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7.21:三个碗

Vincent van Gogh,Avenue with Flowering Chestnut Trees at Arles


罗水奎正在收摊子的时候,背后一声大喊,“三个碗,跟我走一趟。”

罗水奎心想,“几十年了,哪个还在喊我‘三个碗’? ”回头一看,是谭秉章家的帮工江开平。江开平急匆匆走过来说,“麻烦你去跟谭老太爷剪个头发。”

罗水奎问,“这哈会不会晚了?”

江开平说,“老爷子这哈没咳,不晚。”

“好嘛,”罗水奎就忙斗收东西。

这个时候又忙慌慌跑来一个人,气喘吁吁跑到罗水奎摊子跟前说,“罗五哥你赶紧跟我跑趟官田坝,刘四娃儿怕活不过今天,喊去帮他剪哈头发。”

一旁的江开平接话,“是昨天垮石头打斗呢蛮?”

“垮石头没有打斗人,是割麦子把手割斗那个。”

江开平说,“弄个怪蛮?割斗手就要死了?”

来人说,“反正看斗凶得很,来请罗五哥先把他头发剪了。”

当年不想剪头发想读书的罗水奎,已经成了老街人人来请的剃头匠。

罗水奎天生没力气,他妈范大娘说,五娃儿还在怀里吃奶就看得出是个弱身子骨,其他几个哥哥小的时候,抓着罗大娘的乳头像是要把她命吸脱,只有罗水奎不一样,抓着母亲的乳头吸一阵歇一阵。吸的时候力气小,半天吸不空一只乳房,还常常被奶水呛得憋了气。

范大娘经常看着怀篼头的罗水奎想:弄个弱一个男娃儿以后咋个活?

罗水奎三岁多那年,有一次娘娘舀碗饭给他,他端着碗坐在门槛边刚开始吃,一条饿了的狗冲过来一嘴就把他碗顶翻,罗水奎呜呜呜呜地哭,狗却硬是把碗里的饭吃完了才跑。

娘娘听到哭声出来,见他哭打了他一嘴巴,“你个不中用的憨包,吃屎都要被狗掀翻。”

罗水奎听不懂娘娘骂的这句话,只是抽着鼻子哭半天。

长到七八岁,别家这么大的男娃儿可以使得动嘴了:抱点柴禾、背点煤炭,大小能帮家里干点事情。只有他不行,手无缚鸡之力,身板像根豆芽菜。前面几个哥哥一个在盐井坝熬盐卖,一个当了石匠,一个当了马夫,一个当了木工,虽然都是苦力,好歹能养活一家人。

范大娘经常看斗这个幺儿抹眼泪,“你看他瘦得像根竹竿,到底要靠啥子活路吃饭哦?”

罗水奎长到11岁,范大娘跟男人商量,幺儿身子弱力气小,怕还是送他去读两年书。罗水奎的爹见不得这个幺儿又拿他没办法,毕竟是自己亲骨肉,想来想去同意了范大娘的主意。

11岁的罗水奎就这样进了老街蒙养学堂。

蒙养学堂的前身是郁文书院,读书的娃儿多。罗水奎虽然比别的孩子大三四岁,但进了学堂还是先要从幼学、四书、声律学起。

力气小的罗水奎幸好记性不差,去了三个多月,就学会了好些成语、格言、警句。他经常学着学堂的先生,拿本书在自家门口摇头晃脑咬文嚼字。

“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升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

“混沌初开,乾坤始奠……”

罗水奎父亲浇完菜园子的水回来,看见幺儿一字一句背诵诗文,心头破烦但转念又觉得,罗家自从搬迁到盐井镇十多代靠苦力吃饭,难说这个幺儿怕真的能把书读出来?

