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本文中照片除注明外,均由吴圣林之女吴雅卿女士提供。
吾友老吴,浔城名流,此番为文,绝非谬托,实乃出于一片深情的缅思。
我与老吴结识很晚,彼此相结源于一本书。
2013年的春天,当时我在船检上班,帮人看门,因下岗,生活窘迫,谋个事挣点收入,贴补家用。我不为财死,但必得为生而挣扎,我很为自己能谋得这份力所能及的事而庆幸,因了这份事,我能活命。一天,文友钱兄来到船检,对我说,他新认识了一个朋友,正在写历任的九江刺史。我一听,很振奋,啊!九江还有这等人!
钱兄说,“我在他面前也提到了你,你想见他吗?我带你去。”我思忖了一下,说“算了吧,又不认识,见什么面”,于是搁置。当时我不是故作态,而是不想“攀附”,我以为,人于贫贱中,不攀附也是一种自尊。
如此蹉跎,一晃数月。一天中午,钱兄带着一个人来到船检,但见那人温文尔雅,满面谦和,举止略显滞缓,气宇间透着一股学究气,整体上显出一种慢条斯理的风度。一进门,钱兄就指着他对我说,“这就是写九江刺史的老吴,大名吴圣林。”又指着我对他说“老石”,我连忙伸手相握,口称“幸会”!来人道:“听老钱说过,说你爱读书。刚完成一部书,有九江刺史的内容,但不是专谈刺史。你喜欢的话,送你一本。”这让我很是喜出望外。钱兄道,中午他们去应一个饭局,路过这里,特意进来看看。我很喜欢这个“特意”,因为这个特意,我与老吴算是相识了。
没过几天,老吴独自来到船检,掖下夹着一本用塑料皮包裹着的书,一进门便递给我,谦言“拙作”。我接手竟忘了言“谢”,急切地拆去塑料皮,但见《六朝九江志》五个大字赫然入眼,不禁“啊”道,“大著啊!”随后方补上一句“謝谢”。这本书便让我与老吴从“相识”到“结识”了,这天是2013年7月27日。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鄙人有一秉性,每获书,无论是获赠还是购得,都要在该书尾页记上所获日期,是赠的受赠于何人,是购的购于何处,然后钤上自制的“老石藏书”的印章。《六朝九江志》这本书的尾页上,工工整整的写着:“吴圣林先生赠书,二零一三年七月二十七日”,并规规矩矩的钤着“老石藏书”的印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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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书到手,我用了约一个月的时间将它通读完毕。该书记事起于汉献帝建安十三年(208年),以孙、刘柴桑结盟为始,(不是该书第一个字的起始记事,见该书第三章第二节军事同盟篇,P32孙刘结盟条),止于隋文帝开皇九年(589年)隋灭陈止,(亦不是该书的终篇记事,见该书第六章第一节文臣武将篇,P141周罗睺条)。此书将这段历史时期共381年间发生在九江地区的史事,从地理、历史、文化三大层面,设九个章节,详实地记载了九江的沿革变迁,风土人情,是一部有跨朝的地方断代史。首先这种构设布局就很新颖,选这一历史段而为史,老吴是动了脑筋,费了心血,而作此选取的。
未读此书前,我曾与友人言,读史一定要读出自己的感觉。我通过读史,感到九江每当处在历史大分裂时,总是显得特别的重要。于是萌生要写一篇这方面的专题文章,题目都拟好了,《试论九江在历史大分裂时期的地位与作用》,为此平时我在读书时,便开始注意收录这方面的史事材料。我欲写此文的历史时段,当然以东晋南北朝为主,因为这是中国历史上典型的大分裂时期,也考虑含南宋和元明之际的这段历史,这段时期的九江也很显眼。但我作为欲写一篇文章的设想还未起步,老吴的《六朝九江志》就面世了,这时我便觉得,我再写这样的文章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一次,我与老吴交流读《六朝九江志》的心得时,谈起了这件事,老吴鼓励我说,“不能这么认为,你的想法也很独特,很有见地。把文章写出来,总是好事。”但面对老吴的这部宏著,我放弃了初衷,怯而止步了。其他几位老友也都劝我完成此文,我想,一篇文章,永远也不能与一部宏著相比,既然已见大山在前,何必还要再堆一个小土坡呢!
