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旁的杨树飞快地向后奔驰，张离透过车窗只能看到一棵棵模糊的黑影。他喜欢在这种安静的小路上开车，仿佛骑着一头巨兽驰骋在荒原，有种唯我独尊的感觉。他甚至在不减速的情况下闭上双眼，握紧方向盘，十秒后睁开眼睛发现依然行驶在道路中央，于是兴奋地大吼一声。

张离打开音乐，首先飘进耳朵的便是水木年华的《在他乡》。

“我多想回到家乡，再回到她的身旁，看她的温柔善良，来抚慰我的心伤……”

张离苦笑一声，心想这歌词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扯淡。他已经没有家乡可以回，也没有谁的身旁能让他依偎，赵小瑶确实温柔善良，却终究敌不过现实的残酷，不仅没能抚慰他的心伤，相反还往他的伤口上狠狠地洒了一把盐。

他时常会想起赵小瑶，他理解她悄然离去的苦衷所以并不恨她，但是她消失的过于迅速了以至于没给张离任何反应的时间，这令他产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张离更希望她能面对面真诚地告诉自己将要离开，然后按正常程序办理离婚手续。以张离的性格，他是不会苦苦纠缠赵小瑶的，就算他爱得死去活来。

反正全身上下都已经湿透了，毛毛细雨和倾盆大雨又有什么区别呢。

张离切了一首歌，将本来为7的音量调成了10。他有个毛病，不管听音乐还是看电影，不管用电脑还是什么设备，音量一定要调节成5或10的整数倍，坚决不能容忍音量滑块停留在7或13这样不上不下的地方。张离沉浸在优美的旋律里向远方眺望，期待着前方出现美丽的景色。

汽车顺着蜿蜒的道路拐了个弯，开始出现稀疏的行人和车辆，路边补胎和修车的店铺逐渐多了起来，不时地冒出一个加油站。张离还注意到崎岖的小路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平，且路旁的树木也越来越稠密。种种迹象表明，这里离县城不远了。张离放慢速度又走了大概两三分钟，看到路边一个中年男子不停地向他招手，张离降下车窗问了问，原来是搭顺风车的。张离其实并不喜欢陌生人上他的车，一想起别人的屁股坐在自己的车座上就会觉得心里别扭，其实不只是张离，开车的男人绝大多数都有这种感觉。当然了，两种情况除外，一是开车的是出租车司机，二是搭车的是个美女。

“哥们儿，是去县城吗？带我一段吧。”

被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称呼哥们儿，这有点让张离觉得不爽，不情愿归不情愿，但他还是打开了门锁，毕竟张离骨子里是个热心肠。

中年男子把副驾座位上的CD随手推到一边，一屁股坐了上来，顿时车里飘起一股狐臭味儿。这个男人连句谢谢也没说，就开始喋喋不休起来，还不时地降下车窗，朝窗外吐一口浓痰。张离忍着巨大的恶心，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扯淡，期待着他能赶紧到地方然后从他的车子里滚出去。

这个讨厌的男人明显没坐过什么好车，在车里东摸摸西看看，觉得哪儿都新鲜，没过一会儿就毫不客气地把空调给鼓捣开了。张离白了他一眼，没说话，以为这下他可以老实一会儿了。可是没走几分钟，这个家伙就对张离的审美产生了质疑，说你这都听的什么破歌，难听死了。于是哼着“伤不起真的伤不起……”开始不停地切歌。

张离突然一声惊呼：“完了，爆胎了！”，赶紧打开双闪靠边停下。

中年男子说：“不能吧，我怎么没听到动静呢？”

张离说：“真爆胎了，是你那边的前胎。我这车好，爆胎听不着动静。”

中年男子半信半疑，第一反应就是下车去查看情况。

张离等的就是这一刻，他迅速拉住车门，一脚油门下去喷了中年男子一脸的尾气和尘土。看着后视镜里跳脚大骂的身影，张离厌恶地说了一声：“傻逼！”

县城是张离比较喜欢的地方，它不像大城市那样喧嚣也不像村庄那样冷清，大小刚好，没有压力，也不会堵车。在这种地方你基本可以买到你想买的任何东西，而且价格肯定会让你心里舒服。这里的人们圈子就这么大，彼此都眼熟因此也没必要算计，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舒适惬意逍遥自在，连呼吸都是均匀的。

