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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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村庄,一片萧杀气象,绿色几乎是没有的,只有田野里的麦苗摊着点绿意,而且还是灰绿灰绿的那种。草都枯了,发着褐色的光芒。目之所及,所有树都落了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在寒风中呜呜地响。太阳当然也不明朗,在灰蒙蒙的天上就这样死乞白赖地挂着,天空就像得了白内障的眼睛,浑浊不堪。这样的日子里,很难让人生出快意,万物都抠抠搜搜的,缩了脖子过日子。

大队部刚起了新的瓦房,房前有一片空地,几个树池一字型排开,树池中栽了柏树,挂了不少土。柏树虽然常绿,挂了土的它们也没见得绿到哪里去。树池沿上蹲着一些老头老太太在聊天,年年如斯,多数情况下,他们聊得并没那么火热,总是一些有的没的的故事,问或会有些嘎嘎的笑声传来,之后又归于沉寂,然后又接着聊。没人知道他们聊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可聊,只是打发时间而已。

刚子在空地上炸爆米花,那是一架老式的机器,主体是一架炉子和一口桶式高压锅,高压锅上有压力表,烧到恰当压力,端下,用铁钎子从锅尾撬开,“砰”的一声,锅里的玉米粒悉数膨出,落在一个长长的桶装袋里,冷却后就成了爆米花。很多年了,这种砰砰的声音没有在农村里响起过了。

刚子也不知从哪里弄的这机器,锅不是新锅,黑黢黢的,裹了一层锅灰,不过摇起来还算得劲。他摇得慢条斯理,左手拉着一个小风箱,风箱的吊搭板一开一合,叭嗒叭嗒地响,他听了,觉得这节奏很悦耳。他喜欢鼓捣这些东西,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现在岁数大了,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找了工作,结婚生子,老婆去帮儿子带孩子,他就闲了下来,开始鼓捣这些小玩意了,赚不赚钱倒在其次,图个乐子也是好的嘛。

一锅玉米粒烧好了,刚子还有点生疏地把锅从炉子上端下,炸了一锅,然后把布袋里的爆米花悉数倒给谋求加工的人,这些人中,老头老太太居多,当然还有小孩,也不乏一些小媳妇儿。这个村子与大多数北方农村一样,男人们如候鸟一般在村子里来来去去,农忙时回家,农闲时出去打工,现在是农闲时节,所以村子里几乎看不到正值壮年的男人。

要说刚子,其实也算正值壮年,他四十来岁,五十不到,虽然身型瘦小,但总还是有些气力的。不过他不愿意出去打工,从年轻时就这样,他的老婆拿他没办法,只有自己出去打工,这些年走南闯北,她的见识广了不少,也养成了一副剽悍爽朗的性格,在家说一不二。刚子怕她,从刚结婚时就怕,现在就更怕了,不过眼下好了,那个老娘们儿去了城里不在身边,自己多少有了点自由,可以正儿八经地摆弄那些他一直想摆弄却又不敢摆弄的玩意儿了。

时光就在风箱叭嗒叭嗒的声音中慢慢消逝了,转眼之间就到了薄暮时分,灰白的天被夕阳这么一染,就像染失败的布一样深一块浅一块皱巴巴地摆着,云围着落日一层层地排挞开去,没多少生气,像炉子里即将熄灭的火。空中时不时掠过飞鸟的剪影,一直不知道聊了多久的那些老家伙们也开始陆陆续续地起身,钻有或近或远的胡同里。更加猛烈的冷意开始浸上刚子的身子,一切都预示着,天色已晚,是该回家了。

刚子起身,准备收拾东西,他驾了一辆电动三轮车,东西都要装到这上面。他的家离这个村子有二十里路,尚需消耗个把小时的时间,所以要提前收拾。先要收拾的是那个装爆米花的口袋,刚子弯下腰,把袋子铺在地上,从后面一点点地撵上来,他折得很仔细,仿佛那是件艺术品一样,他的生活并非过得精致,只是他喜欢这样做,这让他在农村里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另类。

可就在低头整理之时,头顶突然传来一个悦耳的声音:“师傅,你能帮我炸一点爆米花吗?”

