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语文课本上的《曹刿论战》篇,寥寥数语,微言大义,贡献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警世恒言。
如今回头再看这则短文,其中寓意更深刻的反而是“肉食者”这一概念。
课文下方的注解标明,“肉食者”指的是当权者,统治阶级。老师解释说那是因为,在远古时代,肉类稀少,只有少数贵族才能吃肉,所以“肉食者”就特指这一类群体。
那时,听课的愣头青们对这个解释自然不会敬重,毕竟如今谁吃不上肉呢?在座的各位都是肉食者!
可惜,在人人都能吃肉的今天,“肉食者”依旧是少数。
权力横亘在人与人之间,从古至今,从未消散。
在美剧《黄石》中,印第安裔女主角莫妮卡到一所大学教书,初上任时,因自己的年龄和种族身份受到学生轻视,其中一个男同学更是出言不逊,有意侮辱。莫妮卡气定神闲,向那男同学提出了一个问题:“什么是权力?”
权力就是逼一个人做她不想做的事,她还不能反抗。莫妮卡的这个问题引出的是关于美洲印第安人与西方殖民者之间的宏大问题,而在《素食者》中,权力展现在字里行间的每个角落。
1、夫妻
全书分为三个部分,一个部分转换一个视角,讲的是女主角英惠突然开始吃素的故事。英惠虽然是主角,但自始至终她都是被观察的对象。
第一个观察她的人是她的丈夫。
夫妻二人是相亲结婚,没有多少感情,也没有多少仇恨。但丈夫视角里英惠平庸至极,毫无吸引力,甚至没有存在感。
虽然承认自己也很普通,但对这样普通的妻子,他多少有些鄙夷。
妻子突然开始吃素让原本如死水般平静的生活掀起了微澜。
不喜欢吃素的丈夫也不愿意自己煮饭,所以他必须和妻子一起吃素,心中的怨恨越积越深,可他沉默着反抗,企图用丈夫的权威震慑妻子让步。
可惜英惠完全不接招,她似乎活在某个与尘世保持着距离的地方,现世的规则根本拿她无可奈何。
他隐约地意识到妻子患了精神病,但他并不想了解那些缠绕着妻子的噩梦究竟是什么。他是丈夫,是传统夫妻关系中的权力掌控方,权力不会向下关怀。
他打电话将妻子突然开始吃素这件事通知了妻子的母亲和姐姐,心满意足地得到了她们的致歉与安慰,期待着她们的劝说能让妻子回心转意。
虽然他也不知道要妻子回什么心,转什么意,他也不想知道。
他只需要妻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扮演好一个沉默顺从的角色。
终于,在那次家庭聚会上,一场矛盾开始酝酿。
那场聚会上,有英惠夫妇,英惠的父母、姐姐姐夫和弟弟弟媳,几乎是个合家欢的场景。
丈夫些幸灾乐祸地看着妻子被轮番劝说着吃肉,同时摆出受害者的姿态。
此前,隔着电话线,岳父岳母因为妻子不再吃肉这件事,对他说过同样一句话:“我没脸见你。”
他是丈夫,是夫妻关系中的掌权者,在畸形的环境中,只有掌权者会收到道歉。
2、父女
接下来,是一场令人瞋目结舌却又在意料之中的权力展演。
在母亲和姐姐苦劝英惠无果后,父亲终于介入了。
父亲当过兵,老来以年轻时在战场上杀过的人的数量为谈资,诉说自己的峥嵘岁月,维护自己的威严形象。
家庭是他展示自己的权力的主要场所,他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包括他软弱的妻子都是他的统治对象。
在后来姐姐的视角篇章中,她坦言,三个孩子中遭受父亲的家庭暴力最严重的是英惠。英惠是排行第二的女儿,上有听话懂事偶尔暂代母职的姐姐,下有天生就会被东亚社会优待的弟弟。
英惠处在不尴不尬的位置,找不准自己的定位,某种意义上,她有足够的机会选择做自己。
劝导的最后,父亲亲自用筷子夹起一块糖醋肉,站在英惠面前,劝英惠吃下去:“不然就要生病了,这都是为了你好。”
一旁,英惠的丈夫被这一幕充溢的父爱感动得热泪盈眶。
英惠推开了糖醋肉,依旧平静地重复自己的想法:“爸爸,我不吃肉!”
