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抔春【下】

【柒】

“飞鸟廿三年的承天台上,一个徵羽摩柯有幸见到了仙灵。”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誊写在泛黄的旧纸上。这种黄是蛤蜊粉黄,像扒多了橘子后的指甲缝,但徵羽摩柯没见过蛤蜊粉,所以他称其为土黄色,并写入了文中。土黄比原版深了几个色号。这常常会给有考据爱好的人带去不便,但徵羽摩柯可管不了这些,他以为自己写的这些东西不会有人看。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文脉紊乱,不会巧设伏笔,也没有草蛇灰线,就连最基本的平铺直叙都无法做到,思绪在字里行间颠三倒四,而且就在写这一段话时,烛焰被风吹得跌跌撞撞,令他无法专心写字。所以字体渐渐拧作一绺,像万岁通天帖中的草书部分。因为这份自知之明,他把“有幸”改成了“偶然”,又往下写了两行之后,他又倒回去把“偶然”改回了“有幸”。徵羽摩柯越写越绝望,或者说没有了动力。因为全世界(对于他来说,世界的范围是承天台、平原与集市)的人里,估计只有v先生愿意看他写的作品,而他又万万不敢让v先生看到。他用的纸、夜战点的蜡烛以及故事部分素材都是从v先生弃置的废料里弄来的。v先生一看这些物资,就什么都明白了。

在一百年后的人们看来,v先生的写作事业真是不得志。他明明把一切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小说的构建、塑造与自洽上,力图展现一个与众不同的精神寄托的世界,却被后人当成了史诗研究。而在v先生看来,徵羽摩柯也很可怜:他都不清楚小说的三要素是哪些,且他的作品也被当成了史诗研究。当然这都是很久以后的事。即使如此,v先生仍然羡慕摩柯,因为他年纪还小,一切都来得及,许多先辈已经帮他把路铺平了。羡慕这种事,v先生当然不好明说出口。

“只可惜虽然两人都没有点明,但彼此深知结局不是变数。”写到这里,摩柯终于放下笔,将身子往后一倾,靠在了椅子背上,手腕肌肉还没放松,就听见里屋传出v先生的咳嗽,惊得他赶忙欠身将蜡烛吹熄。之后一切阒然无音,v先生并没有走出来,点燃蜡烛又是件麻烦事。徵羽摩柯想溜出去,但想起前天与洛天依见过一次,又不想出去了。

v先生的著作已经被摩柯读完了,在v先生离开的那些天里,他以一目十行的速度扫描着细节。那时他讶异于自己潜藏着成为渊博学者的天赋,但可惜,被耽搁了。且他的大脑中好像有一片灰色区域被照亮,尽管只有残碎的片段,但故事没有提及的往事已经被他窥见了,甚至还有继往开来的趋势。这种感觉近些天来越发明显,佐以他的幻视,简直到了干扰正常生活的地步。不过这并非百害而无利。摩柯从这些或真或假的直觉中提炼出猜想,小心翼翼的加以实施,以验证命运是否真的如同自己所想的一样糟。试验的结果告诉他确实如此。他跑去仙木跟前,折下一根枝条,它已经比他还要高一些了,到了这个高度,隐蔽它的云层已经无法生效。徵羽摩柯拿着枝条,鬼鬼祟祟的走进亭子,毕恭毕敬的把它的根部埋进凝结的烛泪,再点燃它。以往瞬息即灭的情况,当时却持久的燃烧,这个过程是如此的顺利,以至于令他以为未来的一切事情都能顺遂心意。直到整根枝条都被烤得焦黑,蔫了下来,洛天依也没有出现。他见状,失意之下转身欲行时,洛天依拽住了他的袖子。

“你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她问。

“……我不知道,突然就想到了……在脑海里,”他回答她:“还有一些事我想找你确认一下…我们坐下谈吧。”

洛天依没有说好或不好,但没有坐下,徵羽摩柯兀自坐在长椅上,说:“上次那次失火,下去人界视察的神仙们都有什么说法吗?”

洛天依不喜欢他干涉神的事,但还是告诉了他。她说,火不是蛮族的戾气点燃的,他们自相残杀多年,已经没有足够的人口去产生戾气,而且长达十四年的时间里,都没有一个新生命的诞生。讲到这里,她才意识到摩柯也许是蛮族人,于是跳过,说:“天火的成因极可能与承天柱有关。”

“上次让你种下它,是我任性了。”她说着,目光飘了起来。摩柯说:“不,是我的意愿,只是,可惜了……”

“可惜了?……你是不是知晓了过去?”

徵羽摩柯没告诉她,他所可惜的是蛮族没有了延续的火种,以及神性使然的对人命的冷漠。v先生告诉过他,在神界,漠视生命是一种潮流,如此可以昭示自己的神性更加纯粹。摩柯可惜的是洛天依也在追求这种潮流。他想说的是,无论人还是神,都喜欢用独特的个性和高格调的词语来标榜自己,他倒是希望这些人本身能有他们展现出来的一半厉害,但他说出来的却是:“……不知道,只是……”

“只是?”

