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几天看史铁生老婆陈希米写的文章,提到史铁生脑溢血被送到医院后医生问她要不要开刀,她放弃了。后来她总恍惚觉得史铁生在家里等着他,在情感上很长一段时间始终接受不了史铁生已经走了的事实。
我不会做出和她一样的选择,但我很理解她那时的感受。
活着,什么才是活着?一个人会因为自己已经死去而觉得悲伤吗?谁知道呢。除非证明人死后确实存在独立的意识,不然这个问题实在有够无聊的。死亡对于已死之人就像数学中的除数等于0一样, 小学数学老师会说这个式子“无意义”,这其中似乎暗含着某种停止追问的劝诫。生人多少对死亡有些忌惮,只有死者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们已经无法开口告知了。
死了,就是没了。肉体的消失意味着精神也同时离去。基督徒相信天国的存在,认为最终我们都会在那重逢。佛教则悲观一些,灵魂在六道中轮回,今生亲如爱人,来世也许形同陌路。甭管哪种理论吧,反正这辈子是指望不上了。对生者来说,死亡就是抛弃。在物质的世界再也无法相见,死亡断绝了所有的可能。也许有下辈子,哈,下辈子!也许吧。但那不再是我,也不再是你,而是两个新的灵魂的相遇——这对今生毫无安慰可言嘛。
死亡也是对对方想象的终结。对于不曾有机会再见的彼此而言,想象对方出远门了和想象对方死了一样,都是脑海中的意象而已。一个公众人物的去世和这个公众人物退隐不再有她的消息,不是一样的吗?认识的活泉被截断,只剩下过往的回忆苟延残喘,一潭死水。
可为什么听到一个久未谋面,且相信今生也不会再见的人的死讯要比知道他活着却无消息更悲伤?也许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也许死亡所带来的并不仅仅是那所指的具体存在的消亡,“死亡”这个字眼本身就蕴含着巨大的孤独,不信的话可以试试,即使不去回忆某个具体的已逝之人,单是想到世界上存在着“死”这回事,就会感到一种席卷而来的悲伤。
这是独属于生者的悲哀,死者却对此一无所知。
二
得知刘绪源老师的死讯时,我刚重新看完他的《今文渊源》。
我在内心称呼他为老师,事实上,他并非以教书为职,也从未指导过我什么。准确地说,他并不认识我。
我是在一场去错了场的讲座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
2012年11月,他在华师大闵行校区哲学楼主讲五四以来的近代文风。我那天本是要去听一个现在已经忘了主讲人和内容的讲座,不幸记错了地点。当我一脚踏进2102的大门时,也早已过了开始时间。彼时郁振华老师正是该场讲座的主持人,听见响动瞥了我一眼,我踏出去的那脚顿时没脸再收回去了,何况台下坐着的一个同班同学看见熟人,非常热心地挪了挪屁股,给我腾出了个空位。顶着众目睽睽的尴尬,我内心懊恼不已,却只能装出一副“我本就是想来听这个”的理所应当的表情坐下了。
读研三年,听过无数的讲座。有些是为了凑系里规定的每一学年30个学术讲座的数目(后来才知道这些随便填也没人管),有些则是业内大牛开讲,我跟着去听个热闹。时至今日,他们说了些什么我早忘的差不多了。在学术上,我没什么天分,又生性懒散不肯下苦功夫。现在回忆起来,只依稀记得陈嘉映的粉丝可真多啊,堵满了整个教室,外头还站着一圈人。李泽厚直播的那天我起晚了,他讲了些啥我全然不记得,只是到现在还对在乌泱泱的人群中艰难穿梭找位子的痛苦回忆记忆犹新。
总之,我这样没什么慧根的学生,现在回想起来听过的那些学术讲座,所能记得的都是一些和学术无甚干系的鸡零狗碎的小事而已。
真正记住并对我产生深刻影响的,唯有这一场阴错阳差,以尴尬起头的讲座。