刚子抬头,目光交接的瞬间,他呆住了。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儿呢?大脸庞、小眼睛、蒜头鼻,嘴巴不大不小,紧紧地贴在鼻子下面。她的发量很足,在脑后绾了一个长长的马尾;妆扮上没那么时尚,穿了一件碎花棉袄,盘扣扣得很结实,鼓出她那紧实的胸部与粗壮的腰线。无论怎么说,此人都与美丽挂不上钩,但在刚子眼中她竟是貌若天仙般的可人了。

要说美这个东西,还真是一个主观的事情,许是刚子见过的美人本就不多,压根儿对美没有什么概念,但电视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明星也见了不少,刚子应该多少也培养出来了一点审美,但他对那些美人们没有丝毫兴趣,一个重要的原因当然是她们都遥不可及,另一个是因为我们的主人公刚子早已(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有对爱情的冲动与向往。这也许是一件可悲的事情,但刚子习以为常,习以为常也就不可悲了。

习以为常倒不是因为他不愿,而是因为他没有办法。要说起我们这位仁兄的尊容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五短身材、头发戟立、罗圈腿、外八字脚,关键是背还有点驼,走路走不直,视线不能正视前方,总是得歪着点头才能往前走,不然就会撞到树或墙,眼睛又小得要命,就像在泥巴上用细枝轻轻划了一道,再加上高度近视,让人担心他的眼中肯定模糊一片。

这样的身型放在农村里肯定是被嘲笑的对象,事实也是如此,刚子就是在各种奚落声中长大的。众人见他远远地从胡同中走来,便都“好心”地提醒他别碰到墙了,说完便哄然大笑。等他走进,也会有人拿出烟来给他抽,等他用嘴巴含上,便有好事者拿出打火机来给他点烟,但火苗又总是离烟头寸许,接着就有人笑嘻嘻地宣称烟已点上,刚子就猛吸几口,但烟又总是点不着,每当此时,又不免一场哄堂大笑,刚子起始并不知道别人在整他,后来得知,也不生气,他拽住那递打火机的手不让其动弹,直到他按着自己的视路把烟点着,之后便猛吸一口,慢悠悠地吐出一团烟雾,在烟雾之中夹着烟对着众人道:“不要这样了,各位兄弟。”这句话说的多了,便成了他的口头禅,当然也成了众人效仿的对象,所以,村子里总是时而响起这句话和一片哄笑之声。

如此身板自不是干庄稼活的好手,他的父母也不指望他,好在他学习成绩尚可,这让老两口萌生了一点希望,希冀他能够凭借考试走出穷乡,发不发达尚在其次,能混口饭吃将来不至于饿死也是好的。于是,他们就越发不让刚子下地,只让他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每年中考都紧随着麦忙时节,刚子中考那年,他的父母再忙也没让他碰过一次铁叉,只让他待在家里备考。可惜的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刚子那次中考败北了,他不服,接下来又连考数年,但均与高中无缘。从小就被寄予厚望的读书人其内心的失落可想而知,他的父母亦是如此,有趣的是,这又成了刚子身上的一段“佳话”,并在村子里传诵不已。

刚子年满二十周岁之时,娶妻生子就成了他的头等大事,可你也不想想,如此尊容想娶到媳妇儿谈何容易?刚子的父母当然着急,刚子其人呢,却似散人一个,对婚事不闻不问,竟开始鼓捣起收音机来。收音机并非什么珍器稀宝,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架,巴掌大小,带天线,似能出声又好像没有,因为据传言,除了刚子之外没有第二个人能从里面听出声音来。

