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鱼不是鱼,阿鱼是一头骡子。阿鱼是我家三十几年前养的骡子。
阿鱼来我家应当算是偶然。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夏天,生产队的喇叭嗞嗞啦啦地在村子上空炸响,让各家各户去领牲畜,爷爷听了就转身出门。
出门前,他吧哒着嘴里的烟枪,意味深长地说:“家里要添新口了。”我和哥哥就充满好奇和期待,我们的脑海里认为“添新口”的概念,是爷爷会带回一个弟弟或一个妹妹,因为爷爷领回哥哥时对奶奶说过“添新口”,领我回来时哥哥也听爷爷说过“添新口”。
可是,我和哥哥就在吧嗒吧嗒的张望中,望见爷爷用一筐青草拉了一头骡子进院,“阿吁……”一声停在了家门口。我问:“爷爷,新口呢?”爷爷指着这头毛嘴毛脸的家伙说:“这不就是新口!”
我和哥哥都傻了眼。哥哥傻完眼,说:“这咋能是新口呢?”说完摔了门就走了。爷爷说:“我想想看,给这头骡子取个啥名?”我听到爷爷第一声叫它“阿吁”,我就想到了鱼。我最爱吃鱼。我恨这个毛脸,早晚要吃了它,像吃鱼一样吃了它。想到这,我说:“就叫这个毛脸‘阿鱼’吧!阿鱼,鱼儿的鱼!”爷爷拍拍我脑袋:“这怂娃,学没白上,给骡子起了洋名……”爷爷没识破我的小伎俩。我洋洋得意。“阿鱼”正式成了这头骡子的名字。
2.
以后的几天里,我和哥哥都是垂头丧气的。我们垂头丧气,不是因为“添新口”的事,那一篇已经翻过去了,而是因为小伙伴们的嘲笑。村长和狗蛋家分的是牛,好多小伙伴家都分到了马,分到骡子的就我家和黄阿胜家。黄阿胜又高又壮,小伙伴不敢笑话,就都起哄,来笑我和哥哥。
我恨骡子。哥哥说。我也恨骡子。我学着说。那几天我们都不搭理阿鱼。
骡子让我们丢了面子,但它又给我们挣了面子。这只健壮的骡子很能干。大约十几后,我牵着阿鱼,阿鱼身上驮着四百多斤草料,经过狗蛋家地头。狗蛋正和他爹撵他家的老牛,老牛呼哧呼哧喘气,就是迈不动步子。我就叫:“狗蛋,你家老牛不行嘛,废物一个!起劲打!你看看我家的阿鱼,可不是没用的孬种!”说完,我鼻孔翘天走开了,身后狗蛋起劲地抽打老牛。
阿鱼让我和哥哥光荣了,露脸了,我们就高看它一眼,喜爱它一点。
3.
我的脑袋里,一头骡子就是一半的马加一半的驴。这是村头的黄阿胜告诉我的,阿胜是村里有名的小混混。阿胜说:“一头驴要是能压住一匹马,那就可以生一头骡子。”
阿鱼是一头骡子,错误在它爹妈,不在它。可我纳闷,为什么它没长马那么高大俊秀,却单单有驴子的倔脾气。
知道阿鱼脾气坏的事儿,要从哥哥从它背上摔下来那次说起。哥哥动了春心。哥哥动春心的事,他只告诉了我一个人。哥哥喜欢上了村长家的姑娘王爱花。那时的我们在土堆里滚来滚去,流出来的鼻涕吸溜就吸回去了,或者袖子上一擦了事,可王爱花脸洗得白白净净,扎一个整整齐齐的小辫儿,小碎花衣服什么时候都像从水里刚捞出来一样干净。喜欢王爱花可不是什么秘密,他们班还有上几个班的男娃,大多都喜欢王爱花,喜欢白白净净的王爱花。喜欢上王爱花的哥哥,就攀她家的墙头,爬她家的枣树。
哥哥听说,王爱花说过:“她可不爱软蛋。”哥哥就牵了阿鱼去逞强。之前,哥哥用青草套近乎,已和阿鱼混了几个月,阿鱼已不再喷哥哥吐沫,还会用它的毛脸蹭哥哥。哥哥就有了骑阿鱼的想法,而且要当着王爱花的面勇敢地骑。哥哥远远地见到王爱花从地头上走来,性急地扒上了阿鱼的背。阿鱼突然就发了狂,触电般地左突右撞,温驯的骡子一下子就变成了狂躁的斗牛。哥哥几下子被撂了下来,摔得全身散了架似的。看到王爱花在笑,哥哥滴溜一下就站起来了。哥哥不死心,趁王爱花还没走近,哥哥又骑上了阿鱼的背。这次更惨,只一个回合,哥哥就被撂下来。哥哥眼冒金星,再没有骑阿鱼的心思。王爱花笑着,绕着哥哥走过去了。
4.
