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6.13 2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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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级,每天早晨,我起来给自己炒饭、下面条,或是泡饭,实在来不及,我就不吃了。他趴在我的脚下,每次我说“给你吃这个,你又不吃”,他把下巴搭在我的脚面上,来回蹭。他像别的孩子的家长一样,站我后面,等我背上书包,他跟着我就走。跑几步,回来等我,围着我打圈。
“回去吧。”我对他说。他总是耷拉着耳朵,嘴里叽叽咕咕,不情愿地坐下,露水沾湿他黑白相间的毛。他摇着尾巴,向远去的我张望。他悄悄跟着,我走两步一转身,他立刻吐出舌头,就像淘气被发现了一样,不好意思地歪着头。我拍拍他的头:回去吧,很快就放学了。
他坐在原地,坐得笔直。目送我到转弯口,我透过白杨树偷看,初阳恰好照着他回家。我沿着水泥路,两边的白杨树哗啦啦响,漏下斑斑点点的光,斑驳的光点又在路边野花的露水里闪烁,几只喜鹊飞过,学校就到了。
快放学了,别的孩子会忍不住往窗外瞥,看家长来了没有,我从来不会;一到下雨天,家长们都挤在教室门外送伞,我也会看一下,但心里知道,妈妈肯定不会送伞的,因为她忙。老师一说放学,我就往家跑,雨天路滑,跑快了摔一跤,胳膊擦破皮不说,浑身泥水,正烦着呢,小花狗跑来了,他在前面,我在后面,我跑他也跑,到家了,他在门槛上甩得我浑身都是水。
等我把衣服捂干了,他的毛早就光滑如初,我写作业,他贴着我脚下,能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息,脚一动,还能感觉他的心跳。我看动画片,他还是跟我并排坐。大人还没回来,一个人睡很怕,把门反锁,听电视机睡觉,他呢,趴在床头,半夜他一叫,我就知道要起来开门了,他们夜班回来了。
他身上的黑色斑块越来越大,我就上二年级了,有个冬天,放学临近家门口,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摇着尾巴向我扑来,可他不见了。我把凳子搬到门口写作业,等他回来,冬天的风好冷,一连几天,都没有看到他。
“你家的那条花狗呀,我前几天看到了,被人堵在大堰上,叉死了卖狗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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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9日上映的《忠爱无言》,根据2007年轰动网络的“老人与狗”的真实事件改编,重要情节几乎未作改动,最大程度还原了那段悲天悯人的故事。
零宣发,我在上海,还找了几家电影院才有排片。一部低成本、略显粗糙的电影,导演最聪明或是最诚意一点,他知道真实最能打动人心:那我就把真实拍给你们看吧。如果你在农村生活过,电影上的每一幕,都能让你联想到曾经生活过的小镇,主人公与那条狗似乎就是身边的事,直接搬到银幕上,没做任何修饰。同类型的《忠犬八公的故事》,并没有让我多么感动,毕竟那是别人家狗,并且它太唯美了,精致得像童话,距离感油然而生。
城里人养狗,多半是物质丰足之后,寻找一点心灵寄托,先天的占据主导性,具有居高临下的姿态:这是我的养的宠物。在贫瘠的农村,没有人会把狗当宠物养,狗往往是“看门的”,有自己需要执行的任务,不可能像城里的狗一样,养尊处优,充当一个高贵的玩物。到了这部电影,老于与二货(狗的名字),彼此都是被上天抛弃的存在,没有选择、相依为命。
从年轻瘫痪失去爱情,到照顾自已的老娘去世,床是他活动的所有空间。对于可怜人,上天总会无情地拿走你仅剩的所有,尽管不多,却足够毁灭你。当所有依托都已经消失,老于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变得孤僻暴躁、压抑颓靡,直到“二货”的出现。
二货,一条屠宰场逃跑的狗,生或死不过是偶然,与老于初次相见,互相看不顺眼,彼此格格不入。执拗的老于,从狗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人命,狗命,没有谁比谁高贵,同病相怜,也便互不嫌弃。至少,老于有了一个说话的对象,他向狗诉说着闲言碎语。他还发现,这条狗会帮他捡铅笔,风雨之夜发现失火之后会叫醒他、救他一命……他只是扔给二货半块“难吃的”馒头。
当爱情、亲情、友情……所有世间情感瓦解殆尽,没有一件不千疮百孔,我们多么希望分开是因为价值观的不合适,可多半因为一套房子;我们以为情深义重,到头来不过是互相利用。——一条狗,没有挑剔槽糕的主人、简陋的生活环境,忠心如痴:你给我一个屋檐,我陪你一生;你给我一口吃,我报答你一世。——两个卑微的生命,开始交融、羁绊,在苦闷的日子里生出花来,对抗彼此薄如蝶衣的命运。——
老于在二货的陪伴下设计出的三轮车,是他重新接触外面世界的载体,拉动这辆车的是二货。拴在我脖子上的不是绳锁,是我拉着你看世界的手。
从此,他们迎着朝阳一起出去修电器谋生,齐力从人贩子手里解救孩子,同喝一杯寡水……有人欺负老于,站出来反击的是二货;老于翻车,挣脱绳索回去找老于弟弟来救人的是二货;深夜和老于握手互动的是二货……当老于说出“我没有骗你吧,等赚了钱买馅饼吃,咱们一人一半”,在阳光下和狗分享一块馅饼,谈笑拥抱。当老于惹二货生气,他也会把头傲娇地扭过去,“不理你”。他们不再是人与狗的关系,你可以说是两个人,也可以说是两个狗,他们之间没有卑贱,少了任何一个,另一个的生命都将是不能承受之重。
平凡的世界,每一条生命都卑微到尘埃。弟弟车祸救命需要钱、侄女考上大学需要钱……所有天灾人祸都需要一个牺牲的出现。每当需要牺牲,我们总会祭出我们自以为是的、比我们低贱的生命。——他们需要二货“就义”,“它再好,也不过是一条狗命”。人命、狗命,究竟谁比谁低贱?或许,在老于心里,这条狗命,高过自己的生命。
当我别无选择,命运越逼我选择,尽管,无论如何选择,都是心灵的炼狱。他给二货点了一首最爱的《小芳》,“谢谢二货的陪伴”;买了曾经舍不得买、精美昂贵的铃铛,亲手挂在二货脖子上。——他把二货卖给了有钱人,收钱的时候,他退回去1000,好让自己的良心不那么煎熬:我不是卖(他是为了救人)。
二货随着有钱人的车远去,老于埋头悲痛愧疚。曾经,别人问他为什么不找老伴,他回答:两条腿的不好找,我找了个四条腿的。转身,他亲手送走了二货。他还以为拉了他一辈子的二货,从此安度晚年。
二货在绝食多日之后逃跑,他不知道家在哪里,他只是寻找着老于的气息。当伤痕累累、灰头土脸的二货出现在老于面前,影院里一片泣不成声,我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泪流满面。找到老于,二货已经没有了最后的坚持。我的勇敢和固执,都只为了找到你,这一路,我太累了。二货静静地趴下了。老于:“最后一次我来拉你”……老于终于舍得让二货睡在自己的床上,“以后你就睡这里”。
二货还是去世了。
“狗,除了不会说话,哪一点不如人?”
二货终究还是回到了老于身边,我的小花狗,永远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