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先在外边等一会儿”。高疯子又拦住龟尾。
他转过身对龟尾说,“太君,这个人不能杀,他对咱们有用。”“什么的用?”“咱们马上要修飞机场,还指着他给咱们张罗事呢!”“不过,也不能就这么放了他,这也太便宜他了”。他眼珠转了几转,“这么办,你把他交给我,我保证治得他服服帖帖,让他全心全意的为咱办事!”龟尾一挥手,“你的。快快的干活。”走出门来,他对着两个鬼子说,“龟尾太君说了,让你们把他绑到大柳树下边示众。”两个鬼子连拉带拽,“放开手!我自己会走!”得书使劲挣脱两个鬼子的手,拽了拽自己的衣袖,掸了掸衣服前后襟,看也不看身后的高疯子和两个鬼子,径直向镇东头走去。
得书是有心理准备的。高疯子来家里找他,他便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万一回不来的话,这一身棉袍棉鞋就当作自已的“妆老衣裳”吧!
镇东头那棵歪脖柳树也许是承载了太多的冤屈,今年一开春就没发新芽,它枯死了。两个大树杈子象两支胳膊一样斜伸着,高高的树冠仰面朝天,象一个人跪在那儿向苍天诉说着什么。树周的泥土呈现出诡异的黑色,那是因为有鲜血浸透在里边。这棵树不知掛过多少中国人的头颅。茧场镇的大人孩子从来都离它远远的,四周的野草倒是长得很茂盛。
得书觉得没什么可怕的,都是自己的同胞,即便是有鬼魂。他们也只会找那些鬼子和汉奸报仇。得书被鬼子们绑在树干上,又找了两个保安团的团丁一共四个人看守。快到下半晌了,得书中午没吃东西,胃里难受。这是老毛病了,一受了寒或是不小心吃了什么凉东西便胃痛。
往常胃病犯了都是抽几口大烟便不疼了,这次没有大烟顶着恐怕是过不去了。浑身各关节都象有小虫子钻进去啃食,肌肉无一处不疼,疼得浑身哆嗦、打寒颤。疼痛象潮水一般一阵阵袭来,一阵比一阵强烈。得书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眼泪鼻涕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大声打着呵欠,好像困的乏的不行想睡觉又睡不着。各种难受的感觉一齐袭来,真真正正的生不如死。
得书正昏昏沉沉不知死活的煎熬着,听见有人喊他,强睁开眼晴,好半天才认出来者是高疯子。左手拿着一杆烟枪,右手拿包烟土,笑嘻嘻地。“大哥,怎样?滋味不好受吧?”“是高…高…高团长……。”“快给我!”,得书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贪婪的目光死死盯着高疯子手中的烟土。高疯子手举着烟土放在得书面前,一边引逗着,“说,求我!”“求你……了。”“说,以后不管什么事都听我的!”“以后……不管…什…什…么事都…都听……。”好象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拂过他的脸颊,得书一下子清醒过来了。清醒后的得书立刻明白高疯子把自己绑在这里的用心。一方面他向镇子里的百姓们宣示,我高疯子才是这个镇子里的主人。另方面他更想折辱自己、折服自己,让自己从今以后乖乖为他效劳,让自己在镇子里的威望一扫而光。
得书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和从容,“高团长你这招挺厉害!我差一点点儿就着了你的道儿,还好,幸亏我挺过来了!你这招不管用了!”高疯子干笑了几声,“别急,大哥!咱们慢慢来,有的是时间。我先走了记着有什么需要随时喊我,我通时恭候!”一边说着,转身走了。
得书被绑在大柳树下示众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全镇子。人们都为此愤愤不平,“得书是好人,为什么给绑起来?"“还讲不讲理。”“什么他妈的世道!”“说杀人就杀人,说绑谁就绑谁。这还有王法吗?”“谁说没王法?没听说这王道乐土,大东亚共存共荣吗?”“去他娘的共存共荣吧!不提它还不生气,一提他心里堵得慌!”尽管大伙同情得书,为他不平,可是谁也帮不上忙。日本人只让大伙远远地看着,不许靠近。
老二得欣最早得到消息,他远远地看了一眼确认是大哥得书,马上回镇里去找镇长张绍臣。张绍臣是南三家子人,家境不错,在县里念“国高”时和得欣同学。两人一起去找高疯子,高疯子说多亏我救了你哥,要不是我出头,你哥早就没命了!你家还欠我个大人情呢!想放了你哥我说了不算,你得问日本人。
两个人又来到警备队,把门的日本兵认识张绍臣,没拦他他直接进了大院,拦住了后面的得欣。得欣说了句日语,那两个日本兵互相看了看,挺诧异的,也收起了大枪,放得欣进了院子。
龟尾对张绍臣也还算客气,没呲牙瞪眼的,听了张绍臣介绍得欣的身份和来意,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得欣。
“我想请问龟尾先生,我哥哥犯了什么罪名,要把他绑起来示众?”