不让哥哥骑的阿鱼,更不让其它人骑,它的背上摔下过好多人。我的小伙伴们,有被阿鱼摔烂屁股的,有扭了脚的,有摔断胳膊的,再也不敢以“以身试骡”了。
驯马师毛崽对阿鱼不屑一顾,逞强要驯服阿鱼。他的屁股刚挨着它的背,阿鱼就疯了似地颠簸。毛崽却也从容,拎着缰绳,随着阿鱼的节奏调节身体。阿鱼慢慢垂下头定了下来,大口喘息。阿鱼慢慢走向一棵大树。毛崽开始得意洋洋地吹嘘:“看,累了吧?就要倒树上歇着了吧?别说一只小骡子,就是汗血宝马,俺也……”这时,阿鱼将毛蛋的腿狠狠地蹭在大树上。毛崽一疼,“哎呦!”一声叫,手上缰绳松脱,坐姿不稳。阿鱼猛地一撅,后腿腾空,屁股朝天,毛崽被狠狠掀翻在地。
毛崽是村里唯一的驯马师。毛崽不甘心。毛崽认为他不小心,大意了。毛崽再一次骑上阿鱼的背。这一次毛蛋小心翼翼,死死拽紧缰绳,脚夹紧骡子肚皮。阿鱼累了,晃晃悠悠又去了大树。阿鱼要故技重施。毛崽远远撑出手猛地推树,阿鱼被推开了。毛崽得意地说:“这下服气了吧!”阿鱼似乎筋疲力尽,要被驯服了。阿鱼喘着粗气,前蹄一曲,骡子身子倒在了地上,然后猛一侧翻,毛崽的腿就被压到了骡子肚子下。毛崽意识到阿鱼要打滚,刺溜抽出腿来,滚在一旁。阿鱼站起来,前蹄着地,后蹄猛地一蹶子,把毛崽踢翻了两个跟头。毛崽爬起来,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地慌慌悠悠逃跑了。
阿鱼给了所有“霸王硬上弓者”深刻的教训,也在村里打响了“金背”的名头。从此,再没人敢骑阿鱼。当然,偶尔还有人死心不改,提出来想把阿鱼绑起来再骑,被爷爷好好地数落了一顿。
村里有许多关于阿鱼为什么不让人骑的传闻。有人说阿鱼的“爹”是一匹老林里最骠悍的野马。也有人说阿鱼是一匹宝马的种,沿袭了宝马认主的习性。不一而足。
5.
哥哥和我却不管它是什么种,只知道小伙伴们骑着自家的驴或骡在外疯耍,而阿鱼吃了草只会尥蹶子,我们就气得叫它“死骡子”、“臭骡子”、“杂种”……阿鱼并不在意自己出身,一如既往甩着骡子耳朵,出着蛮力,毛头毛脸上甚至还透着点傲气。
爷爷听到我们骂阿鱼。爷爷很生气,把我们狠狠训斥一顿。
这反而遭到哥哥对阿鱼更大的记恨。哥哥说起阿鱼让他在王爱花面前丢面子的事,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哥哥说:“我和骡子有仇。”哥哥就在阿鱼喝的水里加大把盐,阿鱼甩着脑袋嗷嗷直叫。哥哥嫌不过瘾,又往阿鱼的草料中偷偷加辣子面,呛得阿鱼喷嚏不断,鼻涕眼泪长流,甩着脑袋在原地打转。哥哥看着阿鱼的狼狈样儿,拍着手,捂着肚子,哈哈大笑。没料想爷爷正巧经过,几记耳光打得哥哥眼冒金星。
爷爷恨恨地说:“不长记性的家伙,阿鱼也是一条生命!阿鱼还是咱家最大的帮手!不就没让你骑吗,我看你就该学学它的倔脾气!一天蔫不拉叽的,有个怂用!对牲口就这德行,将来你对人能好到哪去?”
6.
阿鱼不让人骑,干活却是憋足力气的。这只体格强健的马骡,是干活的好把式,拉车、犁地比牛还强,背上能驮五百多斤粮草。阿鱼在地里很出活。
所以,爷爷待阿鱼很好,每天半夜起身给它加草料,隔三差五地用自己做的大毛刷给它梳理毛发,农闲时会打来井水给阿鱼冲洗身子,有时竟撇开我们,摩搓着阿鱼的背,自言自语。村里人就说,你家阿鱼精贵的很哩,你爷养了三个娃呦!我和哥哥气鼓鼓的,很长一段时间,这都成为我们心里的一个疙瘩。
7.