他把两只水桶摆到墙角边,坐在门槛处喊,“幺儿你读的是啥子意思?”罗水奎见父亲有兴趣,马上得意地说,意思就是:啥子是天,啥子是地,天跟地是咋个来呢。

罗水奎父亲想了半天也没有听明白,又不想继续问,把抽剩下的最后一截叶子烟屁股丢到地上,拿脚使劲踩熄进屋休息去了。

范大娘不管这些,听不懂幺儿说啥子但觉得幺儿跟其他娃儿不一样,心头还为幺儿骄傲。她站在坝子上听幺儿背书,等背完准备喊他去坡上背猪草,但想了一哈又没喊,还是自己背个背篼上坡去了。

罗水奎在蒙养学堂一读两年,这两年他过得很“风光”。

过年的时候他背诵一句“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全家人就觉得家里出了个读书人;家头有客人来,他背诵一句“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世间最难得者兄弟”,客人就连夸他父母有福气;赶场天他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背“心志相孚为莫逆,老幼相交曰忘年”,人家走过要回头多看两眼,觉得这个娃儿不错,骨骼清秀知书识礼。

罗水奎以为自己再读几年书出来,就可以清清爽爽做个读书人。父母也觉得再供养他几年,幺儿或许能当官发财,就连最看不起他的几个哥哥,都觉得这个最弱的弟弟要是再读几年,说不定真有啥子出息。

但,不测风云说来就来。

罗水奎父亲54岁那年,一个侄姑娘嫁到水田坝新街,他跟亲戚去喝喜酒,回来的路上天已经大黑。喝酒走不稳路,几个亲戚喊他不要走了就赶水田坝睡,他死活不愿意,踉踉跄跄要回老街。几个亲戚没有办法,一路看斗他走一哈歇一哈,没想到都已经快走到石硌滩了,还是一脚踩空滚到了关河头。

范大娘哭得死去活来,罗水奎也哭得死去活来。

罗水奎上蒙养学堂要交学费,父亲一死,没得人给他交。几个哥哥早早离家做活路,最小的妹妹也没读书,小小年纪就帮范大娘做家务事。范大娘在房前屋后巴掌大地方种点蔬菜瓜果葱葱蒜苗,赶场天拿到老街集市上换几个钱也只能帮补哈生活,读书的钱根本没得。

晚上范大娘把几个儿子喊到面前,说幺儿想继续读书,几个哥哥能不能一个资助一点。当时罗水奎的四个哥哥都已经结婚,大哥说,“妈,不是我不想帮五兄弟,我大娃儿跟他差不多一样大都没得钱读书,一天到晚跟我做活路。”

二哥说,“妈,我大那个娃儿也想读书,还愁去哪点找钱来供他哦。”

三哥说,“妈,媳妇又生了一个,现在带斗四个娃儿了,哪点还有钱给五兄弟上学?”

四哥说,“妈,我倒是娃儿不多,现在木匠活不好做找不了几个钱,拿不出多余的啊。”

范大娘一看几个儿子各说各家的困难,看样子是凑不出钱来,只好跟罗水奎商量,“幺儿啊,看来书是读不成了。”

已经读了两年多“四书、五经”,14岁的罗水奎到了命运关口。他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天生喜欢读书,但老天爷偏偏不让我当个读书人。”

见母亲难过,他故作镇静跟范大娘说,“妈,你不要难过,书读不成也没得啥子,我跟几个哥哥去学点手艺。”他这样说,范大娘更难过,“你看你挑不动背不成,能做啥子哦?”说完又是一阵哭。

那天晚上,罗水奎跟母亲一样彻夜难眠,不知道渐渐长大的自己,到底能靠哪样活路求生。

罗水奎的娘娘第二天一早就跟范大娘建议,去找谭秉章谭老爷借钱供罗水奎读书。范大娘开始一想是好办法,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行:这读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啊,没得十年八年怕读不出来。万一借了钱读不出来咋个办?万一读出来却还不起钱咋个办?