此事仅隔一年,次年秋,老吴又送我一本书,《寻真集》。我于2014年8月21日获得此书。两年出两本书,我的感觉是,老吴进入了一个创作旺盛期!这本书名就取得很有意思,老吴本人对此也作过一番解释,说“寻”是一字两用,既指寻阳,又含寻找意,可通释为“寻找真实的寻阳”。另“寻真”又是他平时发表文章的笔名,他的网名即为“寻真使者”,“寻找真实”就是他的追求。老吴是我市有影响的文史学者,文博专家,是文博系统的一名领导,他在工作上,治学上,地方史的探讨上,都以“寻真”为第一目的,寻真又系其笔名,故《寻真集》又可诠释为“我的集子”。
这部书共辑录了有关九江地方文史各类文章共76篇,多为探讨考证性,逻辑严密,说理性强。也有个人亲历的记叙,多有喟叹,抒情意浓。我先用一个月的时间将此书通读了一遍,当时在船检上班,读书时间很丰富。随后此书便成了我的案头读物,无事就翻翻看看,因所叙多是九江地面的事,读来有一种亲切感。
书中有一内容我特感兴趣,就是九江城区范围的考证,老吴没有把它作为一个专题融为一篇,而是在四个不同的地方(各有侧重的四篇文章中)各有这一内容的介绍,我在读的过程中注意到这点,就用铅笔将这类记叙划杠标明,又在书的首页记下这类记叙的页码。如此操作,我是蓄有心思的。我想,假如我要写一篇九江城区变迁沿革的文章,这就是好材料。一次我与老吴坐在船检的大沙发上,我谈起了这件事,并说如果我写这类文章,会把材料出处及原作者标明出来。当时他笑道“这么看重啊!”接着又补一句,“书中有什么错处吗?你读的这么认真,望帮我指出,包括《六朝九江志》。”其言也恳,其意也诚。
我知道著述人是最怕贻笑的,欧阳修就是典例,“不怕先生嗔,唯怕后生笑!”鉴于我们的交谊和他的恳切,我也不收敛,对《六朝九江志》中的小误,提了我的看法,说“有的记叙有越常理,让人生疑。”遂举了我阅读中印象深刻的一例,书中关于士兵生活费的记载,言“每个士兵每月耗食盐3升,一年需3.6斗,计144钱。”(见该书P32)。当时读至此,我即用铅笔在这条记载下划了一横杠,并在偏旁打了一个大“?”。问题是一个人一个月能吃得下三升盐吗?老吴当即回道:“提得好!说明你看书真的是很认真,是动脑筋的看书。你说的这点,我在写作时也有疑惑,但不敢改,便从原资料上直接端了下来。原资料版及我的电脑写作版,现在我都还保存着。”老吴行事,从来就是这么认真,谦谦君子,慎慎行事,这点,朋友们及与他共事的人,都如是说。
这是我与老吴交往中关于两本书的故事。
老吴作为我市文史领域的名学者,又是文博系统的专家和领导,在职时,参与了许多重大考古挖掘。、;退休后,我市凡有这类重大项目或文化工程,政府及有关部门都会特邀他参加。这不是什么简单的“发挥余热”,而是他学术份量的体现。他就有这样的“江湖地位”!