几个月后,有次在食堂和一位师兄闲聊,谈到李泽厚才出不久的《该中国哲学登场了》,他侃侃而谈许久,我中间忍不住打断他:你觉得刘绪源如何?他有些诧异又不屑:他还没入门呢。
我识趣地不再追问,心头掠过一阵仓惶,隐隐中竟夹杂着几丝宽慰。
对近代文学,我本无甚兴趣。但那次讲座的甫一开头我便听他提起周作人的儿童文学理论,胃口顿时被吊起来。后面刘老师谈林语堂,周氏兄弟,胡适这些近代文学大家的文风,用了一个词“一清如水”。我那时读之甚少,只囫囵吞过林语堂的几本小说。但对儿童文学却非常喜欢,只不愿告知别人兴趣所在,怕被冠之以幼稚之名。
回忆起来,那次刘老师在座上所讲,即使我这个一知半解的门外汉也未听出什么深刻奇特的新理论来,但他斯文儒雅,不温不火的平和语气却让我听了非常舒服。那粗粗提及的儿童文学理论他开了个头就未再往下说了,我却是记在了心里。
散场后,我去了图书馆。借了周作人的儿童文学小论的书,讶然发现这书竟是他作的笺语,后来我又在图书馆找到了他写的《儿童文学三大母题》,如获至宝地读了起来。
我那时尚未曾料想,他对我的影响会如此深远。
哲学系的学生总喜欢追求深刻,撰文以旁人看不懂为佳,且好评头论足,言谈中总有指点江山的范儿。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常常挂在嘴边,每每出口,首先感动了自己。其实也未必哲学系如此,文史哲出身的总有一股清高之气,往好了说是家国使命感,其实不过是年轻人新学了几个词而已,懂什么呢。
可我那时身在其中,却极为认真地为此迷茫着。我很是忧虑自己在学术上的浅薄,但却并未下苦功夫去改变现状,再虚妄的深刻总也需要一定的知识储备。我只记得那时偶尔下定决心去图书馆,依照导师开列书单的第一本——朱熹的《近思录》看起时,每每翻开卷一“道体”,坚持不了几行,就想快快起身走人。越读越是厌恶。坚持到卷三的“为学”,对朱熹的憎恨达到顶峰,遂只能弃卷离去。这一心理同时也使我非常厌弃自己,陷入极深的自我怀疑中。因我后来发现自己不仅是憎恶宋明理学,对整个儒学的体系都非常抗拒,而做中国哲学,要想完全绕过儒学几乎不可能。现在分析那时的心理,也许与我的天性有关。但那时却常常使我惶恐:我的嫌憎之心是否就像幼童周岁时所举办的“抓周”仪式,所抓所弃全凭一时兴起,而这不过是我未入门时的一己偏见罢了,其间精髓奥妙哪由得知?
另一方面,我内心总隐隐觉得,世间另有一条暂未可知的路待我去探寻。刘绪源的讲座好像撕开了一道口子,使我朦朦胧胧中窥见了一些可能。
不久,我就看遍了图书馆能借到的所有刘绪源的书。他的书不多,以文论和随笔为主,我读了却觉得很有亲近感。我那时已大致了解了些他的兴趣所在,儿童文学,近代文学,中国哲学。我的专业与兴趣大致与他重合,他的所写所思又极为亲切,我在心里便不由将他引为知己了。
但我甚少与人谈及他。一方面,师兄的评论令我难以忘怀,另一方面我似乎觉得,这是我心灵中不欲与人分享的部分,我读他的书,在网上搜他的讲座来听,这些唯独发生在我的精神中,而不在我的现实世界里。
我虽为师兄对他的不屑而失落,但也因此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惺惺相惜感。我们仿佛同为被正统的学术大门隔开的落单之人。再看他的书,心里便又亲近上几分。
我读他的书,尤其喜欢他在书写旁论时情不自禁带到儿童文学的句子。这种感觉我可太熟悉了,因我便是如此。一旦爱上某物,便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思维谈论。除非是写公务文章,不然作者的真实性情从行文中怎能不窥见一二?刘绪源的这种天真烂漫不经掩饰的文人性格,我极为喜欢。
