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躺在沙滩上,双手捧起一尘沙,
然后让沙一粒一粒漏下,
太阳在晶莹的沙土上灼灼生光;
好吧,你且静静凝望
那和谐的大海和无限透明的天空,
再闭上双目,
渐渐,当你悄悄感到
你的手轻盈得什么都消失了,
在你重新睁开眼睑以前,
沉思:在我们的生命里又增添了
流动的尘沙,在这永恒的沙滩之上。
完美的亚历山大体,优雅的生命哲学思考。
亨利·德·雷尼埃(Henri de Régnier)的这首《在沙滩上》,以优美的调式咏叹着一个残酷的事实:诗人的存在方式和意义就是以人类个体生命的无常,去朝圣人类整体生命的永恒。
我为什么而存在?对这个问题的第一次认真思考是在十八岁那一年。在一本书上,我第一次被告知:人是悬挂在意义之网上的动物。我大吃一惊,这听起来很像是蜘蛛。
一场梦坐在床前,不愿入睡:
它预示一场暴风雨在落日的鱼笼里,
芦苇丛中伏在秘密上的渔夫,
从河流的咽喉里汲取闪烁的白色瞬息,
于是野鸭们醒了,
目光如火柴划过夜的磷面:
火柴突然燃烧起来恰似山景中的闪电。
如果说亨利·德·雷尼埃描绘的是诗人存在的意义,贡纳尔·埃凯洛夫描绘的就是诗人存在的方式——用无常的生命之网捕捉永恒的生命之美。对于大多数人,这注定是黑暗与苦难、无聊与悲哀。但是,对于诗人,这却是璀璨与幸福、美妙与快乐。
我选择做少数派。有李白、苏东坡、莎士比亚、歌德、缪塞、波德莱尔、瓦莱里陪伴的青少年时期一闪即逝,恍若夏日的过街雨:在小巷的这一头,雨点骤然浇湿头发。还没跑到小巷的那一头,路上的水洼里已映满了阳光。
那时,经常去北京城南的龙潭湖。当时的龙潭湖还是野湖。初夏子夜时分,躺在湖边的潮湿地上,闻着荷香,听着蛙鸣。间或有火车从湖畔高坡上轧轧驶过,一排闪烁的明亮车窗倒映在湖水里,仿佛有两辆列车正穿破黑暗在远方神秘驶去:天上一辆,水中一辆。
很多年后,还是在这个湖边,我写了一首旧体诗。
七绝·人生
边建平
今日,忆起东坡《和子由渑池怀旧》前四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心生感念,以此诗记之。
人生到处知何似?
更似新菊寄旧篱。
篱下无人相醉语,
自邀明月与青枝。
对于人,最惬意的活法莫过于自在。所谓自在,穷其渊薮,不过是一份极清澄、极肆意的真实。只是这份真实十分的挚气,在现实中往往落寞出一股针样的尖锐和锉样的峥嵘,害得人就像无法将寒冰镇在心口上一般,无法将它紧紧地拥在怀里罢了。
人,如果不能自在地追求永恒的生命之美,那就去死罢。
这就是诗人的人生宣言。
写在后面的话:
这篇文章是写给真诗人的。正如文章所言,所谓诗人,就是那种“以人类个体生命的无常,去朝圣人类整体生命的永恒”的人。他们选择用自己无常的生命,恒常地努力去做具有永恒意义的事。
他们可能不会写诗,但却是我心目中的真诗人。
在我看来,诗人不是一个社会身份,而是一种人生态度。
只要愿意,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做个诗人,活成少数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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