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雪花的凝结,新抽出的那枝尚未舒展开的青翠鲜绿,衬衫口袋上洇留的墨渍,黄油渐渐融化然后突然消失,煮汤的时候慢慢舒展开的昆布,突然发现随意晾晒的衣服竟然搭配出了好看的色彩,亦或是酵母作用下充溢在面团每一个孔洞里「嘭嘭嘭」 的空气分子。
把豆浆机里残留下来的唯一一颗完整的湿湿软软的黄豆塞入口中,撕下煎蛋周围脆脆干干的棕黄色焦边,好好记住这最后一口煎饺在口中回荡不去的绵长鲜香,还有盛夏里热红了脸后窜入喉咙的那瓶凉到心底的波子汽水。
米歇尔·法柏写过一个故事,上帝像个小男孩一样,把弄着玩具一般存在的地球。他观望着大陆从焦黄变成青葱,冰川从两极的消逝,聆听到各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讲述着前方的旅程,有人莫名其妙地哭泣,有人祈祷着未来,有人哀怨着如今。但他又觉得,「能纵观星球全貌当然很高兴,可是他也渴望看清细节。从一片无云的天空望进去,只能隐约看到森林——如果那片森林一直在的话——可是看不到树木。这种失望有时候会挑动他不理智的幻想:不只是想看见树,还想看到幼小的树苗——不,最好能看见刚刚萌发的紧紧蜷曲的芽,如蛙爪般从森林的废墟里探出来。」
上帝不懂微小的失落和纤细的幸福。他只有看的权利,热切地冲去,却只能一次次在梦中再次醒来。我们被观望着,又具有观看的意志,执拗地、鲁莽地、莽撞地、又小心翼翼地,以自以为的方式,刻画着幸福粗粗的轮廓,紧紧握住的无非是沙子、流水、空气、时间一般随时从指缝滑落的无用形体。但抚慰、温柔、微不足道的片刻美丽,也足够了。
通往结论的道路往往简化,历史又常常决断地轻言定论,于是,人变成了只言片语,其间种种朝朝暮暮、来来去去,换作文中的句点。爸爸告诫,保持距离,不可深信。但这场漫漫长途中无止境的漂流和冒险,还是最让人安心。
端午的时候坐火车回家,穿过农田、溪流、隧道、山林,有时候看到在河边不知道干什么的单人,有时候冒出几只零零散散低头吃草的老牛,还有繁华的街道,轰隆隆的江河,隔着后厚玻璃,像在看默片,像生命中的很多人一样,穿梭而过,永不再见。
所谓存在过的证据,是记忆闪回里阳光映衬出的那一粒微尘,仔细看、用力看、穷尽想象地看,有它的重量、颜色、来龙去脉、前世今生。
又或者,像骆以军说的那样,「我亦在他人的梦境中游走」 。另一个记忆里的,另一颗微尘、露水、发霉的黄斑、书里的蠹鱼,或是恼人的死结。
胆小如我,懒惰如我,日复一日如我,恍若经历了超大的冒险。
昨天看了宫崎葵演的《眩:北斋之女》,非常喜欢。人和人之间,互为炫目之光,而光和影组成了这个世界。「影子伴随万事万物,光让影子浮现。」 因为有光,我不觉得她寂寞可怜。
卡尔维诺在《月光映照的银杏叶地毯》里说,漫天飞舞的银杏叶,他「不仅能区分出每片树叶引起的感觉,而且能区分出每片树叶上的每个裂片引起的感觉」,银杏叶的秘密在于,「我们视觉坐落的这一整片空旷的、无感觉的空间,可以切割成无限的连续的平面,你只要仔细观看,就会发现,每片下落的树叶每时每刻都处于某一具体高度,每一个平面上都有一片叶子,而且只有它一片,在孤独的,在它自己的位置旋转、飘荡、打圈。」
幸好,作为孤独平面的每个人,又都能找到无数个足以支撑我们的幸福的、微小的支点。
身心放松地躺在沙发上,哗啦一阵清风吹来,思量着「 吃什么呢」的时候,我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