加之那时我几乎翻遍了他公开的所有文章,他对儿童文学的热诚与兴趣确然是超出别的之上的。我爱极了他对儿童文学作品的评论。每每读之,就觉得他将我想说而未说的话给说尽了,且又说得那么情真意切,有理有据。我不喜欢杨红樱,他也批评杨红樱,还将我不喜欢的点给说透了,“隔了一层的玩闹”;我喜欢新美南吉的《去年的树》,他也饱含深情地赞扬这是儿童文学作品中极具美感,极其隽永的童话,且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篇新美南吉的作品。《哈利波特》是我百读不厌的一套小说,可若有人提起它说是儿童小说,我便要生气。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刘绪源却接着我的想法来往下说,认为它不仅是一部儿童文学,也可跻身世界文学之林。
总之,世上竟有和我阅读兴趣与感受如此相同之人!此外,他对儿童文学中“教育本位”的思想也大是摇头,对中小学老师奉书单为神明的做法也觉得很不妥当。毕竟,一个人的阅读体验是如此个性化又私密的事情呀!我读到此段时,心中大为惊奇,世上竟有这样一个人,我找不出与他有任何观点相左的地方:我喜欢的,他亦充满真情的赞颂,我无感的,他也觉乏味非常,便连我厌恶的那些,他亦不敷衍,极为严肃的写下了批判之词。只是读来有长者之风,对事不对人,说一句便是一句,不讽刺挖苦或戏谑逗趣来卖弄幽默感。其中风骨,可见一斑。
只一点颇感遗憾,我还未曾与刘老师真正相识。但这也不打紧,我在心中已然将他列为良师益友。在他身上,我仿佛看到那条未可知的路渐渐清晰:他既是一名学者,又是一位“此中人”。我那时便已经意识到,这和一个人以何谋生并无太大关联,只与个人的旨趣有关。
其实要与刘老师结识,说难也不难。那几年,他在上海各大读书会和书展上频频露面。有一次,他出现在上海11月的童书展上,我凑巧那天也在。出于一种奇怪的矛盾心理,我反而避开了那个讲座。我似乎总觉得不该以那样随意的姿态来与这位素不相识的知己谋面。
在我的想象中,我以为最理想的状态应是我拿着我的作品去求见他,以听到刘老师对我的独有点评。可我那时开了许多小说的头,却总因懒散而写写停停,几年下来,竟一篇成稿也无。后来勉强完成了一篇,却又觉得不满意,涂涂改改,左读右读,均看不顺眼,我是断不敢拿自己都羞臊的东西去烦扰我心灵的密友的。
哎,理想与现实竟有如此大落差。我没有写成心目中得意的文章,既如此,我平庸的文笔又何须让旁人知晓呢?随后几年,读书工作,日复一日的蹉跎,直至闻知他的死讯。我是再也没有机会在现实的世界里与刘绪源老师真正相识了!
他是2018年1月10日去世的。我得知时,却已是当年的8月了。
他将永远只是我精神世界中抽象而虚幻的影子,一个我想象出来的善解人意,了解我旨趣的密友。我感到巨大的悲恸和孤独,可我还没真正认识他呢!
如果我擅长自我宽慰,劝解自己本就与其素不相识,继续在精神世界里幻想与这位良师益友的交往,倒也可不受现实时空的阻碍。但如何可能!
死了,便是没了。我是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他点评我的作品了,我错过了什么呀!在我的现实世界中,他的死给我留下了这些许遗憾。可在我的精神中,所丧失的又岂止这些!
他死了,对我而言,这不仅是发生在现实时空中的一个确然的事实,更是我精神世界某一部分永永远远的坍塌。我是永远的失去这位纯粹的精神挚友了!往后我再读起喜欢的小说时,再也无法持有“刘老师看到了会怎么想”的念头了,我不能自欺欺人假装一个死去的人穿越时空的阻隔,而纯粹以某种意念存活在我的心中。
哎,这岂非另一种不幸。人间有死亡便也罢了,为何却要让对“死”的认识如此深刻地镌印在生者的心灵上呢?
