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回忆里所有的欢喜

蓝瑾欢每次参加同学聚会前总少不了打扮一番,而且显然比去相亲还要精心。

棉麻质米白色长裙,长至小腿肚间,不会太拖沓,也不会太轻浮,收腰,大摆,领口绣着一圈浅青色的紧密叶纹。妆容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地,叫人一眼看过去觉得舒服。耳侧的鬓发拢起,斜编到后边,再松松挽个发髻。没有多余的首饰,只有锁骨处戴了一条细细的银项链,简单又大方。

蓝瑾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瞧了又瞧,直到离约定的时间不早了才赶紧抓包准备走人。出门前,她照例冲屋里喊了一声:“妈,我同学聚会去了,中午饭记得别做我的!”

“欢欢啊,你同学还有谁没结婚的?”蓝妈妈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看着还行的话考虑发展一下,老同学知根底儿也放心……”

又来了。蓝瑾欢有点头疼,只好装作没听见,一溜烟儿走了。

不过毕业五年,老同学们早就三三两两结了婚,有些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剩下的,除非事业有成,不然都不好意思参加聚会。

蓝瑾欢谈不上事业有成,父母希望她留在身边,于是毕业后她就回家乡考取了公务员,每天朝九晚五的,顶多算个小白领。

但是高中同学聚会每年一次,她回回都准时出现在聚会上。

到场的时候席上已经差不多坐满了人,闺蜜伸手朝她招呼,瑾欢,快过来,专门给你留了个位子。

她一边答应着走过去,一边迅速扫了整个包间。眼神期待地掠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欢笑的,吆喝的,谈天侃地的——唯独,没有那个人。

蓝瑾欢心里立刻涌上来淡淡的、意料之中的失望。

入座,倒了一杯扎啤饮下。冰凉的,有点苦涩的味道轧过喉咙,食道,最后抵达空空如也的胃,忽然就有点难受。

其实她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也不太擅长交际,和几个高中时代的闺蜜私底下也会小聚。换言之,这个班级聚会,她实在没有参加的必要。

不过是为了有些渺茫的希望,希望他会出现在同学聚会上。

蓝瑾欢自嘲地一笑,五年了,他消息全无,又怎么会来参加聚会呢?也就是自己傻,明知不可能的事,却总不肯死心……

席间的菜已经上了过半,突然有人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

“抱歉,我来晚了——”

听到声音的那刻,蓝瑾欢手里的筷子顿在了半空,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

居然是他!真的是他!

方沣。

他的声音,无论过了多少年她都会记得。

方沣被人围住了罚酒,所有的同学都朝他看,都闹着起哄,于是蓝瑾欢也可以放心地,大胆地,将目光投在方沣身上。

五年的光阴似乎并没在他身上烙下太多印记,比如说班上几个已经结婚的男同学已经渐渐显出了啤酒肚——可他没有,依然那样高大健硕,浓长的眉,高挺的鼻,笑起来有点痞气,举手投足间却更成熟更有男人味了。

蓝瑾欢有点想落泪。

她的眼神跟方沣的撞到了一起,不过一瞬,她慌然低下头,握紧了手心的酒杯。

为什么,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再见时,他依然有让她心慌意乱的本事?

蓝瑾欢突然站起来,倒满了一杯酒款款走到方沣面前。

“方沣,这几年都躲哪儿去了?我也来罚你一杯!”语气轻松调侃。没有人看到她的身子在微微战栗。

方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接过酒。他的手指上有银光一闪,闪了她的眼,直闪到她心里去。

那是……戒指?原来,他已经结婚了。

脑子里嗡地一声,整颗心好像一下子结成冰,又一下子全碎掉。

蓝瑾欢失态地回身取包,有点语无伦次地告罪:“那个,我先走了……我,我有事先走了,大家继续……”然后不顾众人诧异的、莫名其妙的眼光,仓皇地离开了包间。

蓝瑾欢失魂落魄地游走在街上,思绪乱得一团糟。

好了,这下终于可以彻底放弃了,她今年已经二十八了,该定心相亲嫁人了——早该想到这个结果了不是吗?

哦,他结婚了,他的妻子是谁?到底是哪个女人这么幸运……是郝丽?他的最后一任女友?不,不对,最后他们分手了……难道后来又复合了?