关于刚子在家里调试收音机的情形在村子里一直传扬很久,直至现在,尚有人津津乐道。那仿佛是一个下午,一个无数个相同的下午中的一个,我们的主人公刚子坐在自家的庭院里,一个马扎上,双腿靠拢,正襟危坐,左手捧着收音机把它放在右耳边,架着右手去旋转频道旋钮,每调一次就静候一两分钟,极用心地去听,似乎想从每一次的“哒哒”声中听出些微的不同来,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据说,他能就此捣弄一下午,当然,他也并非只是听,有时也会拉来身边的一个小桌子,把收音机拆开来拾掇拾掇,至于他到底要拾掇成怎样,无人知晓。但由于他高度近视,整张脸几乎都要贴在收音机上了,所以又显得十分滑稽。

没有人知道刚子在那段岁月里到底在想什么,也没有人在乎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对自己的中考失利十分失落,也许想以这样一种方式来转移注意力,亦或者是他想走修理电器这条路以图安身,但他除了在不断地调试他的收音机之外,在修理电器方面毫无进展,况且他也从未向任何人表露过他想修电器的这一想法。久而久之,这就变成了他不务正业的另一罪证,成了人们嘲笑的对象。他似乎对此不以为意,当人场之中,有人调侃他时,他也总是瞇着他的双眼,用他标志性的自嘲口吻言道:“不要这样了,各位兄弟。”

虽然刚子不以为意,他的婚事却又不得不理,老两口别无它法,思来想去,只有换亲一条路可走。刚子虽然长得十分寒碜,却有着一个十分标致的妹妹,妹妹时年十八,比刚子小两岁,亦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提亲者络绎不绝,几乎踏破了刚子家的门槛,相比之下,刚子门前门可罗雀,一片荒芜,好在他逆来顺受,貌似并未受到多大伤害。

当刚子父母把心思说给刚子妹妹听时,这个标致的小姑娘放声痛哭,要知道她换亲的对象可是比她大好几岁的一个男人,据说腿还有点跛,长相嘛,确实比刚子好点,但也绝非上人。妹妹临嫁之时,一言不语,当坐上拖拉机的那一刹那,她猛回头对着刚子说了一句:“窝囊废。”

这句话对刚子来说并非鲜语,但从自己妹妹的口中说出还是给他带来不小的震撼,那天下午,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摆弄他的收音机,而是一个人踱步到黄河边,看着汪汪的河水发呆。他或许想告知他的妹妹幸福应该靠自己去争取,抑或是想告诉她这是命运的嘲弄,谁让她摊上了这样一个哥哥,也或者是他想奋力一呼,告诉他的妹妹他的事情不用她来承担,但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发呆,一任汩汩洪流裹挟着草木滚滚而去。

那个前来炸爆米花的女子并没有多少言语,她把玉米交给刚子后便不再多说什么,躲到一旁,蹲在起先那些老头老太太蹲着的花池上看刚子炸爆米花。幸好火还没有熄,刚子把炉子架上叭嗒叭嗒地重又拉起风箱来,他的目光落得很空,斜着眼偷偷地瞄那女子看,幸亏他的视路不正,不然那女子非让他看害羞了不可。

刚子并非薄幸(其实也薄幸不起来)之人,但此刻的他竟心猿意马起来。按理说,他已是年近半百之人,不应该有这样少年的冲动,但是,没来由的,他心里竟然甜滋滋的,有一种恋爱的味道萦在口间。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他依稀记得,上次有过这种感觉还是在初二的时候。当时正值课间,无聊的他趴在二楼课室外的栏杆上往操场上看,操场上有什么他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只是临近上课之际,一个女孩子的身影出现在了操场上,只此一次,便如铁杵般扎在了他的脑子里,再也挥之不去。

那个女孩子个子小小的,脸袋子很圆,扎了两个小辫子。当时刚子的眼睛已经变得十分近视,所以他并未能看清那女孩子的真面目,但她那雀灵一般的身姿、爽朗清澈的笑声让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通透,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离了,不是那种浑浑噩噩的掏空之感,而是一种脚踏实地的满足。刚子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什么,他想,这或许就是恋爱吧。