得欣说的是流利的日文。
“嗯?”龟尾的目光先是惊诧,接着是佩服,变得柔和起来。在中国的土地上,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一个日文说得这么标准、流利的中国人。在这么偏僻的山区能听到这么纯正的东京语音。让他仿佛觉得又回到了东京的某个地方。他有些兴奋,甚至还有点儿“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两个人说话的语气越来越熟络,张绍臣听得明白一小部份,翻译官听懂了却听得呆呆的出了神,好象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龟尾甚至还倒了两杯酒,一杯自己拿起来,另一杯递给了得欣。得欣接过来没喝,轻轻地放下了,又说了几句。龟尾呲了呲牙算作笑笑,告诉得欣不要着急,等事情弄明白后便放了得书,让他在家听消息。得欣和张绍臣离开后便回家安慰家里人去了。
傍晚掌灯时候,得书被解开绑缚带到警备队,关在一间黑屋子里。家里给他送了一碗小米粥,一碟炒鸡蛋,两个酥饼。别的好说,就是犯大烟瘾的时候太难熬了。他在地上翻滚着,用头撞墙,直到把自己撞晕。
戒大烟和戒旱烟道理是一样的。最难受的是开头三天,三天后便不那么痛苦了,七天后基本正常。得书在小黑屋子里度过了一生中最难过的七天。他自己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是多久了,直到完全清醒了过来,他知道自己戒大烟成功了!这几天里他曾无数次想放弃自己,求高疯子给自己一点儿大烟土。但同时总有一个声音提醒自己不能放弃。他是一个儿子,同时又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受乡亲们尊重的长者。他不能毁了自己的人格,象一条狗一样的苟活于世,让全家人为他蒙羞。他自己内心里激烈的斗争了七天。幸运的是,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自尊心帮助他最终战胜了自己的懦弱和卑微。
当高疯子打开牢门的时候,一个获得了新生精神振作的得书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出乎意料地身不由己地后退了两步,用一种惊异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着得书,好象不认识了似的。
得书倒是很洒脱。他面带笑容冲高疯子一抱拳,“多谢了!高大团长,我是真心得谢谢你了!”然后拂了拂衣袖,脚步从容地从高疯子身边飘然而过
丢下高疯子和两个团丁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没缓过神来。
得书家里的人早已等候挺长时间了。一大早老太太就派得书二儿子去镇里打听消息,这会儿他急急忙忙跑得满头是汗,一转过胡同口望见一家人站在大门口正在迎候。大老远就喊,“我爹…回…回来了!”.左邻右舍听说得书放回来了,大家也很高兴,都跑来凑热闹。一时间弄得好象得书不是去坐牢了,倒象是个凱旋而归的将军。
大家看得书好象瘦了一大圈,头发和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色虽有些苍白,精神却胜过往昔,好象坐牢反而坐年轻了。得书后面跟着得欣。得书从警备队牢房出来后先是去了澡堂子。澡堂老板用一把艾蒿从上到下给得书扫了一遍,说是去秽气。洗澡时又给得书好了个搓,搓得全身通红整体舒泰。洗完澡又去理发,理发的老包拿出一块红布先掸掸得书全身,然后给他围在身上,说是让他走红运。理完发“德兴楼”饭店老板执意为他接风洗尘,说是为他“压惊”。得书婉辞了老板的好意说“老母在家悬望,不敢让她长时间等候!”老板到是实心实意,“中午饭你们家就别作了!我打发伙计给你送去一桌!”得书也不再推辞。一阵忙活后得书才回家,这倒不是他不掛念父母。只因为这是当地一种习俗