……

不知不觉,蓝瑾欢发现自己居然来到了高中母校的门口。

对了,聚餐的地点总是选在母校附近,每年聚完之后,一行人就会浩浩荡荡地回母校看望老师,只不过,她从来不随行。

蓝瑾欢仰头,望向中心教学楼顶上据说是某位知名人士亲笔题字的学校名称招牌,巨大的金色字体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耀得她睁不开眼。

A市第一中学。

这个地方,阔别了九年的地方,不仅记录了她的苦读岁月,也承载着她青春里所有的,隐秘的欢喜与心酸烦愁。

她犹豫半晌,然后去门卫做了访问登记。她重新迈入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仿佛穿过时空光阴的隙罅,回到记忆的当年。

当年,她十七岁。

十七岁的蓝瑾欢留着中规中矩的齐耳短发,原本尚算清秀的脸上冒着恼人的青春痘,身材单薄,穿着普普通通的白T恤和休闲运动裤,以一副乖乖女好学生的模样踏进了A市一中的大门。

同每个地方的一中一样,这个学校是学霸云集的地方,哦,当然,那时候还不兴学霸这个说法。反正当蓝瑾欢走在校园里,似乎每个人都步履匆匆,一副学习紧张的样子。

所以当开学军训第二天,中途集体休息的时候,方沣主动站出来说,我给大家唱一首自己编的歌,然后大明星似的,半眯着眼睛,脚踩着拍子哼唱,会让蓝瑾欢觉得他这般与众不同。

他唱完还很绅士地脱下军训绿帽行了个礼,风趣又潇洒。底下立刻给了非常热烈的掌声,尤其是女生们,有几个激动得脸都红了。

蓝瑾欢悄悄问身边的同学,他叫什么名字?

方沣啊。

哦,方沣……

这是蓝瑾欢记住的班上第一个男同学的名字。

军训结束,高中学习生涯就正式开始了。方沣个子高,被安排在最后一排,成天上课不是睡觉就是故意找同学说话,还喜欢跟老师唱反调。

班上很快就有关于方沣是靠关系花钱进一中的消息散播开来。在那个还“嫉恶如仇”的年纪,班上有好些人都明里暗里跟方沣保持所谓的“距离”。

蓝瑾欢倒是觉得,既然方沣家里费了心思让他来,他就应该好好珍惜,努力念书,而不是现在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如果后来不是班主任突然把方沣调到蓝瑾欢身边,成为她的同桌——一个安分守己刻苦勤奋的“好学生”和一个“坏学生”之间,理论来说,是不会有什么交集的。

班主任私下交代蓝瑾欢,希望她发挥友爱精神,帮助方沣提高成绩。

方沣拎着书包从后排走到她左手边的位子一屁股坐下,还没等她张口问好,就见他挑了眉似笑非笑地问,“那个老女人让你来管我?”

蓝瑾欢顿时张口结舌,她从来没有听过哪个人这样称呼班主任。方沣直勾勾盯着她,等待她的回答。蓝瑾欢说不清是因为感到受了羞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突然就涨红了脸。

“没、没有……”她摇头否认,却见方沣将课本往桌上一堆,当枕头睡了。

成了蓝瑾欢同桌的方沣并没有多少改变,依然我行我素。

蓝瑾欢起先记着班主任的吩咐,会拿题目问方沣:“这道你能解吗?”等方沣利落干脆地回答“不会”的时候,她再顺水推舟:“那我给你讲讲……”

然后通常她讲得口干舌燥的时候,才发现方沣根本没有认真听,不是手里拿着支笔无聊地在指间旋转,就是愣神发呆。

她当即把练习册啪地一声合上。

“……讲完了?”

她气呼呼地回答:“不讲了!”方沣却是弯唇笑了:“早跟你说了别白费功夫……”

于是蓝瑾欢就拿他没办法了。

那么,是从哪个时候有的异样感觉呢?

大概是那次感冒蓝瑾欢鼻涕流个不停,方沣默不作声递过一包纸巾的时候。又或者是那天傍晚放学,蓝瑾欢的自行车漏气,方沣帮忙推了一路到维修店的时候。还也许,是那堂语文课。

蓝瑾欢记得,那堂课是习题讲评课。语文老师提前就吩咐大家要带好练习卷,可偏偏上课预备铃响了她才发现自己把卷子落在家了。

她急得手足无措,语文老师向来严厉,一想到有可能被指名批评,她就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方沣腾地站起来,直把她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

“我帮你去隔壁班借一份。”

“不用!”蓝瑾欢想都没想,一把将他按回座位。“不用了,真不用……”

她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她怕方沣借卷子迟到回来,老师问起,他回答出那句“帮蓝瑾欢借卷子去了”。她不敢想象那个时候底下所有人暧昧的神情或者窃窃私语。

上课了,方沣抽出自己的卷子,放在蓝瑾欢的桌面上,然后又趴下睡觉。

语文老师走下来一圈,转到方沣身边时,气得把卷子往他脸上一摔。“站着听课!”