想来想去找谭秉章借钱的念头彻底打消。但到底想幺儿学啥子手艺,她想得头皮发麻却横竖拿不出主意。

婆母跟她两个人坐在黑黢黢的门槛边唉声叹气一筹莫展。

天快大亮的时候,范大娘突然一声叫出来,“哎呀,我咋个把这个事情忘了?”她赶紧起床找娘娘。问她哪样事?她说,“我幺兄弟不是剪头发剪得好蛮?这个活路又不累,喊幺儿跟斗学就是了嘛。”娘娘一听觉得也是个好办法。

范大娘赶紧把罗水奎从床上喊起来,“幺儿,喊你跟幺舅学剪头发要不要得?”懵懵懂懂的罗水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但是见母亲兴奋的样子,就先答应了下来。

见幺儿同意,范大娘连忙从鸡窝头捡出十多个鸡蛋,这些鸡蛋攒了两个星期一直舍不得卖,现在她收拾完提了就往兄弟家跑。

兄弟家住在油坊沟。范大娘过了桥又走了一阵才看到兄弟的房子。

自从姐夫去世,范家兄弟一个多月没见过大姐。见大姐匆匆忙忙来以为又有啥子事。兄弟媳妇赶紧倒了碗茶水过来,范大娘一来二去把事情说了,希望他把剃头剪头发的手艺教给外甥,让罗水奎给他当个徒弟,赶场剃头也有个帮手。

1904年盐井镇的男人还在留长辫子,除了小娃娃剃头,几乎没有男人剪头发,生意其实惨淡得很。

范大娘说,“五娃儿读了两年书,啥子都不会干,现在书读不成又没得一身力气,不教他点手艺咋个活啊,”说完又哭。

范大娘这个幺兄弟一向跟大姐感情好,见大姐这样说当然不好推辞。“大姐,会剃头不算啥子手艺哦,我倒是可以教他,他聪明的话个把月就会。只是当个剃头匠要养活自己难得很,除非他再学点其他本事。”

“不管了,先把剃头教会,再想其他办法。”范大娘交待完兄弟又匆忙回家。

事情谈定过两天赶场,罗水奎就跟着幺舅到老街集市摆摊子,剃头匠生涯算是正式起步。

剃头当然不难学,但剪头发没这么容易。

当时老街小娃娃剪头发流行剪“锅盖头”。所谓“锅盖头”,就是把四周一圈头发剃掉,只在头顶上留片头发。男娃娃剪了“锅盖头”看上去精神干净,女娃儿也一样,只是把头顶上那片头发再扎成个揪揪。

已经学了一个多月,罗水奎就是剪不好一个“锅盖头”。“锅盖”总剪不圆,瘪稀稀呢,一点不精神,更不饱满好看。

幺舅已经拿自己的三个娃儿给他做了多次实验,三个娃儿剪完都一脸哭相,要是别人早就打他了,更别说还想收钱。读过两年多书的罗水奎自己都想不通,为啥子就是剪不圆一个“锅盖头”?看斗没那么难嘛。

差不多天天练了两个多月,幺舅都快泄气了。

范大娘每个赶场天都来老街集市看幺儿学剪头发,见他学得认真就很满意,心里想,“我幺儿始终读过书,聪明学起来快。”其实兄弟不好意思跟她明说,如果再剪不好“锅盖头”他就要劝他不要吃这碗饭了。

剪头发的男人少,女人又几乎不剪,所以这门手艺没得啥子花样,除了剃头发就是剪好“锅盖头”,如果“锅盖头”剪不好,当然靠不了这门手艺吃饭。

罗水奎也急。年纪轻轻眼神好、手不抖、站得住,咋个就是剪不圆?

他知道幺舅靠这个手艺吃饭,没有多少时间等他慢慢剪圆,虽然每次见他剪失败都安慰说,“不怕得不怕得,多练哈就好了。”但他心里始终不踏实。

他天天琢磨如何把“锅盖头”剪圆。如果不赶场,他就在家里拿石头在地上练习画圆,他想:剪不圆是因为画不圆,如果画圆了肯定就能剪圆。他觉得这个逻辑应该没有问题。奇怪的是,画了两个月基本能画圆了,但一上手剪头发还是会把“锅盖”剪瘪。

离幺舅说的再等他两个月就快到了,小小年纪的罗水奎已经知道为生存拼命,每天为“锅盖头”心急如焚。

也是上天助他一臂之力!