看到父母站在大门口等他归家,得书心里一阵翻腾,眼晴不禁潮湿了。他紧走了几步来到爹妈面前,“扑通”跪下了,“爹,妈!儿子不孝,让你们二老担心了!”接着,“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
得书的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米九十多的身材,方圆几十里有名的“王大个子”,是个庄家院的好把式,一个人能顶三个人。年轻时曾经一个人跟着二幅马犁杖滤粪,庄稼院里的活样样精通,只是话少。他刚想伸手把得书扶起来,旁边的得书母亲早就一把将得书拽了起来。一边轻轻拍着得书后背,“儿子,不用自责,你没作错什么事!”
得书母亲可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有文化.有能力、有主见,家里外头所有的大事小情全倚仗她。结婚不久,有一次镇子里查户口,得书爹竟然躲起来了。查户口的走了以后他才出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一边说道,“我才不管这破事儿呢!”你说他不管事吧!他也有小心眼,他既当“甩手掌柜”又有点儿不放心得书他妈。得书生儿子请“满月酒”家中忙得不亦乐乎,他却见不到人影儿。客人们散去,家里人各回各房只剩得书妈一个人收拾房间,一抬头突然发现屋里放地瓜的天棚上有双大脚。吓了得书妈一大跳,刚想喊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得书爹。“你这个呆瓜!家面忙成这样你原来躲在这!你想干什么?”“不干什么!”“不干什么!?”“今儿你不说明白就别想吃饭!”“我想……看看你,………有没有不守妇道的事。”气得得书妈拿苕帚疙瘩追着他打,哭了一大场,时至今日一想起来还余怒未息。
得书妈娘家是书香门第,自幼跟父亲读书习字,因为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不想让她结婚以后受气,才找了得书爹这么个老实人。过了门便是一家之主。
得书妈拉着得书跨过门口燃烧着炭火的火盆,来到堂屋,得欣在后面抱拳行礼招呼大家,只一会儿功夫大人小孩便挤满了屋子。得欣见外面还有人陆陆续续往院子里进,便站在院里把客人往各屋里让。大人们不愿进各房屋里,便隔着玻璃和屋内人打着招呼。还有不少人是拿着鸡蛋.红糖,小米等礼物来的。
大家唠了一大阵子,见天已晌午,“德兴楼”老板差伙计送来了一桌酒菜,大伙一哄儿地走了,只剩下得书自家人。得书看看家里人,父母,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得欣两口子和女儿,得民妻子,得方妻子和一子一女。得书知道自己大儿子跟着得方出远门作生意去了,“得民呢?”得民媳妇说“拉脚去了!”“拉脚?给谁拉脚?去哪拉脚?”“拉脚”是本地方言土语,就是跑运输。“日本人派公差说是去奉天,拉什么不知道,说是给的脚钱不少。”“去几天了」”“四天了,你被抓的第三天就走了。”得民媳妇又说“大哥,按日子算也该回来了!”“说不定什么事耽搁了,你别急,过晌我去镇子里打听打听。”
吃过午饭,各回各家,得书陪爹妈唠了几句,便去镇里打听消息去了。这一打听,得书心里真的是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得民可能要出事。
得民去拉脚出事没?出事了!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