方沣撇撇嘴慢悠悠地站起来,表情不屑。

而蓝瑾欢看着卷子上方沣寥寥无几龙飞凤舞的字迹,心里就像吃了一颗话梅一样,甜甜的,酸酸的。

她小声地对他说,“我会帮你认真订正的……”

“随便你。”他回答。

蓝瑾欢觉得,方沣表面看起来玩世不恭,对什么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实际上却待人诚挚,而且很多时候,像个真正的绅士一样,细心又体贴。

其实直到现在,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蓝瑾欢都不愿回想当初为了自己可伶的自尊心而去找班主任要求把方沣调走的事情,以及那之前的,出自她口里伤人的话语。

那时候已经是高一下学期了,大概临近期末的时候,某个课间有个女生来找她问问题。她很快给出解题方法,随后两人就闲聊了起来。

这个女生突然问她,瑾欢,你跟方沣做同桌感觉怎么样啊?

她愣了愣才回答,哦,还好,还好。

只是还好?女生突然压低了声音,方沣那么帅,你就没有其他感觉?我跟你说啊,别提咱们班,就是整个年段,暗恋方沣的人都多着呢!

蓝瑾欢好像是自己的心事被人戳破了一般,脸色顿时变了几变。

方沣……原来有那么多人喜欢吗?

那个女生还在透露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八卦:知道高二的那个朱玲玲吗?据说有人看到她大晚上的在操场跟方沣接吻!

仿佛有谁在蓝瑾欢的心里钻了个大窟窿,寒风呼呼地直灌下去。她哆嗦着嘴唇问,真的?

蓝瑾欢当然知道朱玲玲,那个全校闻名,整天不穿校服,打扮得妖妖艳艳一点都不像个学生的女孩子。

应该……是真的吧。那个女生犹豫着回答,然后戳戳她,诶,瑾欢,你是方沣的同桌,就没听他说过什么吗?

“我怎么会知道?”她笑得勉强,音量却不自觉拔高了,像是为了掩盖什么:“我跟方沣什么关系都没有,他那种人,天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我还想文理科分班的时候进重点班呢,要不是班主任,谁理他啊!”

“滚开!”

方沣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外面回来了,脸色沉得可怕。那个女生见状立刻灰溜溜离开了他的座位。

蓝瑾欢全身都僵住了,脑子瞬间空白,生了锈一样的,连转都转不动了。

“勉强了这么长时间,真是难为了啊……”方沣居然痞痞地笑着,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蓝瑾欢,需要我跟那个老女人说把座位换回去吗?哦,说实话,我还真想念最后一排了。”

蓝瑾欢先对上他的目光,然后挺直了腰板,像湖心一只高傲的、孤独的天鹅。

“不用,我自己跟班主任说。”

扭头,泪立刻砸落在手背上,有些冰凉,还似乎有些疼痛。

于是方沣又回到了最后一排,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原点,回到了两人没有交集之前。

可蓝瑾欢清楚,她再也不是从前的她了。

接下来的文理分科她并没能如愿进入全年段唯一的一个理科重点班,但在新班级教室门口的名单上,她看到了方沣的名字。

新班级要进行大扫除,蓝瑾欢吃力地提着一桶水往教室走的时候,方沣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从她手里轻松抢过了水桶。

“蓝瑾欢,你不是要进重点班?”他的语气有点讽刺:“真不幸,我这种人,又跟你同班了……”