阿鱼让爷爷骑过一次,这是爷爷亲口告诉我们的。
那天,爷爷牵着阿鱼到镇里卖粮,一路毛毛细雨,走到山路时,却突降大雨。阿鱼的蹄子在泥里一跋一跋地,步子越来越沉。
爷爷望着泥泞的陡坡,拍拍阿鱼的头说:“阿鱼啊,咱庄稼人不容易啊,一年到头也拨拉出不了多少粮。你再加把劲吧……”
阿鱼好像听懂了爷爷的话,把浑身的皮毛猛地一抖,抖落了一地水,脚底生风似地大步走起来。
回来路上,被雨水淋透的爷爷,哮喘病犯了,呼哧呼哧喘得像拉风箱。爷爷捂着胸口咳嗽,踉踉跄跄地栽倒在地。
爷爷强撑着站起来,阿鱼这时却停下了步子,爷爷挥着鞭子使劲地抽打它,它也不走。阿鱼在爷爷的身上蹭了蹭脑袋,把脖子伸给了爷爷。爷爷左摇右晃地就倒在了阿鱼身上。阿鱼没有像往常一样尥蹶子,而是晃晃荡荡地走了起来,一直把爷爷驮到了一个牧民的家里。
爷爷说起雨中骑阿鱼的事,眼睛里总是闪着光,把一杆老烟枪吸得吧哒吧哒响。我们馋得流哈拉子,却嚷着不信。因为,我们谁也没真正见过阿鱼让人骑过。
8.
爷爷常常将阿鱼作为教育我们的范本,说:“你们哥俩只有我一个亲人,今后要守本分,要学阿鱼不要让人骑,别受人欺……”
我和哥哥小时候很瘦弱,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常受欺负。那天,我和哥哥从地里回来,黄阿胜带了几个小伙伴,说不信那个邪,非得试着骑骑阿鱼。在被阿鱼撂下来之后,阿胜居然拿着木棍抽打阿鱼。阿鱼无奈地一边跑着叫着,一边尥着蹶子。我和哥哥与阿胜推推攘攘,起了冲突。
正巧,王爱花从地里往家走,她扬着张白白净净的脸,高喊:“别欺负他们!”或许是在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王爱花喊出了错误的话,阿胜居然更加起劲,将哥哥压在身下。王爱花的话把阿胜逼到了死角,也把哥哥逼到了死角。哥哥那一刻,或许想到了王爱花的话,或许想起了爷爷的话,或许是看到了正在尥蹶子的阿鱼,他迅速拿起了他身旁的一块板砖,一气呵成地拍在了阿胜的后脑勺上。
阿胜捂着出血的后脑勺,杀猪似地在村里又哭又吼。小伙伴们一哄即散,王爱花也捂着白白净净的脸哭着跑了。那一刻只留下我、哥哥和阿鱼,英雄般地站在那里。我和哥哥受欺负的童年宣告结束。
9.
后来,生产队广播又响了,要求各家各户把锅砸了,连同各家的牲畜上交到公社。阿鱼也被交了上去。
我和哥哥居然会惦记着阿鱼,隔三差五去公社圈棚里看它。阿鱼被栓着。我们把成筐成筐的青草拿去喂它的时候,阿鱼傻愣愣地,往日毛脸上的傲气跑哪里去了?有时候,我们会问爷爷什么时候可以要回阿鱼。爷爷吧嗒吧嗒烟,说:“听组织安排吧。”我们就耐心等着组织安排。
十几天后,我和哥哥放学去公社吃大锅饭。场面热闹非凡,大家说着笑着,又是一天吃肉的日子,还是公社生活好。我和哥哥各盛了一碗肉,刚吃两块,队长盛了满满一碗肉凑过来,笑呵呵对我们说:“赶紧吃,你家骡子养的可肥了,肉好吃着呢。”
我们就愣住了。我想起给阿鱼取名字的时候,想着会像吃鱼一样吃了它。那一刻,我和哥哥却停止咀嚼,放下筷子,看着碗里的肉。我终究没抑制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那么倔强的阿鱼,那么会尥蹶子的阿鱼,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死了呢?
大伙看看我。有人说,这孩子吃肉不赶紧吃,哭啥呢?还有人说,赶紧的,还来的及再盛一碗。大伙就顾不上我不合时宜的嚎哭了。他们海吃着,剔着牙,还谈着有关它的往事。
10.
我常常想起,也说起阿鱼。
等到慢慢淡忘的时候,倔强的人们已经度过了倔强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