权力再次受到冒犯!
父亲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英惠脸上,英惠嘴角渗出了血丝。
父亲继续指挥人按住英惠,徒手抓起糖醋肉,往英惠嘴里塞。
死死按住英惠的弟弟劝二姐妥协,按不住父亲的大姐哀求父亲住手,英惠紧紧咬合着牙齿,捍卫着所剩无几的尊严。
威严的父亲再次扇了英惠一巴掌,肉被塞进了嘴里,弟弟放开了英惠。
英惠吐掉了嘴里的肉,冲向了餐桌,拿起了水果刀,切开了自己的手腕,母亲的哀嚎响起,这幕丑恶的闹剧总算告一段落。
家庭是社会的缩影,这场家庭聚会中各色人员齐全,分工明确,有权力的化身,有异端的化身,有捍卫权力者,有无视暴行者,有从暴行中获利者,有有心无力的暴力阻止者。
英惠想要逃离的就是这些随处可见的权力压迫。
她从小就是暴力的受害者,她清楚暴力的各种形式,但她又不能坦然地加入这个施暴队伍,所以她选择退出。
那些只折磨着她一个人的梦境,无人问津,她也不能向谁提及。
在梦里,她看见自己是一个嗜血啖肉的怪物,她感受到一种对肉食的渴望,可那些肉食来路不明,它们可能来自其他动物,也可能来自同类,甚至来自她自己。
她想通过吃素退出这个暴虐的队伍,确认自己清洁的灵魂,可惜旁人并不允许。
3、姐妹
在被送去郊外的精神病院时,英惠望着医院外的树林对姐姐说:“世界的树木都像是兄弟姐妹。”
那时,因为精神问题,丈夫已经和英惠离婚。
之后的一系列变故加重了她的病情,父母也不再联系她,只有姐姐还愿意维持着这份关系,作为监护人,每月定期去医院看她。
在英惠接触过的所有人际关系中,可能只有姐妹关系是比较平等的,没有权力和暴力介入。
所以她想变成一棵树,站在雨中的山林里,和其他千千万万棵树一样,只靠吸收阳光雨露而活着,不用伤害任何人,也不用被任何人伤害。
可惜,姐姐也在经历着自己的地狱。
由于暴戾的父亲,姐姐从小就懂得察言观色,在危险的环境中懂得自保。这直接导致她很早离开父亲的家庭,到大城市白手起家创业,锻造出了一个女人能拥有的所有坚强品格。
在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之后,姐姐总算拥有了一份看似美满的生活,仅仅是看似而已。
姐妹两人是一体两面的关系,同样的家庭下长出的两种女儿。
在替母亲分担责任的过程中,姐姐将自己塑造成了坚强隐忍的贤妻良母那类角色。
世人都喜欢这样的角色,哪怕表象后的她同样支离破碎,只要她将自己的伤口藏好,就不会引起别人的厌恶。
姐姐逃过了世人的审判,是因为她也加入了那个施暴队伍。
她也在某个时刻想过退出,甚至在得知自己并没有身患绝症后感到失望。
最终,她没有勇气退出,她也有更多停留的理由。
她有孩子牵绊着她,治愈着她。
只是,自救之余,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拯救英惠。将英惠送进精神病院是她为英惠也同样为自己做出的决定,她不能将英惠留在自己身边。
精神病院同样是权力处处可见的地方,在英惠拒绝进食之后,医生同样指挥着护士为英惠强行灌注食物,这一次,姐姐也在场。
不同的是,这一次,姐姐阻止了。
此时,姐姐终于明白,妹妹经历过怎样的地狱。
她们都是一样的人,她不能再逼她做她不想做的事。
英惠扮演不了贤妻良母的角色,尘世中,几乎没有她的牵绊。
每个人都在劝导她爱惜自己,可惜没有一个人关心过她在惧怕什么。
救赎曾经以邪神的姿态降临过,最终将她推入更深的深渊。
因此,最终,她选择做一棵自由生长的树。
让雨水融化自己,渗进土壤,然后生根发芽。
《素食者》讲的并不是吃素这件事,不关于地球环保,而关于个人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