三
我是怎么也无法把李子勋和死联系起来的。
纵然他的确已经过世四个多月了。
读中学时,家人爱看《心理访谈》,这个节目晚上11点多开始,结束时将近午夜。为怕耽误第二天早起上学,父母很少允许我看电视到这么晚。但看《心理访谈》时,他们却不太赶我走。
我由此认识了李子勋。
他是这档节目的常驻嘉宾,讲话永远不急不火,温和理性。我对情绪稳定的人有着天生的好感,加之只要跟着父母蹭节目看就能名正言顺的晚睡,所以一有《心理访谈》播出的日子我总特别兴奋。
这种孩童式的幼稚的喜欢终结在某期节目后。
那一次,来了一个恐惧心极为强烈的来访者,在节目中聊到自己的创伤时多次崩溃大哭,连主持人也忍不住受到感染,言语几度哽咽。李子勋却是一如既往淡淡的,只悲悯地望着咨询者。待其宣泄的差不多,稍许平静些时,才循循善诱一步一步引导她继续。
这次的节目使我印象非常深刻。时至今日,那个来访的女生为何哭泣,李子勋究竟怎么说的,我早就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那个女生悲怆的哭声和惊悚的表情使我动容,也被深深卷进了她的情绪旋涡里。我的本性也许便是如此,他人的情感总是能轻易挑动我的神经,其中尤以恐惧为甚。
人生有许多痛苦的情感体验,悲伤,焦虑,失落,愤怒,种种这些自然也令我难受,但没有什么比恐惧更让我喘不过气来的了。而一个孩子是无法清楚说明白她真正害怕的是什么的。
读书时,我极为害怕上语文课。一旦清早的第一节课是语文,我便紧张的肚子隐隐作痛,连早饭都吃不下。即使现在已工作多年,想起学生时代上语文课时的心情,仍然有种窒息感。这样的恐惧心理,很难被人理解,我的语文成绩并不差,甚至可以说非常好。为了避免任何在语文课上出现的意外,每次作业和预复习我都不敢有丝毫懈怠,准备的可谓非常充分了。但我仍然很害怕上语文课。对语文的恐惧,连同生活中对其他事件的恐惧,都很难得到共鸣,唯一从经验中得出的解决之道便是慢慢挨过去。
那个上节目的女孩使我觉得难受,我忘记了她具体在害怕什么,可 “害怕”这种感受,我可太明白了。
如果她情绪平和地去倾诉,就很难令人重视她所遭受的痛苦。崩溃,大哭,极端总是能引起瞩目。可我们要的并不是这些啊!
一个人的心灵就是他的全部世界。宇宙再浩瀚,心灵无法感知又有何意义呢?
可心灵是多么娇贵的东西,人间总是痛楚多而欢乐少。要维持世俗的体面,就不能老是向人渲染自己的苦痛。何况,那些让自己深陷黑暗混沌旋涡的,在他人眼中,多半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反过来,抒发自己强烈的情绪也许能博得一些理解,但前提是用词准确,情感到位,在不间断的高潮中有一种超越庸俗的纯粹。
世俗的苦难无穷无尽,对自己而言独一无二的痛,在他人眼中是被翻拍了无数遍的戏本子。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要想唤起旁人的同情和共鸣来给受伤流血的脆弱心灵寻找宽慰,并非人人擅长此道。
我敬佩李子勋在其中展露的专业自持,又悲天悯人的态度。一个人真的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的心灵所遭受的折磨吗?我对此很是怀疑。我想李子勋也并不百分百理解那个女孩的所有。但他包容。这就很令我肃然起敬了。
