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以前,羲皇曾看到过西方有凤来仪,栖落梧桐之上,遂,削桐镶玉珑,雕琢金羽彩凤。于是,我便成了我,瑶琴。
我曾伴文王于羡里,吊子伯邑考,添文弦一根,一份相思一弦愁;我曾随武王伐纣,前歌后舞,添武弦一根,半壁江山一弦胸怀;现在,我于楚国郢都,共“琴仙”伯牙游汉阳江口,只为觅得知音,把酒言欢,聆听弦乐。
“昔者瓠巴鼓瑟,而沉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这于伯牙而言是何其赞美,多少仁人志士,慕名而来,跋涉千山万水,只为听伯牙拨弄一曲琴韵。迁客有情,骚人华赋,却无人识得他曲中意境。伯牙始终在等,在等那个能听懂他琴音的人出现,古桥上,残璧前,都只留下他落寞的背影,孤寂,亦是如影随形。
我只记得,在很久以前,那时的伯牙刚开始学琴于成连先生,三年不成,一直未能取得太大长进。成连叹息,自己只能教弹琴技艺,未得仙乐大成,唯有其师万子春善于移情,便携伯牙往东海蓬莱仙山,寻师祖万子春,请教移情之法。但是伯牙到了东海,并没有见到万子春,只闻得海水澎湃,波澜壮阔,动荡之美,溢于言表,耳畔萦绕着群岛悲号之声,凄美动人,婉转哀怨。杳深的山林和悲啼的群鸟,使得伯牙心胸豁然开朗,感悟良多:“先生移我情矣!”乃援琴而歌,于是便信手拈来,创作了《水仙操》。此后,琴艺大进,遂成“琴仙”之名。
伯牙名扬天下的同时,也是他寂寞生涯的伊始。一勾一挑间,宫商角羽徽,文武七弦乐,我也只能为他奏出瑶乐,空生网罗。夏风才刚融化了春雪,秋叶便卷着冬寒,裹霜而来,年轮也不知走的是快还是慢,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却依旧未能看见那个人,那个听他弹琴的人。
汉阳江口,大雨滂沱而至,阻隔了前行的步伐,天公作美,也要成全了伯牙多年的夙愿。伯牙原本奉晋王之命出使楚国,游于泰山之阴,风浪不止,停舟泊于山岩下。未见明月皎兮,未见雨稀风骤,偏触景,又触琴,又如何能不伤情。
伯牙援琴鼓之,“初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那人,终是来了,乘着风,携着雨,隔江而立,识得瑶琴凤尾,听得颜回曲谱,赏得琴外之音。山海之外一樵夫,三言两语却解开了伯牙心境,闻曲时好似与伯牙灵犀点通,一个低头抚琴,一个侧耳静听,刹那间惊艳了时光。我只知道,不枉伯牙这么多年来的苦等,莫是有缘人,他出现了。
钟子期,青山秀峰间的砍樵人,精于音律,善于聆听,伯牙善鼓七弦瑶琴,生为知音,无奈相逢太晚,让伯牙苦苦寻觅了多年。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心之所往,钟子期必定溯源听识,世人千论,也唯有子期能够辄穷其趣。
一曲终了,人却未散。伯牙乃舍琴而叹曰:“善哉!善哉!子之听夫!志想象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瑶琴远思,更为客中弹。伯牙弹奏,子期看得见伯牙琴中的高山,听得见琴中的流水,他能看见的,还有伯牙隐于天地间的心。世间知音莫不是都需苦寻方能觅得,还好,终有一人,解得伯牙一经年孤寂。
斟一杯酒,奏一曲琴,与君歌一曲,伴与风月,赠与知音。伯牙本奉晋王之命出使楚国,王之命,莫敢相违。尚且只可,风雨时停歇,天晴时出发,二人只得相约,来年中秋,再赴知音之约,共论高山流水。
汉江游水,漫断故人约。星陨时桂还未香,船归时人还未醒。花开时何以预见凋亡,子期病逝,那人,终究是等不到了,但,这约,他却守了,埋骨汉阳江畔,孤坟影单,日日望着汉江水,等侯故人归来,鼓一曲琴韵。
次年,伯牙如期而至,霁月清风,携琴而来,赴这一场经年之约。汉阳江口,青衫不复,却只留江边荒冢,荒草悬坟头,故人影踪,早已西游长眠。一捧土,三行泪,世上再无钟子期,再无一知音人,瑶琴七弦,弦弦琴音,谁识其中乐。
叹《高山》兮,殇《流水》兮,子期子期兮,纵然你我千金义,历尽天涯路,如今亦是阴阳两隔,此曲终兮,我亦为谁弹?三尺瑶琴,遗世人间,尚不如裂!折断宫商角羽徵,掷裂凤栖梧桐身,伯牙转身离去,沾得一身遗憾,重归孤寂,终身不复鼓。
落寞伤情至此,遗我残琴断尾来陪他这白骨荒坟。
千年以后,我仍在这古琴台上,一尾断琴,历经风霜,却始终未见伯牙再度归来。只依稀记得那时“晴涧之曲,碧松之音,一客荷樵,一客抚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