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艺术作品是这样，年少不懂，读懂已经不再少年。随着阅历的增加，对同样的事物有了不同的领悟，这未尝不是一种“物是人非”,而且带来的沧桑感着实为你的精神世界刻上了一道深深的年轮。

科恩兄弟的电影就总是让人此般着迷，之前我最爱的是他们的《谋杀绿脚趾》，臣服在完美的音乐品味和Cult片的黑色幽默感之下。而这部《老无所依》，是曾给我儿时带来浓重心里阴影的一部片子——算是对得起它惊悚的标签——至今对蘑菇头深眼窝的造型都有种心里说不出来的小九九在，以至于当时看生活大爆炸时，对里面的Howard的软蛋人设适应了很多很多集。

全片出现的人物很多，也切换了很多场景，但苛刻的来说只有两条主线，一条是冷血杀手线，一条是猎人线，老警长的存在感虽然足，但是没有与其他两条线发生正面矛盾和冲突，可以说是担任了旁白的角色，包括全剧最后的一段发人深省的独白点题，戛然而止的同时，留给了观众太多回味的空间。

要读懂这两条主线，我需要祭出一套阵营九宫格，看剧情/犯罪/悬疑电影必须要分清善恶势力才全身舒爽确实是个坏习惯，但也没必要连看三天三夜抗日神剧脱敏，通过这个九宫格能够细分世间没有那么多的非黑即白，算是一剂缓释胶囊吧。

冷血杀手是左下角的守序邪恶，我已经没法统计全片他杀了多少个人，其实除了正面血腥镜头杀的，让人寒毛竖立的还有那些有侧面隐喻镜头，比如说出门前看看鞋底沾没沾血，比如说旅店老板养的猫在舔打翻一地的牛奶等等，他杀人不带有任何情绪，甚至还会对你微笑。

然而他杀的每个人，都遵循着他自己的规则。凡是拦着他路的，需要“借”车的，敌对势力的，让他麻烦费事的，都简简单单用一个杀字一笔带过，以至于全片观众都在为与他有过对话的路人捏一把汗。但有一类人，是幸存者，唯一的可能是遵守了他的规则，有可能仅仅是游戏规则。其中有一段和加油站老板的对话简直封神，对白不短，但还是值得原文摘录，一问一答之间把胁迫和压力的氛围烘托到了极致：

“多少钱？”

“69美分。”

“加上汽油一起吗？”

“你来的路上没有下雨？”

“你说的是哪条路？”

“我看你是从达拉斯来的。”

“我打哪来这关你什么事了，朋友？”

“我说这话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你没别的意思？”

“只是没话找话而已。如果这样你都理解不了，那我也没办法了。还有别的需要吗？”

“我不知道，会有吗？”

（老板咽了一口口水）“有哪里不对劲吗？”

“不对劲什么？”

“哪都不对劲。”

“这就是你要问我的吗？”

“你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吗？”

“你已经问过我了。”

“哦，嗯。我想，我们小站要打烊了。”

“要关门？”

“是的，先生。”

“你几点关门？”

“现在，就现在关门。”

“现在？现在不是打烊的时间。你几点关门？”

“大概天黑的时候，天黑就关。”

（盯着老板看）“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对吧？”

“什么？”

“我说，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几点睡觉？”

“什么？”

“你几点睡觉？”

“什么？”

“你是有点聋吧，对吧？我说你几点钟睡觉？”

“哦。。。大约晚上九点半。我是说大约九点半。”

“我可以那个时候再来。”

“你那个时候来做什么？我们已经关门了啊！”

“是的，你刚才已经说过一遍了。”

“嗯。。。我现在得关门了。”

“你住在小站后面的那个房子里吗？”

“是的。”

“从出生就住在这吗？”

“这是我岳父的房子。。。”

（杀手轻笑了一下）“你是入赘进来的？”

“之前我们住在德州天普市许多年，全家人都住在一起。大约四年前我们搬到这里。”

“你是入赘进来的？”

（老板尴尬的笑）“如果你非要这样说的话。。。”

“我没有非要这样说，事实原本就是这样。”

