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给我的头发足够温度,像是面包炉子里椰子油溶化成的一片柔软。绿色的圣诞树上挂满白色的花朵,朝着门外那侧是百合。让人禁不住想给她们浇上粉红色的草莓果酱。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怎么也想不到,我和他会在台湾的机场遇见。我短信了小喵说遇见了杉野,如果她方便的话可以过来。然后,我们就坐下在机场的一家咖啡厅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大概是,叙旧?
“你来台湾是?”他问。笑起来还是那么温暖。
“恩,旅游,和小喵一起。她说等一会儿就过来了,看看你。”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说不出长句来了。
“那很好啊,真好,这么久了,你们还是好朋友。”他依然是笑着,却怅然若失。
“得感谢她一直照顾我,没有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我也笑笑。
“是啊,从前你就是这样的,总觉得你需要人照顾。”他说,说话的声音有些低沉。
“所以我很依赖别人嘛,这样不好。”
“怎么不好?”他问。
“因为,当那个人离开的时候,我有一种,被抛弃了的感觉。”说完,我喝了口咖啡。
他沉默了。
“在日本工作还好吗?”他问得忽然。
“你怎么知道我在日本工作的?”换我问他了。
他笑笑。“我也不知道,感觉吧。而且,大学快结束那会儿,你不是就这样打算的吗?”他说话的时候,我的脑中多了些回忆。
“是的,大学毕业以后,我就去东京工作了。”
“东京?”
“恩,东京。”
“那很遗憾啊,我也在东京,我们却没有遇到。”
遇到了,刚来东京的时候,我们就遇到了,还有你的女朋友。我在心里喊出这句话来,脑子却很清楚,不能说出来。眼眶已经被神经胀满,红红的。
“是啊,好可惜。”我抿了口咖啡。
“东京工作不容易吧,你看你,都瘦了。明明是冬天,以前,你总说,冬天就是应该长肉的季节,但你现在,比夏天还要瘦。”他看着我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像是要陷进去,过去的一切像一场大暴雨,忽然就降落。
“是的,东京工作很辛苦,很累,我能力这么弱,内心不够强大的人,要在这里生存下去,真得压力很大。但是,我只是为了能遇见你啊,想着只要能遇见你,我就什么都不怕,毕业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只身一人就来了。”我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落。
“对不起。”他道歉。“对不起。我真得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我看着他说。“我刚来东京的时候,每周都去爬高尾山,希望能够遇见你,因为你和我说过你喜欢爬高尾山,会经常去。果然,我遇见了你,还有,你的女朋友。”
“我的女朋友?”他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和难以置信。“什么女朋友?那个时候,我根本就没有女朋友。”
“那就是当时还不是,但我看到一个女孩,你和她很亲密,还说着’喜欢你’这样的话题。”
他闭上眼睛,向后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Isaac啊Isaac,你怎么这么傻,喔,更傻的人是我。”他摇着头说,“那应该是我的妹妹,她来东京上大学,我常常和她一起去爬山,当时她正被人追,我帮她分析一些道理。那个,不是我的女朋友。你怎么没有叫住我问一问呢?”
“我···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很伤心,很难过,然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只是想要躲起来。”我说。因为他的这几句话,内心已经完全原谅了过去的那段岁月。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他抓住了我的手。“我和你说过我会常去高尾山,我知道,如果你来东京的话,如果你想要找到我的话,一定会来那座山,所以我也是每个周末都去爬。只是后来,一直还是没有你的消息。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我的手还是放在他的手底下。我将手缓缓抽出来,再用双手将他伸展开来的手心推回去,成了一个拳头。
“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判断错了。我们当时真是很傻,也不留联系方式,只是想着如果能再遇见就好了。可是这茫茫人海,哪有那么容易再遇到啊。”
“可是我们还是遇到了,在台湾。”他用那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我。
“是啊,我们又遇到了。”我的眼泪又开始落下来了。“你现在有女朋友了吗?”我抬起头来问他。手依然被握着。
“恩。”他抽回了那双温暖的大手。
“恩。”我点点头。
“说说吧,当时老朋友见面聊天,我们就不说彼此之间发生的事了,已经过去了。说说现在吧。”我擦了擦眼泪,笑着说。
“认识她有半年了,在一次联谊会上认识的,她是一家银行的柜台小姐。”说得轻描淡写。
“你也会去参加联谊会啊。”我感叹到。
“是啊。”他也笑笑,喝了一口咖啡。
“那她,也是和你一样的信仰吧。”我记得,他是有信仰的人,有着优质信仰的人。
“恩,是的,所以,相处起来,还算和谐吧,相比于爱情,更像是家人。”他笑了笑,看起来有一丝无奈。“你呢,怎么样?”
“我···在一个NGO认识的,他是我的前辈,很照顾我。”
“不错,你喜欢他吗?”
