嫁给了别人。
大春父亲早亡,只剩一个体弱多病的母亲,他和那姑娘是在工厂里熟识的。那日大春换了最好的衣服,踏着崭新的皮鞋,剪一头新板寸去拜访姑娘家,却未能入丈人法眼。姑娘父母嫌他是单亲,本就不吉利,母亲又多病,家里没底儿自己也就是个工人,将来嫁了女儿去难免苦累,是如何也不肯同意。初时那姑娘还安慰着他不久父母许就点头了;后来未隔几月姑娘开始相亲,亦说只是宽慰父母;再后来姑娘突然辞职离了厂,与他断了音讯。左右有人同他说,姑娘是回家结婚了,男方光是彩礼给了二十万。他不信,请假往姑娘家赶,却被姑娘爸妈好一通骂,说他存心触霉头,他连姑娘面都未曾见着就被赶了回来,只留下眼见的一屋子备好的红双喜礼盒。再后来,抵不住厂里时时吹来他耳边的风声,什么男方生得俊俏,斯斯文文,待人也好;什么两个人扎一堆好生般配,结下一桩好姻缘;什么请酒全是定的大饭店,包了整个场子热闹一天……
什么都好,什么都幸福,除了他。
往日浓情蜜意时怎未说过只要你幸福都好这般言语,真到这时只觉着不甘心、觉着痛、觉着消沉。最后他连唯一的工作也丢了,窝在出租房里半月不见天日,终于下定决心好好过自己的生活时才发现一切毫无头绪。收拾完一片狼藉的出租屋,他打算出门找个工作,站在镜子前才发现自己的头发长得不像样子。他就那样,怀着未能排遣完的失意,走到应冬面前,以期一次修剪能够带来新生。
事实并没有。
哪怕他推光那三千烦恼丝,失落总还是埋在他心口,没有地方倾倒。酒也没有解救他,反而教他生平第一次因为钱没带够被人拦下无所适从惊慌失措,应冬救了他,又听他借着醉意像个孩子般大声控诉委屈。都说完的那一刻,大春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新生了。
待心里憋的委屈劲儿消减完,再回头想想,一切倒没那般难挨了。自那晚后,大春常常往店子里跑,渐渐又似往日般爱笑爱逗弄人了。没有工作的他最后竟在当晚那家烧烤店里找着了新工作,那老板娘初时还寒着脸,当他是来玩笑,还在为那日的事找麻烦,被磨了两日后,倒也被大春打动,让他留下来了。大春性子本就开朗,手脚又麻利,久了后那老板娘逢人就夸说碰着个宝,待大春也愈是真心。
大春第一个月的工资就这么给了应冬,说是要还她酒钱,应冬摆手,说哪里要得这么多。大春就有些羞衲,只说我想给你,又追着问说我以后的都给你,成不。
应冬就这么跟大春走到了一起。
【夏盈】
夏盈,罗夏盈,他们大概都不曾记得,这样美的名字是她母亲的名字。他们总叫她,那女人,抱财的女人啊;对于自己,应冬也知道的,叫那小妮子,理发店的小妮子,一起便是那没心肝的娘俩儿。
母亲是从不在意这些的,她年年回娘家探亲,仿佛没事人一般,还总让李叔劝她一道。
刚出来时,她常同母亲为此小吵,母亲不喜她总是满心歉疚,母亲总说:“冬儿啊,妈妈没做错,你不理解我,就没有人理解了。”
她越大,在意表现的便越少;时间越久,妈妈便能越幸福。
要从哪里说起呢,时间退回到罗夏盈的十七岁吧。刘家的独子刘大伟喜欢罗家的女儿,也是自己的表姐,左磨右泡求父母替自己开了这门子近亲。两年后,十九岁的罗夏盈就这么嫁给了自己的儿时玩伴,从自家嫁去了一田之隔的姨娘家,沙堆里过的家家都成了真。夏盈以为自己就会这么同大伟过下去,像老辈们一样,过到头发花白,半身入土。可日子愈久,摩擦愈多,期望的爱情与凑合的现实格格不入。生活不许她有余地抱怨,所有人都觉得,她过得多么好,她的在意都是多余的矫情。
夏盈生下应冬以后,一切尚能忍受,男耕女织,有时她也觉着其乐融融。到夏盈怀着二胎,照出来依旧是个女娃时,家里的矛盾似是突然多了几层,往时亲切的姨娘成了婆婆,那些见不着的挑剔与苛刻都跑了出来,虽然嘴上没话,可公婆到底还埋怨着她未曾生下儿子为这个家传宗接代,她都知道。
