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词

慧子下班到家时已经20点了,刚打开门,儿子兴高采烈地迎上来,搂着脖颈亲了她一口,她揉揉儿子的头,往客厅撇了一眼,阿强正躺在沙发上打游戏,口中念念有词。

冰箱里只有一颗白菜和两个鸡蛋,她呆呆的望了一会,摔上冰箱门,肚子却不争取地叫了两声,她不得不再次打开。

从厨房出来,儿子已经趴在沙发上睡着了,阿强仍旧目不转睛的盯着手机屏幕,她把两碗面条重重的墩在桌上,汤汁洒进了塞满烟头的烟灰缸里。

把儿子抱到床上,小家伙紧紧拽着她的衣领不放手。

等孩子睡熟,面条已经空了一碗,里面多了一截闪着点点火光的烟头,她捡起一支落到桌脚的筷子,仍进了垃圾桶。

面坨了,她舀了半勺辣椒酱,就当拌面疙瘩吃。

碗槽里还摆着昨天晚上没洗的碗,垃圾桶里腐烂的菜叶散发出难闻的气体,苍蝇围着家具嗡嗡乱飞,她洗了碗,倒了垃圾,拖了地,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一声不响地铺在桌上,说,我们离婚吧。

许是声音太过细小温和,阿强匆忙抬头应了一声,没听到她说了什么。

慧子把笔递到他眼前,说,我们离婚吧,我只要儿子。

阿强这才把目光从屏幕里拉回来,震惊地望着妻子如同日常说话时平淡的脸。

两天后,慧子带着儿子搬离了住了四年的房子。

为了方便照顾马上就要入园的儿子,她只能放弃高工资,成为一名幼师。

一年来,她几乎只往返于出租屋和学校,两点一线,生活十分简单。

但那个清晨连绵的细雨,漾起了她藏在心底那段早已尘封的往事。

一朵朵花花绿绿的伞从校门经由门禁送往各个班级,慧子在一把绘着硕大玫瑰花的伞下看见了那张藏匿于记忆深处的脸,胸口传来微微阵痛,在学生们玩闹的推哄下,她顺势侧身躲进教室,透过雨迹斑驳的窗玻璃,望着天星跟一个托儿班的小女孩挥手告别。

她的笑好似她头顶盛大摇曳的玫瑰,沐浴在凌乱的雨丝中,艳丽大方,一如从前。

和天星是怎么认识的,慧子记不清了,毕竟童年时期的记忆琐碎又久远,但变故是在高二那年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至今记忆犹新。

上高中以后,天星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如果我是男孩就好了。起初慧子以为她是因为身高不足被篮球队刷下来,心有遗憾,忿忿不平。可没过多久,她竟然蜕去花裙,剪掉长发,穿了一身灰色休闲男装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慧子征征地望着天星犹如一只昂首阔步的灰猫向自己走来,在半个班级诡异的注视下,问她新造型帅不帅,说话时还不忘对着玻璃窗撩拨刘海,慧子脸颊发烫,一声不吭的拿出课本来。

那几年,学生们总爱做些标新立异的事来博取关注,但无非是染发烫发,着装新潮。像天星这种一夜之间彻底改头换面的行为,还是惊讶了不少人。

所以她被孤立也成了情理之中的事。

慧子劝她留长发,还存钱给她买最新款的裙子,可是天星猪油蒙了心,不但拒绝了她的好意,还信誓旦旦的说,女生不跟她玩,她就去找男生玩。

没想到,她很快混进了学校男篮队,每天和一群男生勾肩搭背的混迹校园各个角落。

慧子成了天星唯一的女性朋友,时间一久,关于她们俩“不正当女女关系”的流言开始在学校四起,且来势汹汹。

慧子从不关心八卦,所以知道的时候,谣言已经蔓延了整个年级,来不及澄清了。她自我安慰,反正不是真的,清者自清。

但她高估了同学们的包容心,也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

她也被孤立了,相比性格我行我素的天星,温柔和善的她,俨然成了这次事件的活靶子。

走在路上,会有人故意跑来撞她,值日,同学们故意撕碎纸屑乱丢,黑板上总会画着她的小丑像,书包里常常塞满写着污言秽语的纸条,她捏着那些蛇信一般舔舐自己手心的毒素,委屈得浑身发抖。

