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


“公子,公子,你的尾巴呢?”

小钰绕着白衣少年转了好几圈,被少年拉回身前。

“嘘,你这小狐狸,你妈妈没有教给你,不能乱把尾巴露在外面吗。人是很坏的,看见你就会把你抓起来。”

少年故意装作很凶的样子,小钰被吓得一激灵,立马把尾巴藏了起来。

“可…公子在集市上要藏,在家里也要藏吗…”小钰低下头,声音小小的。“藏起来,会很不舒服的,小钰心疼公子…”

少年一愣,摸摸小钰的头,声音温柔。“没关系,我习惯了。”

少年是在一个雨夜捡回小钰的。

她离家出走却迷了路,淋了场大雨,又着了凉,在少年家的屋檐下瑟瑟发抖,终于因为高烧昏厥过去。

少年把她抱回家,煎草药,喂药,直到她慢慢恢复。

“你的病既然已经痊愈,就回家去吧。”少年背对着她站在门口。

“不!”她扑过来,抱住少年的腿。“小钰不走,公子既然救了我,我就跟定公子了。”

“你…”少年转过来,无可奈何地看着面前的孩子。

看出少年松口,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美丽的尾巴在身后摇晃。

少年看着她,欲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

“你非要跟着我我也没办法,只有一个条件,以后出门时都要像我一样,把尾巴藏起来。”


第一次出事是少年牵着小钰去镇上买西瓜。

西瓜摊的大叔殷勤地捧着一只瓜,夸自家的瓜夸得唾沫纷飞。

少年有些心动,摸摸兜里的银两准备买一只。

小钰突然凑上前去,贴着瓜嗅了嗅。

嗅罢她退后半步,拉着少年的袖子。“公子,这瓜半生不熟,老板骗人,我们去别家买。”

老板面露愠色,“你这小姑娘,不要血口喷人。”

“我没有!”小钰执拗地大声反驳,两人的争吵引来了周围人聚过来看热闹。

“是不是骗人,将这瓜剖开一看便知。”少年把小钰揽回怀里,开口对老板说。

大家纷纷应和。“对啊对啊,做生意最讲信誉,要不以后我们还怎么敢到你家买瓜。”

老板气得涨红了脸,他看见越来越多的人聚过来,只能哆哆嗦嗦地拿起刀,切了两下都没有把瓜切开。

“我来!”小钰挣脱少年,一把抢过刀,手起刀落,瓜一分两半,只见瓜瓤仍然青白,只有中间一点泛红,只是看着口中便有酸涩之意。

一时众人一片唏嘘。

老板恼羞成怒,夺过小钰手中的刀,砰地一下砍在案板上。“生就生,不买就快滚,老子不卖了。”

小钰负气瞪了老板一眼,抓住少年的衣袖准备走。人群也开始渐渐散去。

突然一个妇人惊恐地厉声尖叫起来,“妖怪啊!有妖怪!”

小钰一下子躲进公子的怀里,慌张地四处看。“哪里,哪里有妖怪。”

却发现众人恐慌的眼光都开始聚在自己身上。

她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自己的尾巴不小心露了出来,此时又毛茸茸地露出一个小尖。

“就是那个小狐狸精!我看见她的尾巴了。”不知道谁扯起嗓子大声喊了一句,人群骤然骚动起来。

少年心底一惊,立马抱起小钰就跑。

瓜摊老板也拿起刀子,高声骂道,“原来如此,我的瓜本来是熟的,一定是这妖怪的障眼法。”

几个鸡蛋被当成武器砸到了少年的身上,不过幸好他跑得快,一会就把镇上的人甩在了身后。

小钰在少年怀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瑟缩着。

好不容易摆脱人群回到家里,少年重重地把门关上,把帘子放下,脱下污秽不堪的外衫,坐在床上喘气。小钰蹲在角落里,小声抽泣着。

他抬眼看她,厉声道,“你过来。”

小钰低着头可怜巴巴地走过来,抬起头,美丽的眸子里噙着大滴几欲滚落的泪水。

“公子,是小钰的错,小钰不该…不该法术不精还偏要公子带小钰出门。”

他蹙起眉,抬起手。

小钰以为少年要惩罚她。

可他只是轻轻地抚上小钰的脸庞,她脸颊有一道细细的擦伤的痕迹,血已经凝固,可他看着那暗红的印记,依旧感觉心一阵阵不可名状的疼。

小钰惊讶地看着少年。

少年又板起脸。“快去洗洗,伤口感染了我可不管你。”


镇上住不下去了,少年决定带着小钰去云游四方。

小钰的法术越来越精妙,藏起的尾巴也越来越不容易露馅,走在人群里大家也不会感到异样。

于是小钰呀,牵着公子的衣衫,去东山摘过白莲,西山揽过碧流,南山睡过古洞,北山攀过乔木。紫云霁雪,多云樵唱,太白渔歌,清江烟雨,濯港晚渡。

大概世间最安心的事情莫过于,无论昨夜草草眠于天涯还是海角,醒来总是在他的身畔。

他的呼吸轻浅而平稳。

他总是敛住笑意却紧紧攥住她的腕怕她走丢。

他会低声喊,“小狐狸。”