她曾想过流掉那个孩子,顺着村里那些苦口婆心的劝诫,但妈妈不舍得,还总说指不定是个男娃儿,人家给拍错了;大伟也让她生下来,说流了孩子对身体不好;婆婆的语气听来总是刺剌剌的,说生吧生吧,让你流了孩子我怎么对得住你妈;只有公公常常背背她身便说刘家要被她绝了后。
没有期望的奇迹,依然是女孩儿。生了二胎后,家里开销不够,大伟进城打工,只剩她面对着二老和两个孩子。过日子的摩摩擦擦层出不穷,丈夫却总是不由分说地为公婆说话,说两个老人家忙活半辈子都是为小的,有时累极脾气怪也别放心上;度几步经过娘家,母亲也总念叨她多多忍让,体谅丈夫在外辛苦,公婆盼孙不易;村人就巴巴地劝她再生一个,说前屋的哑巴媳妇大字不识长得也不好,不照样生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人和和美美,等再生个男娃就好了,那就好了。可生儿生女并不是她能说了算的事情,她也不是圣母,凭什么要为此负疚,为此处处忍让。
她以为那些失望与愤懑都被时光消磨掉了,却不知每一样命运都悄悄地替她攒着,只等哪天一股脑儿地还给她。
应冬初三那年,二女儿还只是三年级,她早已踏入了中年妇女的行列,一家人都对孙子的事不再抱什么希望的这时候,她怀孕了。婆婆很开心,时常摸她的肚子念叨,会是个男娃吧,菩萨保佑一定是男娃。六个月的时候,大伟回来带她去城里检查,做检查的是她本家的姨婆,在诊所门口笑盈盈地送走夫妻两个,说三天后来拿结果,叫她心里充满了希望。没想第二日姨婆便偷偷给了她电话,说是个女娃儿,语重心长地让她跟大伟商量着流掉,日后再生,女娃儿再多一个家里就更难了。晚间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明明她没做错什么,却觉得难以开口。
次日大伟回城,那是个大晴天,一早日头就晒得人发昏。她给大伟收拾衣物,试探着说跟他一起去城里打工。大伟只道要她好好养胎,在家里还能农忙时给二老搭上手,别想些有的没的。她又问大伟:“你想是个男娃儿女娃儿?”
“都好吧”大伟的语气不那般果断,她听得出迟疑与为难。她还记得生应冬时她也这么问过大伟,那时他憨憨地笑,直答都喜欢!都爱!那时四处都溢着希望,婆婆与她话也温和得多。现在的她觉得自己像被关在地窖里,越来越无法呼吸,一日比一日混沌。姨婆早饭后又同她追来电话,说再晚几月就流不掉了。
送完大伟回家已是晌午,孩子去了学校,家里依旧只有两个老人同她。公公在田间收尾麦,婆婆在屋顶晒秋苞米种,她拾掇完屋子里外又下了米,才拎着袋子出门。婆婆扬声问她去哪儿,她说去哑巴家给苞米问问脱粒机,春种儿快收了。婆婆于是温声要她早回,她说好。
她再也没有回去。
她拾了两套衣服,四百块钱,拎着那个袋子就这么永远离开了刘家。没有大仇大怨,没有酗酒家暴,她在最热闹的忙夏里,离开得不声不息。她最终逃离了那一家人得到结果的现场。
她成了坏女人,遗臭万年的罪人。除了母亲,她没有任何依靠。
她不敢去姨婆那儿,搭火车去别省找了个小诊所,流掉孩子前,她在马路边上给母亲打电话,足足两个小时。她也不知自己哪里有那么多不公要控诉,只是过往一桩桩一件件,丝毫没有间断地,都一一想了起来,她说着哭着,哭着说着,决意再不回头。挂下电话,那个孩子就离开了她的身体,她与那个家,再也没有丝毫联系。
听说不久姨娘便来妈妈家里大闹了一通,跪坐在廊阶上哭嚎半晌找她,抓着妈妈说:“我哪里对不住罗家,你女儿为何要杀我孙,负我儿啊!”,直哭到声音嘶哑也没个儿停。妈妈两头俱是煎熬,终未说出她的下落,只端着水反复求姐姐喝上一口,莫哭伤了身子。至此闹过一场,消弭光最后一点相互敬重后,姐妹情断,夫妻义绝。