她的脸白了白,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蓝瑾欢的高二就这样开始了。

而那个关于朱玲玲的传闻,也终于被证实。

很多个晚自习,披着一头栗色长发,涂着红指甲的朱玲玲就那么堂而皇之地闯进班级找方沣。

极安静的时候,他们两人的谈笑声就会从后排一直传到前面来,惹得其他人纷纷皱眉抱怨或者开口制止。

蓝瑾欢不会皱眉,也不会抱怨,她只是安安静静地,不做声,不抬头,一遍一遍在稿纸上演算明明已经得出结果的题。

她没有朱玲玲那么漂亮,那么大胆活泼,她能比得过人家的,只有成绩了。可偏偏,方沣从来不在乎成绩。

而且一直到高二结束,她和方沣之间屈指可数的几次对话,都是那么生硬别扭。

真正和解在是高考倒计时203天的那个晚上。

为了节约时间,高三一开始蓝瑾欢就住宿了。宿舍没有热水,每天下了晚自习都必须拎着大暖壶去开水房打水。

那天晚上蓝瑾欢刚把暖壶拎出教室,还没走几步塑料手柄就坏了。

她返回教室想找同学借,可惜同学几乎都走光了,只有几个不大熟的男生包括方沣还在。

蓝瑾欢自然不会找方沣借暖壶,可当她硬着头皮向另一个男生组织语言的时候,方沣直接拎了他的暖壶出去,然后扭头喊她跟上。

两个人沉默了一路,等打完了水,方沣帮忙把暖壶提到女生宿舍楼下时,蓝瑾欢才开口道谢。

“谢谢你,方沣。”她抬头,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还在怪我吗?对不起,那个时候……我真的不是有心的……”

方沣似乎有点意外,愣了下才哈哈笑了:“这有什么!怎么说我们都是同学,我是那么记仇的人吗?”他随即自嘲:“反正这种话我早就听多了,而且你说的也没错。”

蓝瑾欢鼻子突然有点酸。她吸了一口气才把在肚子里准备了很久的话倒出来:“方沣,其实我觉得你肯用功的话,成绩绝对不会是现在这样。不管有什么理由,学了东西总是自己的,将来也是自己的。现在离高考还有那么多天,肯补起来的话,上个普通二本应该没问题。而且……而且我听说,朱玲玲……考了上海的艺术学校,你——不想考到上海去找她吗?”

那个晚上过后,蓝瑾欢和方沣的关系终于恢复正常——正常的普通同学关系。

方沣也终于开始收心复习,有时候还会主动拿着题目来请教蓝瑾欢。蓝瑾欢给他讲题目的时候他会认真思考,眼神专注,俊长的眉微微皱起,睫毛一动一动的。

于是偶尔走神的人就换成了蓝瑾欢。

高考成绩出来后,方沣果然过了二本线,办升学宴的时候他特地邀请蓝瑾欢参加,说要好好感谢她的帮助。

酒敬到蓝瑾欢面前,她举杯碰上去:“方沣,恭喜你,这下你可以去上海了。”

“上海?”他挑挑眉笑了,“我报的学校在湖南,长沙。”

她吃惊,那不是跟她在同一个城市吗?

“我跟朱玲玲早就分手了,当初主动追的我,结果一到上海又换了目标,追她师兄去了。”

方沣满不在乎地调侃。

蓝瑾欢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一点点亮了起来,“那你……为什么选择长沙?”

“长沙的娱乐产业发达,说不定哪天走在路上就被星探发现挖去当明星了!”他哈哈地开着玩笑。

心里的光又一点一点灭了下去。蓝瑾欢把手里的酒一口气喝完,满嘴里又苦又辣,呛得她咳出了眼泪。

她抹着眼泪也陪着方沣笑,“那等你改天出名了可别忘了我们这些老同学!”

这是她第一次喝酒,也是第一次当着方沣的面流泪。

上了大学的蓝瑾欢渐渐开始学会打扮自己。

她也染了一头栗色的发,发尾稍稍弄了半个卷,穿起了各色的裙子。再稍微化点妆,其实也是一个清丽可人的女孩儿。

可惜即使她变漂亮了,也依然比不上方沣身边的女生漂亮。

那一年元旦的时候,蓝瑾欢意外地接到方沣的电话,问她要不要来他们学校看他主持的新年晚会。

她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

冬天的长沙那样冷,可蓝瑾欢依然在薄薄的长外套下穿了她最美丽的一件裙子,辗转了几趟公交,越过大半个城市去见方沣。

妆容精致的女生穿着华丽修身的晚礼服,踩着高跟鞋,挺着饱满的胸脯神情娇俏地转头问方沣:“这位是谁?”