然后揉揉她的脑袋,目光像远方飘忽。

“你的家会不会,就在这片丛林里呢。”

那天晚上,他突然问道。

小钰愣了愣。

“如果哪天,我们离你家很近很近,你就回去吧,好不好。”

他克制着声线的颤抖。

小钰看着少年笑了,明眸皓齿,笑意明媚。

“小钰不回去,小钰会永远,永远陪着公子。”

“为什么?”

“什么?”

小钰没有料到他会质问,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少年面色有些苍白,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公子你不要生气,小钰…小钰不是故意的…”她不知该怎么解释,手足无措得几欲哭出来。

下一秒,他却把她紧紧揽在怀里。

“公子…”她怔怔地张开口。

“那你不可以后悔了。”

他抱着她,轻轻说。


在又一次遇见那个人之前,少年以为他可以一直这样过着他从前从未想象过的生活,直到老去,死去。

可该来的永远躲不掉。命运不过是神明在棋盘上刻好的纹路,无论走哪一条路都会到达那个终点。

“好久不见啊。”那个人摘下面罩,站立在黑夜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脸上若隐若现的烧伤的疤痕,刺目灼心。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草屋里熟睡的小钰,关上门,死死盯着他,沉默。

“哟,美人在侧啊。十年前你父亲趁我父母熟睡,杀我双亲,烧我全家的时候,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他的宝贝儿子也是同样的下场?”

“蒋陽,我说过很多遍,他是受奸人挑拨。”

“我管是谁挑拨!十年了,我双亲全无,流落天涯,人尽可欺。而你倒好,在这里与世无争,尽享风流快活。”

“萧亦,你也配。”蒋陽逼近他,压低声音,语气里有难以掩饰的愤怒。

“别再叫我萧亦,我与萧家早已一刀两断,再无关系。”他哑着嗓子。“我已无名无姓,孤魂野鬼罢了。”

刷地一把剑贴上他的脖颈,在夜晚触感格外冰凉。

“好啊,那我现在就让你变成孤魂野鬼。”蒋陽狰狞着笑了笑。

少年敛眸,几根针尖涂抹了药的毒针从袖中飞出,蒋陽没料到他会设防,错愕地瞪大了双眼,可身体早已酥麻不能动弹。

“你!卑鄙小人!”蒋陽咬牙切齿地痛骂,奈何眼前一黑,眩晕过去。

“这条命,我欠你,但我现在还不能死。”少年平静地看着他慢慢倒下去。

“总有一天,我会把欠你的都还给你。”


小钰渐渐察觉到少年的异常。

他每天教她劈柴、洗衣、做饭,做的不好就会责备她。

他的话变得多了起来,总是摸着自己的头发,却又眼神飘忽。

总是会对她说,等我不在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如果那天我被山间的野狼吃了,你可不要去报仇啊。”他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

“那我就拿我的命换公子的命。”她粲然一笑。

没想到他却突然变脸,严肃地让她害怕。“我不许你这样说。”

她不理解,以为开个玩笑无伤大雅,甚至有点委屈。

她隐隐约约觉得,少年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所以那天清晨,他悄无声息离开的时候,小钰破天荒地醒了。

她蹑手蹑脚地跟着他,穿过竹林,穿过小镇,最后来到一个地方。

她害怕他发现,于是只敢远远地跟着。她看见他似乎走向了另一个人,没有犹豫的。而那个人手里像是拿着什么。她竭力眯起眼却仍是看不清楚。

“算你有种。”蒋陽冷笑一声。

那日他被迷晕,醒来后发现衣服上夹着张字条——十五日之后,老地方,任凭杀剐。

老地方是幼年时他们的暗号,可笑的是,原本嬉戏玩闹的地方竟然变成最后要了结对方的地方。

少年不语,这条命本是欠蒋家的。纵然他对这尘世有万般不舍,也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蒋陽举起剑,剑脊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

这时小钰终于看清两人在做什么,她惊叫着飞奔过来,试图阻止蒋陽。

可是太晚了。

少年慢慢倒下,瞳孔失神。

“公子!”