姨婆跟妈妈说她走后大伟找了她一整月,也未来拿结果,后来便跟着工头去了深圳包工。姨婆亦是姨娘的亲姨,姨娘怎可能不知那是个女娃,却依旧日日念叨她的孙子,村里无人不知她这个恶媳妇。她的罪名千变万化,关于她的传言一版又一版,她也知道,许多人说她是早就看准了勾搭上,跟着个富商跑了。那些故事有鼻子有眼,好像真的一样,久了便成了真的。
她其实不曾害怕过这些流言流语,唯一还稍感记挂的,是两个女儿。风声稍稍息下来些的时候,她回家了一趟,从学校带走了应冬。
再后来听说不出三天,姨娘就心衰去世了,二女儿被大伟带去了深圳,昔日嘈杂的一大家子,转眼只剩了姨夫一个老头。
她其实知道自己做得也许过分了,也许错了,说不定有误诊,说不定那是个男孩,但她已经无力承受任何未知,无力对那画中的大饼再生出任何期盼。妈妈说她不该带走应冬,可她不能认错,她怎能认错,先认错的人后半辈子都要活在歉疚里——那是她再清楚不过的歉疚感,她好不容易摆脱出来,自由地过活,不想要这生活里总有一道过不去的坎,所以忘了就好,不在意的人总活得更轻松。
她并非就想做一个坏女人,只是她还不曾来得及培养出爱,便一下子被生活由少女变成了一个妻子、一个媳妇、一个母亲。如果说一切一定要怪罪下来,那就怪在太早吧。太早了,她嫁给大伟太早了,那时的她还是个少女,对一切、对爱充满期待,那期待太高太浓,以至于叫失望攒了又攒,满满当当塞在心上;倘若晚一点,再晚一点,叫她再听多一些、见多一些,磨平了期待,也许对婚姻就能包容忍让得更多一些。
后来她遇到老李,也许是期待没有那般高了,反而觉着和他的生活里处处都是惊喜,让人忘记了自己已经年近四十,忘记了自己曾经不是一个好人。
应冬问她,说妈你爱李叔吗,她想了想说爱。她不懂爱应该是怎样的,但真正从老李这里,感受到了敬重与爱护。也许大伟真的爱她,但等待太长久,爱却太短暂。
【秋与冬】
奶奶仿佛生来就是奶奶,没有名姓,到应冬快中考时,老师让填家庭联系表,她才晓得,原来奶奶叫玉秋,刘玉秋。
她收到通知书时奶奶已经病了好一阵子,总是咳,但还能下地,还能照料姐妹俩的三餐。而妈妈,已经离开快两个月。奶奶盼孙子她是知道的,但奶奶对她和妹妹仍是很好的,她能理解妈妈的委屈,却不能理解妈妈的遗弃。饶是如此,她仍渴望妈妈的音讯,哪怕她的妈妈,是所有人口中的坏女人。她每天都会想,妈妈是不是突然就会回来,在她淘米的时候,在她烧火的时候,在她打着盹儿泡脚的时候,在她反复看着录取通知书的时候。
报名那天上午她陪奶奶坐在院子里碎玉米,机器轰隆隆地响,奶奶手脚比往日慢许多,一面往里头递着玉米,一面同她叮咛,冬儿啊,你去了高中好好学,以后出人头地,孝顺你爹。她说好,又说还要孝顺奶奶你和爷爷。
奶奶就笑,笑里头带些子苦涩,奶奶不要你孝顺,奶奶活不长了,冬儿能给奶奶送送终就好。爷爷扛着锄头数落奶奶,一天天地跟娃说些啥子胡话,又转向她,冬儿好好念书,以后呀我跟奶奶看你考大学去。
她应下,手里的活计未曾停下,雨布上密密麻麻都是她褪下的玉米粒儿,光溜的玉米芯垒成了小山,如此丰腴的秋却没有按时给这个家带来应有的欢乐。她和奶奶对坐着碎玉米,玉米已经晒得很硬,一进机器就四处撒粒儿,她负责除去玉米芯上机器未褪尽的玉米粒,再装好玉米芯,一个上午忙活得满头大汗。
奶奶一边忙,一边催她去收东西报名,拉拉扯扯又装下一袋她才起身,换了衣服背上书包跑到奶奶凳子边说我走啦,奶奶拉着她塞了五块钱,要她在镇上买饭吃,一脸抱歉说在农忙没时间给她做饭,她笑着说没事儿,等她回来,她回来给爷爷奶奶做晚饭。
她再也没有回来。
她在车上接到妈妈的电话,妈妈急急地说,冬儿啊,跟妈妈走吧,妈妈在你初中校门等你,你快来。她怔愣,继而欣喜,复又生出埋怨,她问妈妈为什么要走,妈妈反反复复说,冬儿啊,你要理解我,只有你能理解我呀,跟妈妈走吧,妈妈等你。这是个多么差劲的答案啊,可妈妈又多么孤单啊,妈妈只有一个人。
她想妈妈。
她想去看看妈妈。
