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匹马跑进长安
我梦到站在长安城里的雪地里,举世苍凉。
白的雪映着夜,成了周遭灰暗;一轮纸月亮发着生锈老银般的光,三寸长。大雪抖落,我如同掉落在一口面布袋里的妖,计算着世间的狡黠。纵然,贴着三寸短芒的光,一只、二只、三五只恶鸟默默从头顶飞过,也不能让我觉得美好。耳边沙沙声,如觅食的兽的脚步徐徐缓缓,不急不慢,而又紧迫如刀在肤;此时,随着远处一声不名物的嘶鸣,白雪变了色。
于是,揉碎的红蓝花,洒落整个长安,处处脂粉……
我就在这样的夜里醒来,只是外面的雪成了雨,时间跑回了千余年后;并且想不出为什么,也许生就如此,我常常感到莫名的忧伤。
当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这时外面落下了几滴雨,夜色匆匆忙忙,所有的嘴都沉默,墙角响起音乐,如同马的嘶鸣,那是《welcome to the jungle》;welcome to the jungle,welcome to the jungle,我身体的什么东西开始空空荡荡;感觉告诉我,这就是那种叫寂寞的东西,如同那把倒地扶也扶不起的吉它,尘埃满怀。我试着想起什么人,但终未能如愿;于是,我试着从一个故事开始。
说起故事,世上没有哪个故事是无趣的,只因讲故事的人说漏了嘴,才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也没有哪一个人是伟大的,再伟大的人即使公然躺进历史也不能垄断活着。每个人都演绎着自己精彩的传说。不管你信不信,每个人都在按着自己的方式活着,即使他嫌恶着自己的生活,否认着自己存在的方式。
人每踏下的一脚,总是精确无误地镶在自己的脚印里;无论倒下的多么冠冕堂皇或困顿卑微都会落进自己影子的圈套,即使你永远朝着一个方向也终会踩到自己的脚印。这就是宿命。也是自己,另一个自己;是一个我对另一个我的怀疑,而万物也是两个我所创;人的世界也仅仅是两个我的世界。此外是虚幻,两个我之外的存在都是没有理由的。但“我”从何而来,理由何在?“我”从矛盾中来,因矛盾而存在。“我”,即矛盾。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王仙客。
王仙客的宿命是寻找无双,就像无双的宿命总是被王仙客找不到。王仙客的矛盾是找不着也要找,无双的矛盾是碰不到也要想着会碰到,否则就不是宿命。更要命的是王仙客以为找到才是宿命,否则王仙客也不会去找,无双也不会老想着碰。
于是世上仅因为有了一个理由的存在,万物因这个理由,而毫无理由地存在着。也正因为有着这各式的可能性和不确定,才有了故事;也正因为众多的故事不可言说或者言之不祥才让人放眼一搏,读下去。
某一天,一个理由诞生了。
青白色,只是青白色;青白色,不是颜色,虚无被青白填充,填充青白的虚无有棱有角有模有样。理由是青白色,理由的思想也是青白色。各种色彩充斥在青白色周围,蠢蠢欲动还企图变脸,理由认为这样会使自己失去理由。
于是,理由命令:要有脚。于是,四只踏雪无痕的奔蹄得得得地叩击着地面,急需在时间里刻下蹄印串串。
理由又说:要有姿态才好。于是尾巴丝缕纠缠,一甩三千尺。
理由认为这样会很好,就给四只蹄各起了一个名子,一个叫“无果”,一个叫“无稽”,一个叫“不色”,一个叫“不空”。
理由以为两腿间那头斗志昂扬的道具也应有个名子,就叫“是也乎”。
名!——起!——声!——扬!