刚子后来得知,那女孩子是邻村电影放映员的女儿,放映员并非什么高贵的职业,但是在彼时的刚子看来,这似乎成了她高不可攀的重要障碍。他本欲考上高中,将来考上大学,以期多少能在她的心中留下那么一点点印象,但可惜的是,他名落孙山,因而,与他的梦中情人也只能天壤永隔了。

这种恋爱的感觉却像种子一样深深地埋在他的心里,不期然地,突然就生根发芽了。他用目光斜斜地看着那个女子,心里开始揣摩她的情况——是否有男人?是否有孩子?娘家是哪里?诸如此类的问题在他的脑海里一一闪过,他本可以张口问她,但生性怯懦的他始终没有开口。

他熟练地给她炸了一锅爆米花,倒在她准备好的袋子里,倒的时候,他又偷偷地看她那撑袋口的双手,那双手短小白皙,不像庄稼人那样粗糙,这说明她有着比较稳定的收入来源,不必像其他人一样做活,这或许说明她男人在外面打工养她。刚子想到这,心里又冒出一股凉意。

刚子目送着那女子缓步离开,并特别有心地记住了她消失在第几个胡同里。带着遗憾和些许期许的心理,他收拾好工具,开始往家赶。冬日黄昏,冷冽异常,刚子回家的途中,经过黄河,他站在岸边,一如他妹妹出嫁之日那样呆呆地看着河水。浊浪排空,惊涛拍岸,几十年的岁月就这样轻易地流走了,他那死水一般从未有过涟漪的生活也许就要终其一生地死寂下去,他有些不甘,在这些不甘中,直至今日,一种别样的感觉异军突起,完完整整地占据了他的头脑,那女子的音容笑貌牢牢地锁在脑间,三十多年前的冲动复苏了。他对着翻涌的河水,情不自禁地大喊了一声:“妈的!”

刚子回到家中,就开始盘算着如何与那女子取得联系。他托了很多亲戚同学,辗转多次才终于摸清那女子的情况。她名叫素娟,前年丈夫在工地上死了,她因而获得了六十多万的赔偿。她本欲改嫁,但无奈儿子尚小,再加上她的公公婆婆盯着她的六十多万,还与之签过协议,只要她改嫁,六十万就要没收回去,因而她一直住在她那缺了男人的家里。但六十万的存款,也让她相对地衣食无忧,在农村里过着阔太一样的生活,不过,她也偶尔在开放区的一家纺织厂打打零工,消磨一下时光。

要说起她丈夫的死,颇有几分悲壮。他是油漆工,出事当天,正在刷一个烟囱。烟囱很高,需要坐在吊篮里工作。当日天气晴空万里,有些许微风,日头暖洋洋的,鸟儿在不远处鸣啾,蚁虫般的人们在他脚下游走——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日子,一个如他很多日子中的一个日子。干完这一单,他就可以拿到五千元的佣金,活属于包工的那种,早日干完可以早日拿到钱,所以素娟丈夫就没日没夜地加班干。

不知何故,本来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按理说,这样的天气下,工作得暂停才行,急欲早日完工的素娟丈夫还想再多干一会儿,结果悲剧就发生了。起始微风,俄而狂风大作,他乘坐的吊篮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不一会儿就如荡秋千般大幅度地摆动起来。可怜的素娟丈夫,坐在“秋千”里噤若寒蝉,吓得都不敢呼救了。结果如你所想,吊篮在狂风中掉落了下来,这个一心想多挣点钱的男人被活活地摔死了。

据说,素娟看到她摔成肉饼的丈夫竟然面无表情,甚至都没有流露出悲戚之色。她心里怎么想的,无人知晓,只是这样一个薄情的形象算是给她立下来了,直至丈夫出殡,她都没流一滴眼泪。想来也是如此,夫妻本是同林鸟,聚散皆因缘份,本身就没什么感情的婚姻,缘尽了也就散了。

