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白天烈日的蒸烤后,浓夏的夜晚依然泡在一股热气中,只有吹来的晚风让人稍感清凉。这夜的天儿格外黑,星子也亮得惊人,石堆里的干蛤蟆和蟋蟀聒噪不止,似在说着悄悄话。昏暗的路灯下聚积着好多蚱蜢,仿佛也经历了太阳整天的炙烤后在晚上出来凉快凉快。
李南蹑手蹑脚地靠近一只蚱蜢,蹲姿都已做好了,就是不敢下手,皱着眉头瞟向母亲的方向,“妈,你看,你快看呀,这只好大呀,它会不会咬我呀。” 王大姐一手一只装进瓶子,“你喊什么喊呀,一会都惊跑了,多大的人了,还怕,就算咬着你了也没什么大碍的。”说罢抖了抖手中的塑料瓶子,里面的大小蚱蜢便上窜下跳,挤成一团,有的还试着振翅,可惜只是徒劳。 “再捉几个罢,一会就喂给鸡吃,这里飞来那么多,不捉可惜了。” 李南又盯回那只大蚱蜢,翠绿的身躯一动不动,又细又长的触须微微抖动这,似在挑衅,敏锐地察觉到了威胁的目光,轻捷地跳开了。李南当然不会放过它,整顿方向,目光紧盯,鼻尖上铺着一层细细的汗,背上也湿了一小块,朝前一扑,哦,没有,再扑,还是没有,李南不甘心了,“你看我不捉到你。” “哈哈哈哈,南大妹,我看你的小辫子都跳得比它高了,还捉不到呀。”李南撇撇嘴,看向声音来处,“阿姨好。” 其实李南听声就知道是她了,隔壁刘大叔的老婆,总是披头散发的,头发明明很凌乱,却总别着一只发夹,镶了一排排水钻,其中掉了些许,但她似乎很喜欢。她穿了条花棉裙,汲着一双男式拖鞋,稍显大了,靠在墙上,眉角飞起,眼里还带着笑。李南不喜她,有种被嘲笑了的不甘心,于是一鼓作气便将那只大蚱蜢捉回放进瓶子里。
“王大姐,今天你没班呀。”那女人笑着问道。
“啊,是呀,明天的白班。”王大姐一边说罢一边朝屋里走着。
“喔,李大哥呢,又出去跑三轮了呀。”
“是呀,不然都在家呆着,吃什么呀。”王大姐洗完手擦了擦,才道,“坐呗,随便坐啊”然后转身用瓷盅倒了一杯水放在女人面前,她端着喝了一口便坐了下去。
“王大姐,你看,你多好的命呀,李大哥又顾家,南大妹又听话,读书也不用操心,我家那个整天不知挣钱,只知道打牌,我又没工作,孩子还不满一岁,又要吃奶又要吃药,让人心焦得很呀。”说着说着,那人眼眶渐红,一脸委屈样。王大姐不以为然,没停下手中的针线,瞥了她一眼,只觉司空见惯,不过是借钱的开场白而已。
“妹子,不是我说你,你们两口子年轻,随便干点什么钱就来了,整天呆在家里,能成个什么事啊。”
“大姐,我知道你说得对,可孩子还小,哪离得人呀,又说刘江吧我又怎么敢说他呀,你又不是不知道,经常打得我哇哇叫呀。”女人眼泪留了下来,情绪激动起来。“你说我图他点什么呀我,我当初就是傻,瞎,才会被他骗到这来的。”王大姐心下了然,刘江喝了酒回来经常打她,半夜时,男人的诅咒声,女人的嚎哭声,孩子的啼哭声,扰得她和李大哥不得安宁,而李南,常常睡得像猪一样,雷打不动的,不曾知晓,只是有时莫名会看到那女人脸上的青紫的淤伤,听得周围大人谈话时漏出的风,于是每次见了隔壁刘大叔总是有点害怕。
“别哭了,想想孩子吧,将来总有个依靠呀,确实也不容易,一个外省人嫁到我们这破烂地儿来,男人也不争气,所以,你还是要靠自己啊。”王大姐停下手中的针线,拍了拍她的大腿,在一旁地上的画粉笔的李南,抬头望了望她,又低头继续玩了。
“我也不求别的了,有口饭吃就行了,他当初骗我嫁过来的时候可没说有那么惨,如今家也不顾,孩子也不管,让人心寒呀。”女人抽泣着,小心翼翼地看向王大姐,“大姐,你看这,还能不能借我点钱呀,等刘江回来,我一定叫他还你,行不?”