“哦,我高中的同学,名校高材生蓝瑾欢。”她听到方沣这样介绍,“蓝瑾欢,这是简莹莹,我女朋友。”

她忽然觉得所有的寒风都往自己衣服里钻似的,冷得直发抖。

“你好!”她率先伸出手,然后听见自己如风般飘忽的声音:“你长得真漂亮,和方沣站在一起很搭。”

她不知道为什么方沣要让她来看这场演出,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如此平静自然。她只是在那个跨年夜,坐在观众席,从头到尾看完了由方沣和简莹莹两个人完美配合主持的新年晚会,然后拒绝了方沣要送她回学校的提议,一个人踏上回程。

路过橘子洲头的时候,她透过车窗看外面热闹的人群和满天的烟火繁华,不止一遍地在心里跟自己说:蓝瑾欢,从此以后,不要再喜欢方沣了。

可喜欢一个人,就像吸了毒上了瘾,哪有那么容易戒掉呢?哪有那么容易,说不爱了就不爱了?

至少,蓝瑾欢做不到。

尽管她在大学里参加了很多社团,报名了很多五花八门的活动,考各种各样的证书,让自己的生活充实丰富到没有闲暇记挂方沣这个人。她也会答应某些男生的约会,可是一到这种时候,她才悲哀地发现,她会忍不住把这些人拿来跟方沣作比较。

她舍不得把方沣的名字从微博“特别关注”的分组里移除,她从没在他的动态下点赞评论,可是他的每一条动态她都烂熟于心。

她甚至会点开方沣每一个新增的关注,去了解他又认识了哪个新朋友或者多了什么新爱好。

蓝瑾欢知道,自己就像一个变态一样窥探着方沣的生活;却又像一个无用的懦夫,不敢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告诉他所有暗藏的心意。

微信开始流行之后,她扔过一个漂流瓶。

“长得帅的男生有可能喜欢不漂亮的女生吗?”

有个陌生人回复:“长得帅的都是情场老手。”

她看着那条回复愣了很久很久,然后苦涩地笑起来。

方沣的女朋友几乎一个学期换一个,个个都那么生动明媚——她怎么就喜欢上他这样的“情场老手”了呢?

大学四年,尽管在同一个城市,除了第一年的元旦,还有互发那些看起来就像复制黏贴的节日祝福,蓝瑾欢和方沣并没有过多联系。

毕业前夕,她正忙乱地收拾行李准备寄回家乡,几乎没响过几次的,特地为方沣手机号设置的来电铃音却猛然唱响。

“我在你们学校门口”他说,“蓝瑾欢,我想见你。”

蓝瑾欢在校门口见到方沣的时候,他正靠着墙,双手抵着太阳穴,浑身酒气。

“你怎么来了?”她满心诧异,满心忐忑。

“刚喝完散伙酒就来了,”方沣的眼神有种异样的清亮,“蓝瑾欢,我问你,你为什么一直不交男朋友?”

这句话问得太突兀,跟他的电话,还有他的出现一样。她的心里霎时像掀起了滔天巨浪,种种的可能和情绪一齐交织翻滚。

“因为,我忘不了一个人……”她不敢看方沣,“我喜欢了很久很久,我——”

“原来是这样,”方沣脸色难看地打断蓝瑾欢的话,插着口袋回身就走,“再见。”

仿佛一场闹剧,开始得莫名其妙,结束得猝不及防。

蓝瑾欢看着方沣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了,才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胳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宿舍。

这算什么呢?酒后发疯?他问的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蓝瑾欢忽然觉得,也许她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方沣,也从来都不明白他的想法。

等过了两天,当她鼓足勇气主动打电话给方沣,想问问他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才发现,她联系不上他了。

蓝瑾欢知道,在这样的信息化时代,联系不上一个人听起来有多么荒谬。

方沣的手机号成了空号,QQ消息没回,微博私信的“在吗?”这两个字,过了好多天依然没有显示已读的标记。

这个时代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当一个人从网络社交平台上销声匿迹,就仿佛这个人也从现实里消失了。

蓝瑾欢不好意思大张旗鼓地询问老同学,然而多次旁敲侧击后,也没有得到任何确切的消息。

有同学说方沣好像出国留学了,又有人说他就在国内不知道哪个城市发展,反正方沣这个人就此从她的世界里消失,消失了整整五年。

在这五年的时间里,蓝瑾欢也不是没有谈过恋爱。

家里亲戚介绍的相亲对象,长相路人,但性格挺好,话少,老实稳重,交往了大概一年多的时候,这个人提出结婚。

蓝瑾欢没有立即答应,她愣了愣对这个人说,让我考虑考虑。

那个晚上她辗转反侧,想了很多很多。

她知道这个人可靠,对自己也挺好,有句话不是说,一定要选择喜欢自己的,而不是自己喜欢的吗?