丈夫死了,接下来就是如何分那六十多万的赔偿金了。素娟的意思是全部归她儿子与她所有,丈夫是她的丈夫,爹是她儿子的爹,理应归她所有。公婆自然不愿意,说她万一拿钱改嫁了怎么办,到时说不准还把孙子的姓也给改了,他们岂不是落了个鸡飞蛋打,儿子没了,孙子没了,连钱也没了。素娟说她不会改儿子的姓,她要把儿子抚养成人,她的公婆就讲那可不一定,素娟就发誓,公婆就让她立字据。这样一来,他们就签了一份协议,六十万算是有了着落,素娟也在村子里继续生活——带她的儿子长大。

摸清了素娟的情况以后,二十余年不打工的刚子突发奇想要到开发区棉纺厂打工去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只有他心知肚明,他要去见他那个朝思暮想的素娟。要说爱情这东西并非俊男美女的专利,毋宁说,丑陋之人因为鲜有人光顾,对爱情的渴望程度更高,那种在欲火之下炙烧的心情愈发不能容忍。一辈子没有尝到爱情滋味的刚子初遇素娟,便被这漫延的欲火给点燃了,哔哩作响,让人好生心焦。

刚子虽然人丑,但还是有些小聪明,也知道一个叫“欲擒故纵”的道理。他来到纺织厂,却并不急于同素娟搭话,却每每在她面前晃荡,制造不期而遇的假象。素娟起始不以为然,也并未认出眼前之人便是那个炸爆米花的家伙,但久而久之她还是注意到了他。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小个子,头发直直地竖着,戴着一副黑边眼镜,走路慢条斯理、俯仰自思,一副极具城府的样子。素娟虽说不上在意他,竟也没生出厌恶之心。

刚子戴上眼镜是最近的事,也许是爱情的冲动,抑或是这种睁眼瞎的状态令他实在不能忍受,再加上儿子极有出息,不单只上了大学,还在城里谋了一个老师的工作,这让他感觉脊梁骨直了不少,走路也带有几分风声。村里看他笑话的人还是有,但已十分稀少,人们见他都会主动递上烟来,给他点上,然后不痛不痒地说上一句:“刚子好命啊。”刚子深以为然。

儿子有出息了,当爹的也不能拖后腿,本身就有几分酸迂之气的刚子给自己配了一副黑边眼镜。戴上眼镜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一下子就变清晰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了,他觉得自己的境界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上帝在黑暗之中说要有光,光就欻地一下出现了,活了大半辈子的刚子终于感受到了这种有光的感觉。居高临下,再看自己的婆娘,腰肥脸满,下巴叠了一层又一层;说话大声,如同鸭叫;不论吃什么饭,下巴颏总会挂上一点东西;走路内八,腿还有点跛,怎么能看都不顺眼。她在前边走,他就在后面想:果然便宜没好货。好在他的婆娘现在不在他的身边,他终于可以在自己的境界中悠游自在了。

在酝酿了很久之后,刚子迈出了他实质性的一步。有一天,刚子见素娟独自一人走在厂内的林荫小道上,便早有预谋却脑子一热冲上前去,脸红得像个大水萝卜般问她借火,彼时的他想抽烟,却发现没有火。你或许以为,这真是一个蹩脚的借口,怎么能向一个女的借火呢?可事实上,素娟抽烟,而且抽得很凶。两个大烟民因烟而结缘,起先谈论一些关于烟民的趣事(刚子当然不会说他视路不正点不上烟的逸事),慢慢地就越聊越开,最后竟至似乎要发展成莫逆之交了。