2017年,适逢周敦颐诞辰千年,九江市政府投资建造周敦颐纪念馆,以此弘扬“廉”文化。展馆内的文字工作,特聘了四位学者撰稿,老吴是其中之一。吴说罗龙炎教授是领衔统稿人。这类文字工作,不是纯文学的作家们可一体承受的,它必须是文、史跨领域的学者方能胜任,老吴当然是理想的人选。任务完成后,老吴拿到了一笔稿酬,领酬的那天,他高兴的邀约几个“老鬼”,说“找个像样的馆子坐一下”。我被邀去坐了一下。
席间闲聊,因喝的是周敦颐纪念馆的酒,话题自然落到了周氏身上。有人笑言,当年重建濓溪墓时,政府投资200万,当时的老百姓都风传,这钱都被文博的官员们吃光了。老吴席间作色,“那是瞎说!当时我就在文管处,全程参与了这项重建工程,还是项目负责人。濂溪墓是在经文革毁坏后的废墟上重建的,200万根本就不够,政府后来还追加了投入。周氏裔人也集资给予了资助。如果那钱都被吃光了,重建的濂溪墓是怎么起来的?说瞎话的人怎么连这个基本事实都不顾了!”此言很有说服力,抨击了那些流言,席间一笑,老吴澄清了当年一个基本事实。
老吴还对我说过他与侯宝林的一件事。文管处的全称是文物名胜管理处,办公室设在浔阳楼内。老吴是八十年代后期提为文管处副主任,主持工作,后又被任为书记,党政一肩挑。就在他被提不久,我国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侯宝林来到九江,造访浔阳楼,吴便亲陪这位大名人进行观摩,并对九江名胜古迹顺作介绍。
侯观摩行将结束时,吴向他提了一个要求,请他题辞,侯欣然应允。浔阳楼原本就备好了宣纸笔墨,是专为名家准备的,吴便将侯带进雅室,侯奋臂挥毫,题写“雷池”二字,落下款额,铃上印章,一幅珍贵的墨宝便留下了。老吴请人装裱,配框,挂在浔阳楼内,以壮门面。老吴说:侯宝林在九江题“雷池”,表明他很有文化底蕴。针对九江题雷池,不俗,有深度,有意境。我问他,这题辞现在哪?很有价值的!老吴说:许多年后,这幅题辞不见了。哪去了,我也不知道。对此,说的,听的,只叹“可惜”!
老吴还谈起过一件趣事,既可证他的份量,亦足证他的认真。2017年9、10月间,瑞昌发生了一起盗墓案,几个河南人带着仪器和工具,来到瑞昌,挖掘古墓,成功盗取一些墓藏,有首饰、器皿、兵器、刀具,还有一枚金属印章。这些都是标准的文物。就在他们逃离瑞昌时,被瑞昌公安抓住,人赃俱获。瑞昌公安必须要搞清楚这些被盗文物的属性和价值,这是对犯罪人量刑的依据,也是他们办案宗卷必载的材料。瑞昌一时又找不到对文物进行鉴定和评估的名望人士,便向九江求援。市有关部门不假思索的就把老吴推荐了出去。
老吴被专车接到瑞昌,对出土文物作了基本鉴定和评估,并将这些写在便笺上,落了大名,以示慎重负责。但对那枚金属印章,他一时还拿不准,因章上的字形体古怪,很难辩认。他便把印章的字盖在白纸上,对瑞昌公安说,对章字的辩认很重要,它很可能证明墓主的身份,亦或可能揭开一段秘史。他要将这印字带回九江,请懂金石的专家和篆刻名家辩识,是什么字。并说,假如九江方面完不成这个任务(指字辨识不出来),就请瑞昌公安与南昌方面联系,请省里的帮助辩识。老吴的态度是诚恳认真的。我知道他为此找了浔城彖刻名家周斌,二人共同探讨章上的字,拿出了一个辩识意见,老吴以手机短信方式传给了瑞昌公安。此事后续情况如何,不知情,但老吴的工作是尽责了。