四只被命名的雪蹄和孤单的道具如同解锁的角色立即生动鲜活起来,一前一后一左一右起起落落齿轮般环环相扣,万物动了。
万紫千红过眼,走马观花一尘不染。
理由以为这是谁也不可阻挡的开始。
万物动了,时间也就来了。
时间来了,故事也就有了。
荒唐年间。
荒唐的荒,唐朝的唐。
就在这荒唐年间,这个理由,犹豫了一下眨了一下眼,一天就在理由的眼里,毫无理由地溜走了。理由眨了很多次眼,很多天也就这样过去了。理由认为这样不对,荒唐如时间,却不可浪费,总要给自己找一个奔向的地方吧。理由抬抬头看了看天边的地平线,以为活在线一般的缝隙里,又感到像一个刀口,深不可测又不可回避;理由认为很好,它看了看手心的生命线,就把建在天边的城起名“长安”。它又摸了摸自己的蛋蛋,稍加思索来了主意,于是长安城就方方正正了,像个棋盘。
像个棋盘,也就方方正正了。
它这样想也就那样做了,它这样做也那样成了。
于是,一匹马跑进长安。
一匹青骢马。青白相间,四蹄如雪;以不可阻逆的奔姿。
为什么不是头驴而是一匹马?虽然驴可以跨过阿尔卑斯山去战斗并能胜利,但也会纠结于吃哪捆稻草而毁于布里丹命题。远不如一匹马,直奔地平线,毫不犹豫,雄赳赳。
对了,我忘了介绍我自己,我是名歌手,蹩脚的摇滚歌手,我组了一个乐队,一首歌还没排练完就解散了。我经常在某个无名夜醒来,紧紧抓住欲飞的虎纹床单。我每天都想在家爬弦,可我的吉它实在糟糕,所以我用口琴写谱;我写了首歌,我的一个朋友谱了一半曲就去画画了,所以现在我想用口琴把这首歌完成。
奔向长安城的也不是我,是王仙客;而我则希望每天都奔走在演出的路上,每天。
我的一首歌里有一句——地平线上饮马。我就不会说:地平线上饮驴。
我已有半年没有演出,闲逸如同丢失了磨盘的驴,但我更希望自己像匹洒脱的四蹄踏雪的马。像匹踏在长安城雪地里的马,插翅展翼,飞向骄傲的三寸光;并且是一匹青骢马。
为什么不是黑马不是白马而是青骢马?这是一种态度。生活泼给我多少脏水我都是一匹青骢马。给不给我演出我都是一匹青骢马。得得得,响在每个人的梦里。想想吧!月光如银,荒野萧瑟,四蹄踏雪,坚定如箭,不可阻挡,那匹得得声中模糊的身影能感动得让人流泪,它雄伟得简直不是一匹马,不是马是什么?是个梦啊。
所以,只能是一匹青骢马跑进长安。
当然,跑进长安城的还有王仙客。他要寻找无双。
奔向遥远,只为离得更近。这是王仙客的命题。
谜面在时间里,谜底在每一个人的心里。王仙客像极了长安人,白衣飘飘。他的面容憔悴目光却冷静而坚定,一点都不迷茫,他带着他的理由,带着任何人都不可驳斥的理由,得得得地来到了长安。更重要的是他心地如雪,纯洁得简直无暇,一想到无双,他的心脏就咚咚咚地乱跳,小兽嗷嗷乱叫;他每天睁开眼就想看到无双。
他虽然已不知无双现在长成什么样,但无双的屁股终究是大的,胸应该陡峭了不少,硬挺挺黄嫩嫩像两只翘在绿棚上的小南瓜,不招蜂不引蝶只勾搭王仙客。王仙客说:这样的无双十分好看。
无双的发髻高悬,嘬着小嘴面目刮净像春天原野的上空不染一尘,吹拂着春风充满着生机招摇着奔放;草坡下处处都有兔子撒欢野狗叫春狸猫闹觉;总之洋溢着蠢蠢欲动的情绪和烦躁不安的气味儿。王仙客说:这样的无双也十分美好。
种种场景王仙客设置了不下几十次,每次都令他自己激动不已,小兽傲娇;那是因为每次的场景都不一样,但每一个无双他都觉得十分美好。他觉得有一个世纪没有见过无双了,无双也早已不是儿时的模样,她的屁股现在会更大双乳更挺五官眉目更精致;无论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她恰好的年岁恰好的青春,都可以迎上去把它踏平去浇灭掉;她是座让人望而生畏又让人心而往之的山峰,也是口深不见底令人避之不及的水井,她渴望着征服也迫切着屈服。
即便如此王仙客的那个乱跳的小兽依然见证着王仙客不死理想和美好愿望,急切地想见王仙客的无双。王仙客骑着青骢马举着红绸和青竹杆做的大旗,绣四个鎏金大字:“寻找无双。”直奔长安。
因为有了无双,也就有了长安;王仙客这样想着,长安城也就到了眼前。
那座城,浑厚神秘如同故事的入口。
明德门的木门上浑圆的兽面衔环朱漆铺染铜镶铁套,王仙客摇了摇门环,左看一下浑圆的兽首右看一下兽首的浑圆,左看像无双的右乳房右看像无双的左乳房,恍惚间只觉得无双就站在朱雀大街的尽头,穿着肥大的衣服像裹着整个春天,暖洋洋,溢着香;腮上落了二片粉红的桃花,额上的花钿不妖不艳,画得恰好。而这时朱雀大街上回荡着晨钟,撞钟人瞪着小眼睛看着太阳喷薄升起,融化了全世的悲伤。
第一声的钟声也就在这个时刻响起,“当”一声,几乎把太阳震落回去。
王仙客大呼:这样的无双也美好十分!
那来不及逗留半分的马蹄卷着大旗倏地闪进了城去,如同过隙。
与此同时满心欢喜的王仙客只觉一团黑影从右边门洞也一闪出了城,同样的烈烈大旗和得得得的奔蹄声,竟比王仙客的青骢马还要快上三分。
王仙客当然顾不上这些,他要寻找他的无双。
我也顾不上这些,我清了清嗓,整了整衣襟,端起了口琴。
长安!长安!
我来了!王仙客说。
无双!无双!
于是,一匹马跑进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