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鱼时七
黄沙漫漫,残垣断壁。北萧王朝满目疮痍的大漠里本就人烟稀少,平沙无垠的地平线处,落日下的几匹骨狼有气无力的哀嚎声为这夐不见人的荒凉之地又添了几分惨悴之气。
当今天下,一分为四:南凌与东望各独霸一方,军事薄弱的北萧与西资只得沦为臣隶国。
数百年之久,西资的人民自老祖宗起便好儒雅,恶厮杀,孱弱无能的国度早已对霸主国失去了威胁力。可北萧则截然性反:广袤的地域,丰富的矿产资源乃是南凌与东望国垂涎已久的凤髓龙肝。传闻北萧之地刁民丛生,嗜血成性、骁勇善战的民族最终却是被气候恶劣、食宿难安打败。
与生俱来的不屈血液使得这个兽园般的国度顽强好斗——反抗从没有结束,看似平静的人群中不乏暗潮涌动、杀戮四起。
兽铤亡群的时代,黄沙堆砌的集市上还能存有些许商铺已实属不易。肉包子铺前,比肩接踵的队伍排至望不到尽头,其中不乏老弱妇孺、病骨支离。连年的干旱使得农家颗粒无收,无水无粮的日子,能有杂米皮面配牲畜体肉已是讫情尽意。
破衣小乞丐躲在包子铺的土墙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咽了咽带血的喉咙。几日未进食、未进水,火辣的咽喉处皆是黄沙的干涩与浓痰的血腥。
可是,即便感到已命不久矣,他依旧身无分文。父王与母妃教导过,偷盗乃是大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在隔壁的茶棚内,一头扎马尾、星眸闪烁的少年盯了那个敢想不敢做的乞丐许久。少年端茶静坐了约半柱香的时间,终于等到一只小黑手朝笼屉伸去。
“哼,就知道你会偷到你贼祖宗头上!”嗖嗖两粒飞石,小脏手被马尾少年的暗器弹开,小乞丐疼得哇哇大哭。
“有人偷包子!抓贼啊抓贼…!”包铺老板寻着那啼哭声便一下发现了躲在笼屉下的小乞丐。少年又羞又怕,若是父王与母妃得知自己成了窃贼,定永世不会再与他这个孩儿相认。
罢了,他已无脸再苟活于世,被这些陌生人惩罚致死远好过于活活饿死。小乞丐双目紧闭,逃也不逃。
少年本是不想与人分享囊中之物,可怎料眼下这个颤抖不已的榆木脑袋竟根本不是做贼的料?
“蠢货!快跑啊!”马尾少年一个后空翻自茶棚板凳上倏然站起,短衣匹马,健步如飞便附身冲进笼屉下,欲将小乞丐生拉硬拽地拖出。
第一次,他第一次与之狼狈为奸的同党竟如此不情愿的被自己救赎。小乞丐紧紧环抱膝盖,双目紧闭,两道浓眉拧皱得好生厉害,嘴里还嘀咕着:“对不起,对不起…”。
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如此僵持不下的局面持续了几分钟。棍棒自高空中被抡了又抡——那疼痛感真真切切。小乞丐号啕大哭后便再不倔强,主动攀附于少年的手臂,二人落荒而逃。
“真是做贼盗黄连!”少年自讨苦吃,有苦也说不出。此刻的马尾小生浑身是沙,满面是土。再怎么说他也是北萧这凤曦窟一带“有名有号”的人物!如此偷盗还真是有生之最:最狼狈,也最不爽气!
这般于混乱中思忖,小马尾似脱了缰的野马冲出熙攘的人群,身后还飘着一个泪眼惺忪的乞丐。贼不走空,纵使四面楚歌,少年依旧不忘顺之三个包子,迅速塞进怀中。
胡杨树下,小马尾将浑身大大小小的包裹卸了一地。他从未如此累过,此刻他只想大快朵颐。
破衣小乞丐跪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盯着那杂米包子里零星的肉末便足以让他垂涎三尺。
自懂事起,他享用过的玉盘珍馐数不胜数:飞鸾脍、剔缕鸡、月华饭、云斩鱼……再不能思忖下去,小乞丐已望眼欲穿。他开始埋怨起自己背井离乡的决定,这十年之久的小半辈子里,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饕口馋舌之辈,也从未想过一个肉包子竟能成为自己打耳光也不肯放的八珍玉食。
“行了行了…看你那穷酸样儿!分你一个便是!”小马尾满面嫌弃,却又十分洒脱。
方才还冰肌玉骨、眉目如画的英气少年这会儿已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高束的马尾垂至耳下,散落至腰间,洁白的衣裳鹑衣百结,污渍斑驳。
乞丐望向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与自己好像有些许的不同。小乞丐乃汉人,柳眉凤眼,可眼前的“小哥哥”竟生的蓝瞳褐睫,深眸绻目。再定睛细看,那眉宇间的英气竟有一丝妖娆,披散至腰间的褐发更加承托出那纤细小巧的腰身......这般体态,他唯从下人自西域请来的舞姬身上瞧见过。
“男儿竟能生的如此美艳。”小乞丐心中默念。
“看什么看?不吃?还我!”马尾少年指了指小乞丐手里的包子,洋装抢夺的架势。这回,那乞丐倒是反应够快,豪气千云,大半个包子便不见了踪迹。
终得一食物足以果腹,小乞丐手捧剩下的面皮,竟泪如雨下:“小哥哥,以后切勿再行这穿穴逾墙之事了,好吗?”这顿餐,他不吃会死,吃了却良心不安。
“你这个闷葫芦!小爷我可是凤曦窟有名的贼!行的就是这偷盗之事!即将饿死的阎王鬼还与我这儿装清高!”小马尾暴跳如雷,这盗史之最怎献给了如此不知好人心的白眼狼?