“你玩硬币游戏最多输掉多少？”

“什么？”

“你玩硬币游戏最多输掉多少？”

“哦，我不知道。我说不上来。”

（将硬币扔向空中，盖好）“猜正反面吧！”

“猜？”

“是的。”

“为了什么？”

“只管猜！”

“嗯。。。我先得知道我为什要猜？”

“你必须猜！我不能帮你猜，那样不公平。”

“可我没有押任何赌注啊。”

“不，你有，你已经把你的一生作为赌注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你知道这硬币是什么年份的吗？”

“不知道。”

“1958年。它辗转22年才来到这里，而现在它不是正面就是反面，你必须要选。猜吧。”

“慢着。。。我必需知道，猜对了，我赢得什么？”

“所有东西。”

“那是什么？”

“猜对了你就得到一切。猜吧。”

“好吧，那就正面。”

（真是正面）“不错！记得！别放倒口袋里去。”（老板慌慌忙忙的准备收起硬币）

“什么？”

“别放到口袋去，那是你的幸运硬币，”

“那你要我放哪？”

“哪儿都好，就是别放口袋。如果跟其它硬币混在一起，它就只是个普通硬币而已了。虽然它本来就是枚普通硬币。”

这就是这个杀手恐怖的地方。他宛如一只抓住老鼠后还对猎物玩味的猫一样，跟所有人玩一场遵守游戏规则的游戏，每个人都无法去质疑他为什么要去玩这个游戏，甚至无法选择怎么玩，为什么对手是他，下什么赌注。但他，一直遵守游戏规则。顺我规则者生逆我规则者亡，守序邪恶至此，淋漓尽致。

而猎人是右上角的混乱善良，他也是灵魂从属于自己的独行侠，做自己认为是善良的事，就算是全片里关系与他最亲密的妻子也不能干扰她一分一毫。这时又不得不说科恩兄弟塑造的直抓人心的一幕：在给濒死毒贩送水的过程中，猎人把车停在了山坡上，然后只身一人步行至坡底送水，他时不时回头看，山坡上一辆孤零零的车的剪影衬着夜幕，一片静谧，怎么看大晚上的在荒漠中不会有任何人发现。几分钟后，走到坡底的猎人竟然发现毒贩不见了，再回头一看，车还在原地，没任何异常。然后猎人开始疑惑，开始寻找毒贩，附近都没看见其踪影，下意识抬头轻瞟一眼，夜幕还是一样的夜幕，淡蓝而安详，而剪影变成了两辆车，车上下来了两个人，看动作是用刺刀刺破了猎人的车胎。一场追杀一触即发。

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捞个大鱼。在反复确认放松警惕的间隙，给了你最坏预想结果的暴击，心理防线宣告全面决堤。而我们的猎人，似乎早有觉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险中成功逃跑，然后浑身是血回到家里开始指挥妻子赶紧收拾东西回娘家，自己准备逃亡作战计划。没错，他要去送水，就去送了。他要妻子赶紧逃走，就可以不告诉妻子来龙去脉一个字。他要守住这笔钱，就可以跟冷血杀手刚正面。混乱善良至此，通透至极。

然后就是左下角和右上角的正面交锋，在一个枪械可以形成绝对暴力优势的环境下，两个人都不能全身而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着追杀和反追杀的日子。当住旅馆前还要观察窗帘原本的位置时，当睡觉时有着风吹草动立即惊醒时，当自己给自己开刀拔弹片做手术时，突然发现，任何不尊重社会规则的亡命之徒，潇洒的背后都是付有超乎常人所能承担的代价的。肯定坚决抵制这种恶的价值观，但又有句话刺入了我的脑海：

“要是所有人都理解你，你该有多普通？”

本片所谓老无所依，并不是字面上指的年纪大了的人无所依靠，而是指的“老”的存量的生活经验和常识已经不那么稳如泰山靠得住了，面对生活和时代的洪流，节奏越来越快，规则被不断更新换代，面对未来占大多数的未知，自己的命运能够依靠的，只有全世界最特别的自己。至少到老了，自己能说服得了自己，已经足够。

@小林赋声

2017年12月2日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