事情的发展超乎人的想象,爱情的种子在焦渴的泥土下深埋,一遇到水就猛烈地成长起来了。没有人知道,素娟到底图刚子什么。这人其貌不扬,文化水平也不高,虽然平日里也会去翻一些书来看,但都是些消遣类的杂书,并无太多营养可言。刚子几乎用上了毕生所学才能在素娟面前显摆他那一点都不渊博的知识,而且很多还是错的。但素娟听得津津有味,总是投以钦羡的目光,仿佛他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一个博学鸿儒、通达之士了。

来年开春三月的某一天,杨柳青青,厂子边不远处的一道河岸上春意盎然,一条小路在丛生杂草的挤压之下迤逦着向前延伸。小路很小,只可通行一人,刚子在前,素娟在后,就这样在黄昏落日的映照之下相随而行。二人虽不言语,但各有心思,已经发展了几个月的恋情在不温不火中展开。刚子心里所想,你我皆知,无非是想在平淡的生活中寻找一点刺激而已,至于素娟,我想她可能是借以调节她孤寂的寡妇生活吧。

关于素娟,我们知道的不多,只知道她年轻时在南方打过工,还和一个小伙子闹出过恋情,后来那个小伙迫于家里的压力回家成亲了,从此素娟便与他断了联系。之后她便和她的年过五十的老板闹出过绯闻,答应给对方生一个儿子,结果怀了个女孩,被对方抛弃,一气之下她就把那个孩子打掉了。再后来,经人介绍,她便嫁给了她的丈夫。丈夫老实木讷,脑子有点欠,刚入她家家门时,竟然分不清她的妈妈与奶奶,叫了奶奶一个“大娘”,从而闹出了笑话,被人笑了很长一阵子。素娟或许觉得嫁给她的丈夫委屈了她,但在村人眼中,她这样一个被老头子玩过的女人能嫁出去就已经不错了,这或许就是素娟能够隐忍这段婚姻的主要原因吧。

河岸上有人砌了一个石凳,是砖石的那种,底上挨着地的地方水泥已经剥落了,露出里面的红砖来。放眼望去,一片芳草萋萋,葳蕤芜繁,尚有几个这样的石凳散在杂草之中,荒冢一样自生自灭。据说政府想把这里开发成一个公园,后来也不知何故,竟不了了之,现在除了几个破落的石凳外一无所有。石凳外的坡下有一处池塘,野塘的那种,碧绿的水面上浮着一只鹬鸟,正在觅食。塘子连着一条小沟,小沟连着一条小河,再往外,便是黄河。

刚子指了指那个石凳对素娟说:“我们坐会儿吧!”坐就坐吧,素娟也走累了。

两个人就坐在石凳上,啥话也不说,堤上没有什么人,远远地,只有一个羊倌在放羊。云在天边舒卷,红红的一大片,刚子对素娟说:“看,晚霞!”看就看呗,素娟也想看了。

晚霞打在素娟的脸上,她的脸就在明亮的光里泛出一片金色的涟漪,刚子没见过如此璀璨的脸色,一个冲动从心底而生:他想亲她,情不自禁。

一抹女人特有的体香透过嘴唇滑落心底,在胆怯与兴奋之中,刚子觉得自己完成了人生唯一的一次壮举,整个人生像被赋予了意义一样,可意义是什么呢?他什么也不知道。

那天傍晚的约会是在素娟的哭泣与奔跑中结束的,或许刚子觉得水到渠成了,素娟却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她不知为何猛烈地哭泣起来,并撇下刚子沿着小道一路狂奔回工厂的宿舍,任凭刚子怎么解释,怎么懊悔,她都没有要原谅他的意思。爱情的甜蜜还没有尝到,它的苦就随之而来,焕发新春的刚子虽然春意满满却不知道怎么去哄女人,说到底他还是一个口讷心贼之人。这样的一个人,拿自己和心仪的女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暖春时节,麦苗吐青,绿汪汪的一片接着一片,对爱情与人生双重怀疑的刚子在一个休息日终于想到该回家看看地里麦苗的长势了。这天,他骑着自行车,沿着公路往家赶,道路笔直而阔,不知在拉和要拉什么的大卡车在他的身旁呼啸而过,它们离他那么近,仿佛他稍微一偏,就会被它们张开大嘴吞没一样。有那么一瞬,他还真想钻进车底,就这么玩完得了,只是这样子死得有点惨,不够体面,可你也不想想,死都死了,还他妈的管什么体面。二春那个老家伙几年前被卷到车底,脑袋像西瓜一样开了瓢,也不知他那个西瓜式的脑袋在开瓢前都在想些什么,反正不会是体面不体面的问题。你一考虑体面,离寻死就远了。