路两边都是小型门市，有卖烟酒糖茶的有卖瓜果蔬菜的，基本上没什么生意但是店家看起来还是忙忙碌碌的。张离看着他们，突然感到一丝空虚，哲学家说过“存在即合理”，那么他活在世上究竟意义何在呢？除了他以外，好像每个人都在忙忙碌碌，忙着挣钱，忙着生活，努力让明天能比今天更好一些。可是在他张离的心中，明天没什么可期待的，昨天没什么可后悔的，今天还是老样子，漫无目的毫无追求的活着。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直到钟鸣漏尽老态龙钟，然后孤独地死在路上吗？细想一下，这样倒也不错，只是他担心自己坚持不了那么多年，毕竟孤独的情况下时光总是过得缓慢。

既然这样，张离想，那就先给自己定个目标吧，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无所事事。张离考虑了一下，目前他最想做的就是游遍祖国的名山大川，毕竟很少有人能够有时间踏遍每一块美丽的土地，而他却最不缺时间，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也算是个伟大的人。张离对自己的想法感到非常满意，一下子变得高兴起来。

前面越来越热闹了，小饭馆逐渐多了起来，张离打算在这个地方停下来吃口饭，顺便规划一下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他放慢车速，正要寻找美味而又便宜的食物，发现前方有个老大爷迈着魔性的脚步向他的车走来，离他的车越来越近了却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张离赶紧刹住车，并按了几下喇叭，但这完全没有影响到老大爷继续前行的步伐，他甚至开始小跑起来，一直跑到张离的车前，然后趴在发动机盖上并以优雅的姿势倒下，开始痛苦地呻吟起来。

现场迅速地围满了群众，大家明显都很闲，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看热闹的机会。

张离心里一紧，完了，这是遇到碰瓷的了。他赶紧下车，于是群众的眼神全都从老大爷转移到了他的身上。张离第一反应就是过去扶那老头，还不忘问一句“您没事儿吧？”

话音刚落，张离顿时后悔了，这样一来好像显得是他撞了人理亏似的，好人何必要对坏人如此客气呢？想到这里他赶紧松手，起身站到一半的老头突然失去平衡，顿时一屁股坐到地上，于是呻吟声更加响亮了。

张离赶紧向围观群众表示清白，“我没撞他，车是停着的，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人群中一男子指责说：“小伙子你过分了啊，不管是不是你撞的你也应该把老爷子扶起来啊，又把他扔到地上是几个意思？”

一个大妈赶紧附和道：“就是就是，这么没素质，肯定是撞了人不想承认。”

众人一片哗然，有的人已经拿出手机开始拍视频，毕竟这是个能给自己的微博和朋友圈增加人气的好素材。

张离急了，拼命地向大家解释，并开始后悔没给车子加装行车记录仪。

有人说：“这附近有没有监控摄像头，看一下不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吗？”

马上有人说：“这条路连个红绿灯都没有，怎么可能有监控呢。”

刚才那人两手一摊，对张离说：“那没跑了，不管是不是你撞的，这下就成了你撞的了。”

又有个人说：“哎，大家快看，这车是外地牌照。一般来说，外地人都心眼坏，肯定是他撞的。碰瓷这种缺德事儿我们本地人怎么干得出来呢，对吧。这小子撞了人还想倒打一耙，真是坏了良心。”

众人马上表示赞同，指着张离开始骂。

张离欲哭无泪。

老头躺在地上一脸痛苦地摆摆手，说：“我浑身疼，快不行了。我要给我儿子打电话。”说完，掏出一部智能手机，熟练地拔了一个号码。

奇怪的是，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提出打120急救电话。可能是因为救护车一来，就表明这场热闹要结束了吧。大家潜意识里都想让这份热闹尽可能地持续下去，毕竟这种热闹不是每天都有的看。

没多久，老头的儿子打了一辆出租车赶了过来。一下车，张离傻眼了，这不就是刚才被他扔到半路的那个油腻中年男吗？这还真是犬父无虎子，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不知道为什么，张离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油腻男一看是张离，二话不说，迈着大粗腿从他老爹的脑袋上跨过，抡起膀子甩了张离一个耳光。张离一下子蒙了，捂着脸愣在原地。

围观群众一下子兴奋起来，就好像是看一部电影，本来是个悬疑片，一旦动起手来就有了动作片的元素，现在的影片已经进行到了高潮，大家都在期待后续情节的发展。

油腻男这一巴掌带动起了现场的节奏，使他由一个群众演员一下子升级成了男二号。他趁着大家气氛高涨，情绪激动地向围观群众诉说着张离的罪状，“这小子开车太猛了，刚才差点撞了我。我就想着会出事，没想到一转眼又把我爹给撞了。”