“恩,喜欢,很喜欢。”我肯定地说。
“那很好。”他对我笑,又喝了一口咖啡。我看到,他的眼睛红了。
他转过脸去,又追加了一杯咖啡。
我曾经想过无数种我们相遇的场景,却怎么也没有想过,我们会在机场遇见,坐在咖啡厅里喝着苦咖啡聊天。在机场,意味着,遇见了又要分别。
小喵来了,我们又简单聊了几句,小喵依然是冷静的表情,丝毫不像是刚刚失恋。一瞬间,我有一种错觉,像是又回到了校园里,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上自习,一起去食堂吃饭的时光,那种感觉,很温暖,很踏实。我甚至有一种奢望,希望时光就定格在那一刻不要再变化了,不要再有以后的痛苦了,不要再有离别了。但我知道,这也只是一种奢望而已。
后来,我们发现,是同一班飞机,只是座位不同,我坐在靠窗的座位,小喵坐中间,杉野和靠走道的那位陌生人商量了一下,调换了位置。上了飞机,不方便再说话,但我们三个人,也都选择了看汤唯主演的《黄金时代》,只是,播放的速度各自不同。我播放的,是萧红受鲁迅照顾的那段,小喵播放的,是萧红和萧军分开的那段,弘树君播放的,是萧红和萧军刚开始认识的那段。
空姐端来了飞机餐,我的素食套餐和儿童套餐都是先于普通套餐端上来的。
“还是吃素?”他问。
“恩。”我点点头。
下了飞机,到了东京。小喵要马上坐下一班飞机转回中国北京,我们就陪她在机场呆了一会儿,她很早就过了安检,说是有很多东西要买,要多转一转免税店。送走了她以后,只剩下我和弘树君了。“往哪个方向的?”
“天空树的方向”我笑笑。
“我也是,一起吧。”
“恩。”我点点头。
于是,后来我们一边等车,一边聊了很多关于Choko的事情。
“我记得你很喜欢狗的,这样很好啊,你实现了一直以来的愿望。”他温柔地说。
我看着他的嘴巴,心里有些恍惚。
忽然,手机震动了,“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好的。”他点头示意。将我的行李一把提过去。
“什么?现在在哪里?哪里?不好意思,我听不清楚,我听不懂,你可以说得再清楚一点吗?汉字怎么写?”我的声音越来越高,很焦急。
“怎么了?”他问。
“好,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我挂断了电话。
他看着我,等着我说些什么。
“医院刚刚打电话来,说,一酱出事了。“我快要哭出来,声音有些发抖。
”你不要害怕,没事,有我在,你慢慢说,我陪着你。“他用大手扶住我的肩。
“恩。”我不知怎么地,眼泪就出来了,一酱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他出事情的时候,我竟然还在台湾。想到这个,就觉得惭愧不已。
到了医院,找到了一酱的病房。小月,晴子,二酱,大地都在,还有一酱的父母,从老家赶过来。我看到一酱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氧气罩紧紧地扣在他的脸上,感觉,喘不过气来。
因为看着我们还是提着行李就奔过来了,和我们解释了情况以后,一酱的父母就让我们先回去了。
我已经浑身发软,不知不觉,行李已经被弘树君帮忙拿着。
坐在电车上,我似乎听见,我乘坐的这辆将另一辆埋入地下,摇晃;我似乎听见,那些黑灰不明的泥土割下耳朵,咆哮;我似乎听见,这整个世界的欢笑都被大雨淋湿,下方。
“我从来都没有发觉,我怎么会从来都没有发觉呢。”电车上只有稀稀落落的两三人,我对身旁的弘树君说。
“这种病,如果他不肯说,别人是很难发现的。你不要太自责。”
“我怎么会不自责呢,医生说,他已经试图自杀很多次了。他的手上甚至都有割腕的伤痕,我却都没有发现。他在最脆弱的时候,我却不在他身边。”我的眼睛又红肿了。
“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不要自责。抑郁症病人情况都各不相同,有的人情况比较轻,他这样的,比较严重,想要自杀的念头也很强烈。”他用那双大手拍拍我的肩。
我只是摇摇头,却什么也说不出了,我的眼泪就像决堤的河水,往下流。我的心,就像是被刀绞一样痛,我用手摸着我的心,感觉整个人都要倒下来了。弘树君将我搂过去,固定住我,用手拍我的背。
送我到了家,我已经哭得虚脱了,他把我送进了房间,帮我脱去了外套,然后盖上了被子,我很快就睡去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应该要面对什么了。
我整理了衣物洗漱用品,从早到晚地一直陪在他的身边,除了每天回家看一次Choko之外。工作上,因为已经请假很多天,觉得应该会让人为难,于是提出了辞呈,希望她们能够谅解。考试的事情,也完全忘记在脑后,等我察觉到的时候,考试时间已经过去了。我日日夜夜地守在他的身边,去上卫生间,也是用最快的速度,生怕,他醒来的时候,没有人在身边,那他该有多难过啊。我不想让他难过了。
快点好起来吧,好起来了,我们重新开始。每时每刻,我都在祈祷。
弘树君下班后也会过来看望一酱,给我带那些我爱吃的。同时,他还会带一本圣经,告诉我:“上帝会擦去你一切的眼泪。”
这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