有一次,她从书桌里掏出一只流着血的死老鼠,她吓得失声尖叫,不少同学却在一旁拍手大笑。

这些,她没有跟天星提过只言片语,一开始她默默忍受着,以为等那些人失去了新鲜感就会放过自己,没想到一再的退让反而让他们愈加有恃无恐。过了这么多年,慧子依然清晰的记得,她蜷缩在肮脏的厕所里,兜头承受一盆盆倾泄而下的冷水,水龙头哗啦啦流个不停的水声,幽灵般戏谑嘲弄的笑声,以及镜子前蓬头垢面却倔强着没有哭的脸庞,好像全世界的恶意都齐齐向她围拢,那种寒冷得如同抽干了鲜血的无助,造成了如今握着利刃躲在柜子里的自己。

此后,她编各种理由拒绝了天星所有的邀约,不再和她一起吃饭回家,不再做她独一无二的拉拉队,也不再接她的电话……天星大概也嗅到了友谊正在皲裂的气息,慢慢不再打扰她,久而久之,她们互相淡出了对方的生活。

可是这么做还远远不够,那个可怕的标签仍旧像万能胶一样黏着她。

在一次被当众侮辱后,她拉着那人的袖口,乞求加入她们。她们要求她,当面辱骂天星一次,这是加入她们的“门槛”。

那天中午,她被一群人一路推搡着到了天星班级门口。

天星看见她来,先是微微诧异,紧接着眉间眼梢都明媚起来,慧子就是在她欣喜的笑容中,字正腔圆地吼,死百合,你是永远也不可能有春天的!

她看见她盛大如花的笑容,在顷刻间凋零枯萎,失去活力。

从此,她和那些曾经朝她吐过口水的人,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来证明了自己的“正常”。

她和天星也自此成为陌路。

大三暑假,慧子在ktv做假期工,撞见了蹲在垃圾桶旁呕吐的天星。

她起先根本不敢认她,因为她又留了长发,穿回了花裙,浓妆艳抹。

她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她接过去漱了口,起身时才发现是她,当即愣住了。

慧子对她点了点头,算是打完招呼了,拿着水杯准备离开。

那件事我耿耿于怀至今,你不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吗?慧子,我们好歹……

天星后面的话像断了线的风筝,骤然消失在尖锐的话筒杂音里。

201房的话筒坏了,我要过去看看,你在前台留个电话号码,我会打给你。

话筒坏了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慧子明白她想说什么,她只是想找个理由赶快离开,她无法面对天星口中,那个曾经的自己。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其实是她。是她最先吻了天星。

初三那年,慧子发现自己对女性的渴望胜于男性,挣扎很久,她决定把这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告诉天星,可每次话到嘴边又临阵脱逃。

天星被她搞得失去了耐心,质问她到底想说什么,她竟脱口而出,我能不能亲你一口?

天星侧过脸,把腮帮子凑到她嘴边,小时候我们不是经常抱着亲吗,来来来,给你!

慧子的嘴唇紧贴天星脸颊,一股宝宝霜的香味直钻鼻孔,她顿时心跳如雷,心一横眼一闭,便撞进了天星柔软的唇瓣上。

当时的慧子觉得,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只是一个意外,没有任何含意。

天星真的在前台留下了联系方式,她顺手把便条卡进笔记本里,一直到今日,那个笔记本她还保管着,只是再也没有翻开过。

雨越下越大,布满雨珠的玻璃窗外,蜿蜒曲折的玫瑰花伞经过门禁,走出学校大门。慧子心头一阵酸楚,冒雨追了出去,她看到天星上了一辆车,在车门即将关闭之时,一个女人帮她把打湿的外套脱了下来……

望着雨幕中逐渐远去的车尾,慧子笑了,笑着笑着就流下了眼泪。

死百合,你是永远也不可能有春天的!这句话,原来是自己说给自己的判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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