王大姐侧了侧身子,“我哪有那么多钱借你呀,孩子还要读书哪,你李大哥家老爷子还病着,这厂子也快不行了,这个月工资还没结呢,我还愁买米的钱呢。”
“大姐,你就借我点钱吧,孩子还病着呢,没钱买药啊,晚上难受着又哭,吵着刘江他又要打我啦,就算我求求你了。”
王大姐看着她那样子又于心不忍,静默片刻,转身回屋从床垫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拿出点钱攥在手里,又将布包放回去,移着步子走出来,“唉,大家都不容易,你家那个也不争气,看着孩子可怜,拿去吧,再没多的了。”
女人赶忙接了过来,“姐,谢谢你呀,你心好呀,我上辈子是做了好事,这辈子才能遇上你呀。”摸着那钱,捏在手心里,抹了脸上的泪咧开了嘴。
王大姐继续着手上的活,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
“大姐,大热天的也打毛线衣呀。”她掀着看,大概十一二岁孩子穿的,橙红色的,除了袖子都快成形了。
“啊,现在打着,到冬天李南才能赶上穿呀,一天也没那么多闲功夫打,有空的时候就戳两针吧。”
“哎呀,真好看,南大妹真幸福,改天我来向你学学,将来给我家松子也打毛衣,哈哈哈。”眼眶通红的她眼里却亮着光。
之后又闲坐着谈聊了一会,女人站起身来,“姐,我先走了,今天谢谢你了,等刘江回来我一定叫他还你钱。”王大姐随着起身送她到门口。
“唉,你刘大叔两口子算什么事呀,钱也不挣,真是老火,好吃懒做,不成样子,可怜了那孩子。”李南见母亲连连摇头又坐回椅子上打毛线,听着这话,不禁举手赞同:“阿姨上次吃我的麻辣糖,一口下去,就咬了一半呢。”边说边嘟囔着小嘴,一脸不快,听得王大姐直想笑,催着她洗澡睡觉。
十几天后,李南生日到了,王大姐清早就起床烧水杀鸡,三下五除二就将鸡拔光了毛,清理干净后在厨房里砍得砰砰响,直到炖出香气,李南才闻香而至。
“妈,好香呀,我生日有鸡吃呀,好棒哦。”王大姐见女儿欢喜,自己也欢喜,“今天咱们家就开荤,吃好的,南南,又长了一岁,今后要更听话哦。”
“哎呀,大姐,南大妹不用你操心的。”这声音,李南不用抬头都知道是谁,“阿姨好。”“哎,南大妹真乖,嘴真白,每次都喊得那么甜。”今日她穿了件带荷叶边的短衫子,头发梳得齐整,依旧带着那个水钻夹子,已经没什么光泽了。
“哟,我老远就闻着香了,今天你们可吃得真好呀,安逸的很哟。”女人一脸笑意,眼睛却是指着锅里的,“今天我生日,自然要吃好的。”李南孩子气地想截断她的目光,“哦,今天大妹生日呀,你看我也不知道,也没什么准备,哎,我这个夹子,跟了我挺久的,送你吧。”说着,从头发上取下夹子来,还扯掉了一根头发,缠在夹子上,她不以为意地扯掉了头发,递给李南,“我不能要,阿姨,我有发夹的。”李南摆着手,没接,女人笑了笑,伸手夹在李南的小辫上,王大姐赶忙制止,“干嘛呀,你一直带着的,干嘛给孩子,小孩子家过生日,不兴这些的。”“给你就收着吧,这还是当年你刘大叔追我的时候送我的呢,如今我老了,戴着不适合了,给大妹正好呢,而且常常受你们的好,我也没啥还的,收着吧。”说罢,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李南见母亲没再说话,也就没拒绝了,转身进了屋,便取下放抽屉上了。当天,王大姐留下女人吃饭,女人客气了几句就应下了,连吃了三大碗饭,喝了两碗鸡汤才罢手,而李南一直撅着小嘴,十分不快。
一天夜晚,李南和小伙伴们在厂里玩追逐游戏,睡得很晚,刚要入梦时,就被一阵吵闹声拉了回来,女人的嚎叫声,孩子的啼哭声,都传进了耳朵,听着凄凉刺耳,李南不知道怎么回事,刚准备下床去找爸妈,就听见隔壁门嘭得撞在墙上,接着女人的嚎哭声似乎朝着这边来了,“救命呀,救命呀,要打死人了。”李南听出了是隔壁阿姨的声音,下床跑到父母的房间,发现他们也坐了起来,母亲招手将李南揽在怀里,之后又听见“啊”的一声,喊叫声又远了。再听见嘭的一声,似乎是隔壁门又关上了,李南的心也跟着嘭的一声。“臭婆娘,丢人现眼,看谁能救你,你个不争气的婆娘。”之后传来的声音渐渐没有了,李南有些害怕,当晚就挨着父母睡了一夜,那夜,狂风不止,吹得窗外的树沙沙地响,李南想怕是要下雨了,她一夜也没睡好,耳边似乎还余有那声叫喊,而睡在身旁的母亲也不时翻着身。
第二天中午,日头很烈,晒在坝里的滴水的衣服一会儿就干了,李南在荫处玩着沙子,听见母亲在一旁与厂里的大婶说着话,“跑了,终于受不了,跑了,什么都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她男人找了一上午都没找到,唉,跑了也好呀,只是可怜了那娃呀!”风从耳边吹过,依然是股热气,李南回屋喝水的时候,瞅着了桌上的那个夹子,上面扑了灰,更旧了,她擦了擦,别到头发上,走到镜子面前瞧了瞧,像是停了一只干枯的蝴蝶,毫无生气,于是又取下放进抽屉里,再没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