有一天正端着碗吃饭的罗水奎突然来了灵感,他想,吃饭的碗弄个圆,小碗、中碗、大碗都有,拿来当尺子用,“锅盖头”不就剪圆了蛮?想到这里他兴奋起来,马上去隔壁喊6岁的小侄儿过来,拿个小碗盖在他头上就开始剪。

先把碗外面的一圈剃光,碗拿开把头顶上的头发修剪整齐,一个标准漂亮的“锅盖头”大功告成。

他马上扩大战果,分别去隔壁把几个头大小不一样的娃儿找来,个个拿碗来试,个个实验成功。

实验成功后,他没有马上告诉幺舅这个秘诀,等赶场天来了,舅甥二人把剪头发工具搬到老街集市上,等前面几个专门来剃头的人剃完,有两个要来剪“锅盖头”,罗水奎就跟舅舅说,“幺舅这个‘锅盖头’我来剪!”

幺舅说,“你不是咋个都剪不圆蛮?”

“现在能剪圆了。”

“咹,前两天你都还剪不圆嘛?”

罗水奎不语,径直从一个背兜头拿出三个碗放在高凳子上。

幺舅先是看不懂,后来瞬间明白,但也不语,看他咋个使用。

一个娃儿凳子上坐定后,罗水奎比照着他头的大小,拿出最合适的一个碗盖在他头上,然后开始剃周边的头发,剃完,碗拿开,再修剪头顶上一片。很快一个又圆又滚的“锅盖头”新鲜出炉。

幺舅在一边看得惊掉下巴,但又找不出漏洞。心想,到底读了两年书脑子活泛。之后每一个来剪“锅盖头”,罗水奎就拿出三个碗比照,头大的用大碗,头小的用小碗,不大不小就用中碗。

个个剪得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那天来老街赶集的人硬是看了稀奇,好多人围在俩舅甥的剃头摊子前看。人些看来看去就只见“三个碗,罗水奎从此便有了“三个碗”的绰号。

赶场天,老街集市有两个剃头摊子,一个摊子在东,一个摊子在西。好些时候大人带着娃儿已经走到东边那个剃头摊子上,娃儿偏偏说要喊“三个碗”剪,不是“三个碗”剪就要哭闹。大人没得办法,只好把娃儿又从东边带到西边。

走近一看,等罗水奎剪“锅盖头”的娃儿已经排起一串。

东边剃头摊子也在老街剪了几十年头发,见西边的生意太好还专门去学经验。一看心里就不服气,“啥子嘛,不就是拿三个碗比斗蛮?老子不用碗都剪得弄个圆。”再走近一点看,又瞬间泄了气。

罗水奎的“锅盖头”剪得好不好不全是三个碗那么简单。

他不是读过两年多书蛮?跟娃娃些剪,他就背《幼学》给他们听,之乎者也娃儿些听不懂,但觉得好听;跟大人剪他就背《四书》《五经》,好多大人也听不懂,但觉得这个剃头娃儿有文化,从心里敬佩。

到了1912年,所有男人都不准留长辫子,所有男人都必须剪头发,剃头生意终于熬到了转机,剪头发的生意越来越好,不仅剪“锅盖头”的人多起来,剪中分、偏分、平头的也慢慢多了,罗水奎的剪发技艺就不断得到了锻炼。

20岁那年,罗水奎结婚了,幺舅让他自立门户,他终于靠一门剪头发的手艺成家立业。等罗水奎剪到1931年才37岁,不仅仅在老街,在整个盐井镇也是大家公认的最好剪发剃头匠。

遗憾的是两个儿子都不喜欢读书,大儿子也不喜欢跟自己学剪头发,悄悄跑去跟四伯伯学做木匠,罗水奎觉得也算门手艺没有阻拦,准备把剪头发的手艺慢慢传给小儿子。

当罗水奎看着江开平和来人左右为难时,还是江开平先说话,“你就先去帮刘四娃儿剪嘛,谭老爷子这边不急。我回去说一声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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