还有一事,亦值一提,事关古迹保存。九江城区莲花池开发时,因该处有清末翰林刘廷琛的宅院,市政府有关部门特邀本市专家学者讨论,采用何种方式让此得以保存?如何留下九江这一历史印记?老吴应邀参与讨论。会上有人提影像留存;有人提留下“品”字门头这一特色建筑,象西园开发时留下浪井一样;有人提开发时造一历史文化墙,展示这一历史建筑和人物;如此等等。当这些专家学者们坐在敝亮的会议室纸上谈兵时,开发商的推土机“呼隆”一声,把“翰林院”彻底铲平了。当老吴坐在船检大厅叙说这事时,我望着他笑道:“秀才们的作派,从来就没有开发商来得这么直接!”老吴亦笑,那笑似有一点苦涩。
老吴善诗,且写得很入致。一次老吴来访,递我一张信纸,上书小诗三首,说是当年他在部队写的,登上了军报。我饶有兴趣的展开一览,大题“连队施工侧记”,三小诗为:一,风钻手:头顶裂石雌牙,脚踩乱石飞花。双手紧攥风钻,能穿千里山崖。二,输渣料:料糟犹似长龙,凌架山间洞中。黑浪滚滚而来,疑是黄河吼动。三,推矿车:推车运碴如穿梭,军中神行太保多。铁肩能推千重岭,战士高唱反帝歌。三首都是劳动场面的诗,首首都有画面,都有豪气,时代感极强。我特喜“军中神行太保多”这句比拟,写出了一种人人奋进的精神面貌,把一个积极向上的社会情景尽铺纸上,它拓展的是一种无限的激情画面,这样的诗读来让人振奋,难怪登上了军报!这也让我看到了当时社会鼓励的是什么,不似今时文坛,让屎尿屁诗占据了文化市场,这是一种多么惊心的反差!
与老吴的交往,非常快乐,也很受益,对知识的长进很有帮助。近些年,我隐隐的觉得老吴有一种心苦,感觉他在居家生活方面有一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意味,常是一个人晃荡,到了用餐时,就一个人去快餐店囫囵一顿,很草率。这主要是女儿在北京工作,他老婆去北京帮小的带幼的,这是当今社会一大普遍现象。老吴又不愿去,也许是有事绊着走不开身,就落了个类似飘荡的孤鸿。
那些年,每到端午、中秋这样的传统节日,我总叫他到我家过节,他总是托词说要到妹妹家去,他在九江有一个胞妹,这朋友们都是知道的。这个问题过年不存在,因为每逢过年,不是女儿一家子回九江,就必然是他到北京去。但平时,我感到他有一种不便言状的苦,一种心苦。所以平日每当我们几个老友相聚喝酒时,是他最喜欢的事,桌上举杯把盏,他有一种唯有儿童方能显出的那般快乐。
这次他生病,新代听到消息,邀约我们去看望他,他说“好想跟你们几个老友相聚闲聊”,此言让我们很动情。偏偏这段时期我手头上压有百年纪念写作任务,真的没有时间多陪他聊,手上的任务直到六月中旬方告段落。我原以为来日方长,闲聊本平常事,怎料他竟然溘逝,此事让我心中总怀一种愧疚。手头任务告结,我便思着,一定要为老吴写点什么,于是写了这篇缅思的文章。此文以两本书的记叙开始,让我也以两本书为题而告结吧,这是老吴离去的那个夜晚,我在悲沉中为他所吟一联,联曰:
六朝九江志一己之力一皇著填补方史一空白
一部寻真集精心探研精述见树起文坛精益风
此文于6月13日始草,断续六日草成,于今日整理毕。2021年6月20日。
老石(作者像)
【读后记】近期连续发布了九江已故著名文史专家吴圣林老师的文章后,石老师将他写的《吾友老吴》发给了我。本文娓娓道来,亲切而生动,人物形象跃然纸上,尤其最后一段讲述了对朋友的理解、关心以及作者的遗憾,情感深邃,令人动容。
编者提出将其在公众号发表,石老师觉得文字太长,编辑耗时,就婉拒了。后来,石老师考虑到九江的朋友还没人写过怀念讲述吴圣林老师的文章,便同意我在更多的新媒体平台上发布。
本文中讲到,吴老师和石老师初识于2013年7月,如此算来正是10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