何况,他的冷静似乎给人一种恒定的安全感,仿佛所有的混乱和失序都可以被重建,他有使人信任他能解决问题的魅力。这种信赖感似乎并不完全与他的专业素养相关,反而更像是某种高贵人格的折射。但这是我后来才逐渐意识到的,以我那时幼稚的视角,还想不到这么深远。
那档节目自然还有别的心理专家,但在我的心目中,他成为了最好的那个。每逢有他在场的案例,我一反原先心不在焉只是为了贪图晚睡而赖在父母房间不肯走的心理,他一出场,我便正襟危坐,竖起耳朵听他从容不迫慢条斯理的说着话。
然而他的话实在算不上多,每每点到为止。这也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高明之处。心理咨询上所提倡的“助人自助”原则被他发挥到了极致。
读大学时,有次看李子勋的访谈,他自言,自己并不是个很喜欢去指导来访者着手建立价值观的那种心理医生,同行曾戏谑他狡猾,总将别人抛给他的问题重新抛回给别人。我却觉得,这恰恰是他最吸引我之处。
我喜欢他的宽容博爱,睿智通达,他对人性有着极为悲悯的深刻理解,似乎世上就没有他包容不了的人和事,他也从不强加自己的价值观给别人。事实上,看了他这么多期的案例咨询,我从未见他灌输过什么,哪怕是用一些心理学上的技巧将其包裹成委婉而又诱人的甜蜜果子,潜移默化来改变来人的内心想法,他也不曾这么做过。
这仅仅只是职业技能的臻于化境吗?我不这么认为。我不相信一种职业的技巧可以重新将人塑造成与他本性截然不同的另一种职业人格,如果它使某人呈现出他如是的状态,一定是因为此人的天性中有某种契合的因素存在。
他过世后,有次我在一篇旧采访中确认了这一点。他在里面坦言,他从小就是个对多元文化极为感兴趣的人,而道德观念却不那么持重。这点在他从事心理咨询行业时,反倒极有助益。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论语》中的这句话用来形容他的这种宽厚,再合适不过了。
本科时,我考了心理咨询师的证书,学校的心理健康工作室就安排我每周值一次班。本以为会清闲,没想到来咨询的学生非常多。有一次,一个大一的新生来做咨询,这是我那短暂的实操案例中最特殊的一个,以致在十几年后的现在我都记忆犹新。
她进来时的姿态显得非常畏缩而胆怯,说话时总是左顾右盼或者低下头,就是不看我的脸。后来她说自己从小就害怕在人群里待着,读大学后变得更严重,总觉得别人偷偷打量她,观察她的一言一行。即使一个人在食堂吃饭,也会觉得邻桌的同学在默默观察着她。这种恐惧感已经快把她逼疯了。为了躲避想象出来的目光,她在宿舍的床上装了床帘,可没多久宿管来检查时就说违反规定让她拆了。这让她彻底崩溃了,完全没有办法继续学习,发作的严重时甚至连正常的和人对话也无法做到。我听了非常非常同情她。可以我当时的判断,这个心理问题已经很严重,不是我这个新手能处理得了的。我建议她去找学校的心理老师做系统的辅导,却被她很慌乱的回绝了。我有种感觉,她心灵中的黑暗和恐惧已经快把她淹没了,来学校的心理健康室也许是怀着仅存的一些勇气孤注一掷。可却倒霉碰上了我。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帮助她才好,我很心疼她,但我真的无能为力啊!那一刻,如果李子勋在场,一定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吧!