小乞丐哑口无言,许久,竟扣起自己的嗓子眼来:“你所言极是,我乃正人君子,怎能与你同流合污,怎该受你这嗟来之食?我...我还你便是!”
乞丐本就身形矮小,加之破衣烂衫,加之拼命呕食…马尾少年终是不忍心与他争辩,也无计可施。
“好好好,我收回方才的话,我…我以后注意!”他只得这么说。自小到大,他一直都是个贼:从偷拿人家的残羹冷炙到窃取零星金银丝软,他这贼的名号竟越做越大,他不觉得有何不妥,也从未想过从良。
生于乱世,降为流民,活着才是王道。
“恩,小哥哥,以后我会监督你。”听此,乞丐立马停止了渗人的举止。说实话,他本想真的呕出来的,可实践后才发现,做不到。有个台阶下,真好。
“切!”怎有如此得寸进尺之人?少年赶忙转移话题,他可不想永远带着这个拖油瓶监督自己。“莫要总是一口一个小哥哥,一口一个小哥哥的!这位小姐芳龄几许啊?”
“吾乃幼学之年。”小乞丐毕恭毕敬拱手作揖。他知道小哥哥在嘲笑他像女孩般软弱,修正便可,他丝毫不气。
“十岁竟生的如此矮小!”少年大笑:“我今年八岁,竟高于你一头了!”
“兄长无能,还请吾弟赎罪!”小乞丐听闻眼前的俊美少年竟年幼于己,羞愧懊恼至极。
“免礼免礼…”小马尾瞠目结舌。这小小的人怎有如此多的礼数?若是留这样一号人物在身边,他定能烦死!恩,还是独来独往更适合自己。这般思量,少年转身就走。
“吾弟要往何处啊?兄长还不曾知吾弟姓名啊!”小乞丐礼数繁多,同这个年龄与身形显得格格不入。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曹石果!吾兄,后会有期!”少年自腰间抽出皮鞭,转而回头朝小乞丐坏笑。
单手轻挥,赤色皮鞭被高高扬起缠至胡杨树顶,小马尾手握鞭条,腰身猛然一挺,便腾空而起。苍老的树藤被踏得摇晃不止,少年右足一点,便自眼前的胡杨树飞旋至远处的一颗怪柳上,这几下兔起鹃落,迅捷无比。
他不是有意要丢下小乞丐的,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哼,曹石果是吧?!给我拿下!”该是比怪柳还要远的地平线处,一小众兵马扬起尘沙,呼啸疾驰而来。士兵们手拿长枪,身着衙府里的官服,铿锵的队伍上方飘扬着印有“北”的旗子。
少年已无路可走。向前便是牢狱之灾,向后,那个拖油瓶便会同他一起入狱。
少年强装淡定,悠然盘坐在树梢上,与领头的军爷周旋起来。“呦,我等乞儿马医不知犯了何罪惹怒了官爷呀?”
“曹石果!你给我下来!北萧律法,偷盗乃重罪,你等已为惯犯,速速同我回府,等着吃板子吧你!”这位军爷当真恨透了曹石果,自他入职以来,这小贼就一直在江湖上兴风作浪,缕缕犯事皆逃之夭夭,明明官府的老爷也无计可施,可上头却偏偏要克扣他的俸禄。往日捉个窃贼三两个士卒足以,今日他动用几十来号甲士、步卒,便是誓死也要将这个小祸害抓进牢里!