此时众人心里已经毫无疑问，认定张离就是肇事者。

张离心如死灰，心想，这个世界太险恶了，看来还是不能随便做好事。

油腻男说：“人既然被你撞了，你说怎么办吧？我看你也是远道而来，大家都不容易，我也不想太为难你。这样吧你拿两千块钱，我自己去给我爹看病，你走你的就行了。”

人群中一个声音说：“两千不行，太便宜他了，至少要三千。”

张离面无表情，捂着火辣辣的脸说：“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明明没撞人还被你打了一巴掌，竟然还要我出钱？”

油腻男马上把脸伸到张离面前，说：“你可以把那一巴掌打回来，但三千块钱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张离表示没钱，事实也正是如此。大家僵持在原地，气氛一度有些尴尬。

群众一看，这哪儿行啊，都把电影的节奏拖慢了。

于是又一个声音说：“你开这么好的车怎么会没钱，既然想抵赖，那只能报警了。”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毕竟看完了悬疑片和动作片，还想再看看警匪片。但是马上又出现了新的问题，有人认为应该找交警，有人认为应该找民警，大家各持一词。

经过大家激烈地商量和讨论，最终决定找民警。因为交警是管交通的，目前来看这个案件属于欠钱不给，这是民事纠纷，不在交警的管辖范围。再说了，有问题找民警总没错。

一辆警车姗姗来迟。

两位民警详细地了解了一下现场情况，并从不同角度拍了很多照片，一系列的专业操作让张离安心不少。但最终的判定是张离作为肇事者要负全责，这令张离大失所望。

碰瓷的老头看到这阵势有些心虚，竟然自己慢慢地站了起来。

民警一看，说：“太好了，老人看起来没什么事，小伙子算你走运。这样吧，别三千了，你赔给老人两千块钱得了，作为精神损失费。”

张离两手一摊，为难地说：“警察同志，我觉得损失精神的人是我。”

民警白了他一眼，有些不满地说：“小伙子你怎么不知好歹呢，我好意从中间协调，让你少拿一千块钱你还不愿意。要么我不管了，你们两个协商解决吧！”

油腻男满脸堆笑地给民警递了根烟，说：“不用协商了，听警察的，听警察的。”

民警对着众人大手一挥，“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围观群众对这部电影的结局都比较满意，意犹未尽地散开了。

民警对张离说：“你要跟我们去一趟局里做个笔录，另外我们还要调查一下你有没有其他的犯罪记录。我们这个县城比较和谐安定，总是有外地的逃犯来这里避风。另外你的车我们也要暂扣几天，确定一下是否为盗抢车辆。”

张离有苦说不出，就像吃了蛆一样难受，只能从旁边银行的取款机里取了两千块钱。油腻男拿到钱，给了张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一脸满意地离开了。

在县公安局折腾了半天，张离终于做完了笔录，正要离开却意外地发现了两个熟人。

不是别人，正是李浪和楚琴。

看着两人带着手铐，张离一脸惊讶地问：“你们怎么也进来了？”

李浪和楚琴表情呆滞，楚琴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里也透露出不甘。两人都有些憔悴，一言不发。张离还想继续追问，但被民警赶了出来。

张离走在街上，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阴天了，整个县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小颗粒里，说不清是雾还是霾。本来很清爽的县城仿佛一下子变得污浊不堪，棱角分明的建筑物也突然变得破败斑驳，偶尔会有居民不紧不慢地行走，但张离却有种错觉，映入脑海的是一具具行尸走肉在死城里漫步，寻找可以蚕食的新鲜血肉。

张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个时候雨滴开始淅淅沥沥的落下，张离赶紧快走几步，拐进一个家常饭馆，要了一份鸡蛋炒饼。他心如死灰地坐在靠窗的凳子上，呆呆地望向外面，一边等着填饱肚子，一边等着雨过天晴。他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已，本来计划的是在下一个城市找份临时工的工作干上十天半个月，但是被坑了两千块钱之后他不得不提前实行这个计划，不然连给斯巴鲁加油的钱都没有了。

张离突然又想起来自己的车还停在公安局大院，那辆车是他的生命他的一切，现在却孤零零地在停一个陌生的地方，任凭脏污的雨水淋在身上。张离安慰自己，就当是免费洗车了吧，这么一想心里顿时平衡了许多。

这个时候，张离的炒饼做好了。他机械地往嘴里扒着饭，感觉像是吃着一盘树叶。这盘树叶价值十五元人民币，这让张离有些心疼。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