家里的门楼是新建的,连着厨房,足足有四间之多,关城一样雄赳赳地在院子东厢耸立着,这让他家增色不少,相较之下,他那结婚时修建的可怜的堂屋就低矮到泥土里去了,一如他那因拼命咳嗽而缩成一团的老爹。他老了没准也这个球样。

院门是开着的,刚子担心他那个老巫婆是不是回来了,战兢兢地迈门而入,一股凉意陡然而生,可不是咋地,那个五大三粗面容凶恶的女人正四平八稳地坐在院子里呢。她是怎么知道自己今天要回家的,他无从得知,只是做了贼的刚子心虚得要命,平日里本就不敢面对这个胖女人的他这时腿脚更不听使唤了,他立在那里,竟至像木头桩子一样一动不动(人场中是这样传言的,真实情况不得而知)。

他的女人单刀直入:“听说你找了个女人?”

天啊,开发区离家这么远,厂子里没有一个村里人,再说,他与素娟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就是那天傍晚忍不住亲了她一口,河堤上空无一人,除了几只羊看到外没有人看到啊。对了,羊倌!可那个老家伙离得那么远,他能看到个鬼啊。

见他不说话,他的女人又说:“那就是喽!”说完,便抄起个铁锨奔他而来。还要说什么呢?前一刻钟还在考虑如何体面死去的刚子这时脑子里如二春的西瓜脑袋一样空空如也,本能驱使着他撒开丫子就跑,他的女人是个狠角色,怎肯放过他?

关于这一节,人场中有着非常精彩的描述,现把它摘录如下:

刚子从家里跳出来,他的女人扬着铁锨在后面追,刚子一边跑一边喊:“不好了,要杀人了,要杀人了。”他脸色煞白,像涂了五层面粉一样。由于跑得快,他那刚买的被他擦得油亮的皮鞋还被他甩掉了一只。他的老婆呢,人狠话不多,气喘吁吁地像老牛一样在后面追,乌压压地如同一大块阴云一样闷雷滚滚。

刚子还算灵活,沿着离他家不远的坑沿子跑,一个转身,杨成家插在坑边的那个夯土墙角就要遮住他了。他的女人见追不上他,把铁锨猛地往前一送,就这样,这个在明媚的春光里闪着寒气的农用工具如标枪一样直直地朝刚子的脑子而去,若能击中,不必思考,刚子的脑袋也会如二春一样瓜瓤遍地了。可巧的是,刚子步子快了一点,他拐过了那个墙角,这只威猛的武器就这样倔犟地插在了土墙上,据说还有人听到,它插进泥墙的那一刻如箭入箭垛一样铮铮作响哩。

后来有人问刚子女人你要是给他的脑袋开了瓢怎么办?“开瓢了就开瓢了,还能咋办?”刚子的女人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引起了一大堆和它一样的笑声。这些笑声之中并未有刚子的身影,他在另一堆笑声里。男人们给他递上烟,帮他点上,饶有兴致地问他与素娟亲嘴了没?上床了没?还有联系没?他嘿嘿一笑,眯着眼,扶了扶眼镜略带苦涩地说:“甭拿我开涮了,兄弟们,我还想多活两天呢。”说完重重地吐出一口烟气,烟气在众人的嘲笑声中打了几个卷儿,渐渐地消散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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