她最终去了初中,她甚至没有告诉妈妈要去报名的事情,可应冬那时也没有想到,书包里寥落的几本书和五块钱,后来的她再也没有用到过。
奶奶给她打电话,怒气冲冲地在电话里骂她失了心肝,边咳边骂,边骂边咳,骂到最后开始呜咽,说冬儿你回来呀,你回来,你让你妈也回来,大伟也回来,都回来吧,都回来吧。
她红了眼眶说不好话,明明想说只同妈妈住几天就回去,就住几天,明明想说她只是想妈妈了,可到最后什么也说不出,只能不断说回去,我回去。
妈妈接下她的电话,没有吵闹也没有对骂,只是冷冷清清道:“姨,我不会回去了。”
“谁是你姨,我不认识你,不认识…”奶奶歇斯底里,在那头嚷:“别回,别回,这个家没有你。”
她看着妈妈的无谓,听着奶奶的号骂,不知做何回应。她没有想到,奶奶气急攻心,就这样死在她的犹豫中。奶奶去得那样快,到死都在念叨着自己的孙女儿,不等她回,不等她做出那顿晚饭,收完剩下的苞米,奶奶就去了。
她再不敢回家,连送终都未能做到。
她也成了罪人,罪孽深重。关于她自己的故事,她后来也听着了好多好多样子的,人都说她和她母亲一样,小小年纪狼心狗肺,又混在理发店里,将来一定不是什么好货色。那些故事像真的一样,那些评价充满着正义的恶毒,但对着那些,她竟然哑口无言。
她听说爸爸已经再婚,和新妻子长住在深圳,生了一个儿子,一家子从不回乡,只年年爷爷南下去过春节。刘家老宅冷冷清清,常年只有爷爷一个人。爸爸也有新生活了,可她依然洗不脱负罪感,许是为着她那孤单瘦削的爷爷,她总这般想。
她怀着罪在异乡躲了一年又一年,从她选择去初中的时候,她就失掉了家乡,失掉了书本,失掉了亲人,只剩妈妈。
后来又多了大春,多了她和大春的巧宝。妈妈十九岁嫁给爸爸,她亦是十九岁嫁给大春,妈妈二十一岁生下她,她二十一岁生下巧宝,仿佛是命运里逃不掉的循环,明明她与母亲,是截然不同的呀。
可她们又那么像,她们都是杀死奶奶的凶手,她们远在异乡,她们背负着一生都抹不去的骂名,她们除了互相取暖,别无选择。
人都说是穷让她们逃了跑了,人都说她母亲是个嫌贫爱富的主儿,可只有她见过,妈妈四壁空空的出租房,也许就是那个破旧的房间,让她能够原谅母亲的一切。人都说她不是好货色,她也不知道,十九岁结婚的自己,是不是好货色,更不知道,她会不会是下一个罗夏盈。
巧宝周岁的时候,姥姥身体也很不好了,一再念叨要见巧宝,她终于回了乡,大春陪着她一道。在最熟悉的乡路上,应冬见到了爷爷。爷爷消瘦得紧,头发白了大半,拉着驾车走在前头,汗湿了半个背心,整个人掩在驾车上的麦捆下。应冬抱着巧宝,跟去驾车侧边,爷爷转头见着她,一瞬间惊愕掺上怒气,道出个冬字,随后便扭头再不看她。应冬的一声爷爷怎么也开不了口。大春问她是谁,她想说是爷爷,却哑着出不来声,急湿了眼眶。大春见着她唇形,当下便会意,伸手推上驾车,一时间老人身上的肩绳轻下许多,老人侧目看他,横着语气直冲:“你是谁呀,我不认识,我不要你推。”
大春手上力气未松分毫,赔笑向着老人道:“爷爷呀,我是冬儿她男人,您慢些,我帮您推。”
爷爷去赶他的手,很是厌燥,只说着我不认识你。应冬在那旁已经满脸是泪,颤声去唤:“爷爷,我是冬儿呀!”
一遍又一遍,我是冬儿呀,是冬儿呀。
“我不认识你,我就一个孙女一个孙子,我不认识你,不认识。”那之后爷爷再未同她说过一句话,也未曾看她一眼,由着大春一直帮忙推到院子口,进了麦屋再没有出来。
那是应冬最后一次见到爷爷,巧宝四岁的时候,听闻爷爷也去世了,她没有获得原谅,却仿佛可以解脱了。妈妈总说,日子都是越过越好的,于是她在日复一日里,也渐渐开始习得忘记,只在很少几个年节,想起奶奶的苞米,想起爷爷的白发,想起那个晌午,她承诺的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