小钰哭喊着扑过来,趴在少年满是鲜血的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我曾经最好的兄弟,害死了我全家。而我,今天杀死了我曾经最好的兄弟。”

汤陽凄厉地放声大笑,面目狰狞成一团,突然拔出剑,狠狠地刺向了自己。

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那年族内动乱,她双亲全亡,只有她趁乱逃出山林,却在凡世中迷了方向。

春寒料峭,恰逢瓢泼大雨。她法力消耗过大,体力不支,终究还是晕倒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四下无人。

“你醒了。”门外传来少年清冷低沉的声音,他端着盛汤药的木碗走过来。

母亲曾经极为严肃地警告她,除了狐族,谁都不可以相信,尤其是人类。

可她看见少年的第一眼,就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极大的安全感。

“你是狐族的狐狸吗?”她脆声问道。

“什么?”少年愣了一下。

“母亲说,只有狐族的狐狸才不会伤害我。”

她突然低下头,声音慢慢小了下去。“虽然,大伯他们还是害死了爹娘…”她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你一定是吧,你不会伤害我…”

少年沉默不答,放下木碗,转身要走。

突然间又回过头。

“嗯,不过我法术比你高,伪装成人的样子在人世混迹得很久了。”

她的眸子骤然明亮起来。

“等你好起来,就回家去吧。”

他不再说话,转头离开。

少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骗她,或许只是看见她落寞眼神的那一刹那的阴差阳错,又或许从他在滴水的屋檐下把她抱起的那个瞬间,就决定了他的宿命。

他之前从未见过妖,甚至鲜有耳闻。但是看见她毛茸茸尾巴的时候,竟然毫无畏惧与疑虑。

甚至有一种,不顾一切保护她的冲动。

他一定是疯了,现在想想。


他躺在那里,不觉得痛,只觉得周围一片迷蒙,仿佛天地初生,混沌未破。

他就茫然地站在那片苍茫里,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去向何方。就那样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只有几分钟,又好像是一生那么长。

突然背后传来顽童的嬉笑声,他转过头,两个男孩在不远的地方追逐打闹。

他看得见,却又看不清,只觉得他们的面容异常熟悉。他慢慢走过去,却好像离他们越来越远,远到他们的身影模糊到已经看不见。

他抬起手,摸向脸庞,却诧异地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亦亦。”突然一个男人站在自己面前,他衣衫整洁,却胡子拉碴,异样地憔悴。“亦亦,你会原谅我的,对吧。”男人乞求地拉着他,他看见鲜血从男人的心脏开始溢出蔓延,染红吞噬了男人的整个身体。

他恐惧地甩开男人,男人也消失了。

他开始感觉到剧烈的疼痛,侵入骨髓的疼痛,在身体的每个角落躁动。

世界开始剧烈地晃动,嘶吼声、尖叫声和桌椅推拉尖锐的噪音充斥着他的脑海,他蜷缩在那里,捂住耳朵,绝望而崩溃。

突然一双柔软的小手抱住了他。

“没事了,没事了…”她轻声说。

一瞬间所有的疼痛和躁郁全都消失了,世界恢复平稳。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与放松,整个身体变得舒展。

她轻轻地拍打着他,他慢慢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家农户里。

农户的主人是一对善良的老夫妇,年迈的老妇看见他醒来,激动地喊来老伴。

“小狐狸…哦不,那个小女孩呢?”他强忍住头痛欲裂,坐起来焦灼地问,身子因为虚弱而颤抖着。

老妇扶他慢慢躺下,像是没有听懂他说的话。“哪有什么小女孩,我看见你们俩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可怜那么个年轻小伙子了…我们见你还留着一口气,就把你带了回来。年轻人,你叫什么,家是哪里的呀…”

蒋陽死了。

他的心又难以忍受地绞痛起来,他本也该死去,为什么还苟活在这里,小狐狸又去哪了。

老妇一直絮絮地问,他却一句话也听不清。

老头拉住老伴,冲她摆了摆手,两个人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他直愣愣地躺在那里,脑袋空空如也。

蒋陽的那一剑本就该一击毙命,自己没有闪躲,他也没有理由犹豫。那自己,本来现在应该在阴曹地府才对,而不是躺在这张柔软的床上。

小狐狸…小狐狸…

等等!难不成,是小狐狸的法术!

那她应该在自己身边才对…

难道…

他痛苦地闭上眼咳嗽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下,他捂住心口。

他不敢去想,即使直觉告诉他,他想的没错。

他又一次昏死过去。


老夫妇没有孩子,他们对他像对儿子一样。

他们朴实、善良、彼此相爱。一年秋天,他们双双逝世,走得时候很安详。

他在这里常住下来,偶尔侍弄老妇生前养的花草,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望着远方。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初夏,他去镇上买一些食粮。路遇一个西瓜摊,老板长得凶神恶煞,对客人却客气又柔和。

他凑上前去,嗅了嗅,什么也感觉不到。他摇头笑了笑,捧起西瓜。

“老板,我要这个瓜。”

“好嘞。”老板麻利地约秤。

西瓜很沉,他抱着它,走得很慢。

黄昏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镇上人烟喧嚣,只有他独自向那荒僻处一步步走去。路程过半,他放下瓜,想歇一歇。

突然,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在背后响起。

“公子,这瓜明明还没熟,你为何要买。”

他身子僵了一刹那。

然后慢慢地,回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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