可他竟然会死去。他是在18年10月24日离世的,在微博上刷到这条消息时,我懵了,我不能接受,也完全不想接受。
后来陆陆续续又看到了一些他过世前的传闻,他是因病去世的,据说在逝世的前几个小时还对着亲人喊:我不想死啊。我想象着他那一贯淡然的性格却在生命的最后爆发出了如此强烈的对生的执念,而天居然不遂其愿,就觉得心痛不已,伴随的还有愤怒,对天命的愤怒。
他的离世好像冥冥中开了个口子,后来的那个月里,金庸,蓝洁瑛等名人相继离世,我也再次遇到了人生中的重创,对命运生出了一种极深的不信任感。
其实,他于我而言,就像一个遥远的偶像。我不会认识他,也没幻想过会在现实世界中与他结识。但想到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心里就会产生一股安全感。他仿佛是某种稳定,秩序,光明的象征。
但这竟也抵御不了天命的无常。如果这是神安排的命运,那这个神灵就是个混账。
我恨这样的神和如此的命运。
四
我不能在这里说出最后那位先生的名字,因为他算不上是个公众人物,而只是我在工作时曾有过邮件往来的一位教授。由于交情寥寥,又曾中断联系过几年,即使在闻知了他的死讯后,也只是惊愕,却不太难过。
他过世了,可我手头的工作却仍要继续。我辗转联系了他的继任者,他的一位师弟,希望他能协助我继续完成这位先生曾同我们合作到一半的事宜。可惜这位继任者与他研究的不是同一个领域,虽然热心,却有心无力。工作推进的很慢,几番对比,使我忍不住更怀念那位先生,加上此时我也正处在人生的低谷,几次翻阅他曾提供给我们的详实资料时,心头总会泛起阵阵苍凉萧瑟感。
这样的感伤情绪和这位先生本人倒并无太大关系,更多的是对人世无常的唏嘘罢了。
没过多久,我在网上搜索到他的个人主页,本想看看有没有对工作有利的线索,但点进去后却发现,他的facebook非常随性,想到什么便信手记录下来了。
浏览完他的所有记录,好像也跟着过完了一生。
我想起之前有位好朋友和我说,她非常喜欢张国荣,但她开始了解张国荣时,却已经是他自杀后的事了。我曾觉得,再没有比这更惨的粉丝了。
现在我似乎理解了她一些。一个符号的死去和一个真实的人死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世上每一秒钟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出生和死亡,但这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有那些在我意识中存活过的人的死亡,才是真正的死亡。
那位先生是患食道癌去世的。我在浏览他的脸书时看到了检查确诊前的一条记录,大意是不知道结果如何,又说某某65岁过世,不知自己65岁时如何。想起他离世时也不过50出头,离60岁都相差甚远。现在看了真叫人难过。
他死了。这是一个我早已知道的事实。但我在知道他的死讯时,他的死亡和某个遥远不知名国度的随便哪个人死去一样,对我而言仅仅只是个消息罢了。除了在工作进展不顺利时会念及他之外,他从未曾在我心里真正活过。
造化弄人的是,当我看了他的主页,真正有意识的去了解他时,他却已经去世了。
我一点都不喜欢命运这样的安排。
人们常说,世事无常,可掌管命运的巨手怎么能这么随意的拨弄人的心灵呢?
世界上存在着“死”这回事,这便罢了。一片树叶从春到秋的凋零,海水从丰盈到干涸的变化,这是极其自然的现象。可树叶在刚长出嫩芽时不会意识到自己有天会变黄枯萎,别的树叶也不会想到旁边的这位小伙伴有一天会离自己而去。海水也是一样,无边无际也好,逐渐干涸也好。于它自身才不会有什么困扰呢。
飞禽走兽,蚊虻虫蚁,都不过是活一天便是一天罢了,死去便死去了。“死”只是肉体的自然终结,他们才不像人类的死亡那样大动干戈,痛不欲生。
人是犯了什么错,得罪了哪位神灵,才要被抛进如此残酷的命运里,“死”的观念为何只牢牢扎根在人类的心灵中啊!
比起万物,人要受到两次死亡的刑罚。一次是在现实世界中肉体的消亡,另一次是当生者确然明白死者已死时。如果我不明白什么是死亡,死就只是一种天道的自然循环,不再是残酷的命运了。
我知道会有人这么想。就像庄子鼓盆而歌,欢庆他的妻子回归自然一样。他顺应了无法变更的命运,死亡的刑罚力度就变弱甚至没有了。
为什么你不如此啊?我也这么问自己。
我不知道,我的心灵并不总是听我的,它有时会变成它自个的主人。当它看见他人的死亡所带给我的沉痛的悲哀时,它就不想像一片树叶,一只鸟,或者庄子那样对命运驯服了,它总想提起那把不存在的剑,并用力将匍匐在命运脚下瑟瑟发抖的我拽起来。
“不要信任命运,不要为它给你的一时的甜头所迷惑,要随时保持警惕。”它告诫我。
我很困惑,我不知道什么使我更痛苦?是无常的命运吗?还是我的心灵本身?
可我知道,我最终还是会去接过那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