白老板的玉扳指、杜大娘的银筷子、王铁匠的金刚锤…“前车”,没有“鉴”。他无论如何也未料到自己会跌在一个肉包子上。
一个八岁的孩童身处几此番境地,第一反应,就是跑。什么吾兄吾弟,什么小乞丐,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
寡不敌众,曹石果与小乞丐一同被捕,纵使他已朝着闷葫芦喊了好几句“快跑!”,可乞丐依旧笑脸相迎,奔至他的怀抱…走近,才发现,走近,却也晚了。
夜色苍茫,月明星稀。两位少年皆画地刻木,锒铛入狱。
囚首垢面的生活于曹石果而言已是家常便饭,少则半天,多则一个月,牢狱饭他吃得很是习惯,也丝毫不觉得畏惧。只是身后这只椎心饮泣的拖油瓶一副活不下去的悲痛样儿令他心烦不已。
“别哭了!”曹石果大怒:“还不都是因为你!”少年往日里的潇洒之气消散殆尽,那一声怒吼竟尖细锐利。
“石果,我怕!”小乞丐泣不成声,颤栗中竟猛然躲进少年的怀里。
“混蛋!滚开!”与生俱来的本能反应,小马尾将小乞丐一脚踹开。后知后觉,愧疚些许。少年赶忙上前将乞丐扶起,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你..没事吧?以后不要与我拉拉扯扯!”
十年来未受过此番委屈,未体会过这般疼痛,今日,小乞丐痛贯心膂。“罪不可逭!本王绝不饶恕你!”
“哼,小爷我没有错!我还不原谅你呢!”背井离乡的沉痛、生于乱世的倔强此刻却变成了两个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吵闹。二人双双扭头气哼,谁也不理谁。
许久的静谧,牢房里滴水可闻。一只赤红肥胖的老虎虫自他的脚底蠕动至他的脚底。
“喂,你看。”曹石果小声细语,顺着毛虫的方向顶了顶下巴,满目新奇。
“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我已恩断义绝,我再不会理会你,你…啊!!”小乞丐本桀骜不驯,可偏就那般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曹石果瞧的方向。冷汗涔涔,魂不附体。
“哈哈哈!你这般胆子,怕是以后不跟着我都不行了!”伶仃清脆的笑声响起,他从未见过如此胆小的男儿,又这般喜欢唠叨,爱好讲理。
“不是我跟你,而是你跟随于我。兄长今后定会保护吾弟。”冰释前嫌,小乞丐百感交集。曾经他的生活宝马香车,贝阙珠宫,却终究无一患难与共的朋友,现在他的生活食宿难安,动荡流离,却拥有一生死相依的兄弟。
“苍天在上,厚土为证,我慕景琰今日与曹石果结拜为生死与共的兄弟,如若违背誓言,乱箭穿身,天打雷劈。”小乞丐首下尻高,长跪不起。
“原来你叫慕景琰啊!”曹石果一边随着兄长磕头作揖,一边兴高采烈地问东问西。毕生第一次与人结拜,那套说辞他也是生平第一次听闻,他觉得新鲜得很。
一滴鲜血落于草垛,小马尾惊诧不已。
“这叫歃血为盟,你我血浓于水,便不会再背信弃义。兄长代吾弟奉血,吾弟莫怕”说罢,慕景琰皱眉狰狞,自那根咬破的手指又挤出一滴鲜红,滴落于地。
这乞丐咬都咬了,他也无可奈何。只是他何时说过会怕了?
昏暗潮湿的牢房,一双异想天开的孩童正天花乱坠般想象着出狱后的小资日子:他劫富济贫,他教书育人,无论做何营生,能养活自己,足矣。
倏然,牢狱长廊里的最后一盏灯火被疾风扑灭,牢房里的孱弱年老之辈还未等发出惊恐之声,便被悄然无声的寒心针刺入咽喉,当场暴毙。肃杀的长廊里唯剩熟睡的年轻力壮与少不更事的稚幼孩童。
黑衣卫士蜂拥而至,寒光邪佞闪烁,牢房铁链应声落地。
少年与乞丐的左胸口处咚咚作响,随着眼前压迫逼近的蒙面杀士彳彳亍亍的脚步声,二人噤若寒蝉。
附身蹲在眼前的黑衣男子高挑瘦弱,看上去也不过是个少年,但稚幼与天真与他相差甚远,那双似夜空一样深邃的凤眸里闪烁着肃杀与幽怖。
“带走。”低沉的命令自黑色面纱下缓缓发出。
众人丝毫不敢怠慢,三两个黑衣杀士上前将撕扯在一起的曹石果与慕景琰生硬拽开,粗布麻袋从上自下降落,藤条缠绕后的黑暗中,小马尾喘不过气来。
冥冥之中,景琰兄在哭泣;冥冥之中,自己在颤抖。
这里是北萧天都狱,此些不速之客如何做到蒙混狱卒、闯进天牢劫持犯人的?残忍的手段,令人畏惧的身影,如狼似虎的眼神,还有此刻身边无尽的啼哭声与喷溅至麻袋上的鲜血…
曹石果终究是个孩子,终究会在恐怖中挣扎哀嚎,马尾少年最终被杀士一掌批倒,昏睡过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