但是蓝瑾欢没办法欺骗自己的心。

她的心太小,太固执,住进了一个人,就再也爱不上第二个人了。

她想起方沣说的那句,蓝瑾欢,我想见你;想起他最初似笑非笑的眉眼,想起他在夜色里提着暖壶的背影。

第二天,蓝瑾欢顶着两个黑眼圈跟那个人说,对不起。

她想,等再见到方沣的时候,她一定要勇敢地问清楚,他对自己,到底有没有过哪怕一点点的喜欢,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一点点的可能。

逸夫楼,操场,体育馆,食堂……

九年的时间,尽管新翻修了一个游泳池,新增了一座科技楼,A市一中依然还是蓝瑾欢记忆中的模样。

正好是国庆假,整个校园空荡荡的,只有偶尔路过一两个抱着课本穿着黑白相间校服,应该是高三的学生。

蓝瑾欢漫步在位于食堂和教学楼之间的那条文化长廊,文化长廊其实只是个普通的游廊,所有的围栏上都爬满了一种叫做炮仗花的常绿藤本植物。

春天的时候开花,橘红的,一串串一簇簇的,流苏似的垂悬下来。花期很长,一直开到盛夏才落光。

高中时期的蓝瑾欢很喜欢这个阴凉美丽的地方,通常傍晚放学后带上一本书去食堂吃饭,吃完饭就能直接去文化长廊看书了。

而现在花期已经过了,只有大片浓密的绿叶子还在。蓝瑾欢熟稔地走到第三根栏杆处停下,然后从绿叶的间隙,望向对面的篮球场。

这个角度刚好能清楚地看清整个篮球场,这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那个时候方沣经常会在那里打球,只要他一来,她的心思就会从书上溜走,溜到对面的篮球场上。

同样的,现在篮球场上没有人,只有几个孤零零的篮球框立着。

她从记忆里调动出方沣打球的画面,过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清晰如同昨天。

“蓝瑾欢!”

是记忆里的方沣在叫她吗?

有人从背后往她肩上一拍,“蓝瑾欢,我一回来你就走是什么意思?”

她转身,看到来人的脸时,心顿时砰砰地跳起来,比在聚会上见到他的那刻跳得还要快。

她低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跳恢复正常。再抬头,蓝瑾欢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方沣,这么久没见,你还是老样子。”

她已经不想知道他在过去的五年里到底去了哪里,也不想知道当年的最后一面是怎么回事。

方沣已经结婚了,面前的这个人,从此跟自己没有关系了。就让他成为自己青春的回忆吧——她傻了这么多年,也该清醒了。

“你也是,半点没变,还是我心里的样子。”方沣幽幽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我接受过很多女生的追求,也尝试过把你忘掉,可是最后都失败了。”

蓝瑾欢完全呆住了,她怔怔听着方沣继续说:

“当年你原本那么讨厌我,我也知道,我跟你不是同一类人,我应该远离你。蓝瑾欢,还记得大四毕业前我去找你吗?那个时候我想,你没有交男朋友,也许我是有机会的,可是我没想到,原来你心里一直有一个喜欢的人——于是我逃了。知道吗,这几年,我去过很多地方,可是有一个地方,是我一直想去,却几经犹豫,始终不敢去的地方。蓝瑾欢,听说你还是单身,那么现在,你愿意让我走进你的心吗?”

惊讶,欢喜,激动,无措……她就像一个买了一辈子彩票,原本以为毫无中奖希望的人,某天却突然被告知中了亿万人民币。

但在这种情况下,她居然还记得问他:“那、那你的妻子呢?”

“什么妻子?!”方沣一脸莫名其妙。蓝瑾欢目光凝聚在他的右手上,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戒指套在小指上,不过是枚尾戒。

她不禁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脸红,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方沣知道她误会了什么,忙把戒指摘下,然后开玩笑似的说,“这东西戴着玩儿的,本人还是大龄未婚男青年一枚!”

“所以,蓝瑾欢小姐,可以给我一个当你男朋友的机会吗?”

蓝瑾欢侧身,双手抚摸着旁边如巴掌大小层层叠叠脉络清晰的叶片,望向对面的空篮球场,望向岁月深处所有的记忆。

她轻轻笑起来,笑得红晕染上了脸颊,笑得美丽而优雅。

“我忘不了一个人,我喜欢这个人很久很久,也等了很久很久……那个人,就叫方沣。”

还好,在等待你的季节里,最后所有的深情,都有了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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