“只是,我最近确实从一些渠道了解了一些故事,如果它们都是真的,那我……”他咬咬牙,像呛到一样说:“那我的预感就是对的。”

“预感?”洛天依更加忧心忡忡的看着他,担心他精神崩溃不能及时就医。

“准确来说……”摩柯双目无神,仿佛陷入神游状态:“我能看见这里的过去……”

【“他再也回不来了”】

“现在……”

【“我们正在接近天河柱,但云雾浓厚,将迨误片刻。”】

“还有以后……”

【“判雷刑”】

洛天依拍拍他的肩膀,问:“你怎么了,到底?”

“哦,不,不好意思,”摩柯回过神,冷汗直流,他说:“我,我的幻听又犯了,对不起……”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洛天依笑他:“不要这么弱势啊。”

“嗯……”

“好,那我该回去了。”洛天依抬手扶了扶自己的发髻:“以后在人间也得好好照顾自己,有病记得去看医生呢。”

“嗯……”摩柯脸色欠佳的抚了抚发闷的胸口,之后便一言不发的目送她离开。他的直觉表征着不详、永诀、酷虐。刚才洛天依抬手时,摩柯能从袖口看见她藕白的手腕上,有类似鞭痕的黑斑。现在他坐在书桌前,蜡烛熄灭,书页平摊,上面还有一言难尽的故事。他追忆自己与洛天依的初遇,确认当时她是闪耀的,她是那么明亮,以至于他感到自己都在发光。分别时他没能表明心意,在他的幻视中,他终于表述出了这句话,幻觉中洛天依保持了沉默,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但微微的点了头。回想到这里,徵羽摩柯突然感到悲从中来,无可抑制。泪珠轻声打在干枯的稿纸上,把墨水洇开,之后一整晚,他都在扶额抽泣。在外人看来,这个孩子因为一场分别和胆怯就掉眼泪,实属幼稚。但如果能明白此时摩柯自知死期将至,命不久矣,且不可逆转,无法破局,那一切都变得可以理解了。

几天之后,神使下凡到承天台,轻易的找到了冒出云头的仙木,在v先生的几番哀求与阻拦之下,缉拿到了正襟危坐而神态自若,正等候他们到来的徵羽摩柯。又一天之后,仙童捧着诏令,郑重宣布:“私栽仙木,判雷刑。”

【捌】

V先生的青年时期一直持续到二十五岁。之后便开始不可逆转的衰老,无论怎样的奇迹与梦想,都无法减缓他从内部腐朽的速率。他常对别人说:“我已经衰老了,是从心灵开始腐朽的。”别人会微笑着回应他:“祝你好运。”却在心里鄙视他:都二十几岁的人了,成天故作深沉。话放到今天来讲,就是大龄中二。当时豌豆与燕麦还能成活,人们的奋斗目标是提高亩产,让众人可以吃饱,还要让后代以先代为荣,根本没空去思索心灵会腐朽的问题。那时他一贫如洗,陷入自卑的境地,唯一能自我欣赏的,是自己的人格,还有想当然的对美的追求。这并不是说其他人的人格有残缺,只能说其他人还没可怜到需要把人格拿出来欣赏的份上。除去自身的鄙陋,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时代的苦难。在他研习神力时,听闻了天界易主的消息。新的掌权者并不喜欢人类,这便是不幸的开端。所以到了后来,燕麦尽数枯萎,飞鸟绝迹,云翳永远不能散去。诅咒一直降在承天台上,灭绝了大部分人性,因此不到一年,这里就基本见不到几个人了。后来有消息传出,被取代的政权将要组织反攻,该政权是亲近人类的,一旦回来诅咒都会消失,但之后就杳无音讯,再也没有动静了。V先生当然是希望他们回来的,据说他们一直都在准备。V先生以前常想,整个人都腐朽了,改命改运的办法非天下大乱不可,可是真到了时候,他又想安定一会儿了。

二十五岁的V先生从未想过,站在时间轴上努力向后看,能看见年近半百的V先生苦苦为十五岁的徵羽摩柯求情,他以为自己会永远站在意气风发的那一条战线上,低三下四是绝不可能的事。神仙们当然不会同意,不然要诏书做什么用。何况V先生在阵营上隶属旧政权,身在新朝也难免受排挤。他们说:“老V啊,你毕竟是过来人,也跟上面混了那么多年,我们不想难为你,你忘了当年那俩替死鬼了吗?”v先生仍然愁眉不展,说:“他们都是死人了,都没能埋在这里,我也早不认识他们了。但这个孩子,这些年好不容易养那么大,就不能改成膑刑之类的?”这番对话晚上会在神仙群体中变成笑谈,旨在于嘲讽V先生没有骨气。在此之前,神仙的答复是:“不行。但看在你那么可怜的份上,处刑之前我们放他出来放风的时间里,你能远远的看着他。”

到最后那几天,v先生才敢真的去看。在此之前,他一直披着棉坎肩,躲在木门后瑟缩着,像一只萎朽的茄子。他看见徵羽摩柯被卸去了重重桎梏,解开了金枷玉锁,封锁头部的盔甲像枪支一样被拆卸,然后取下了眼罩与口罩。神仙们完成了工作,离开他很远开外,给他自由空间。摩柯就往悬崖边上那块突兀的巨石走去。V先生以为他要跳崖,呼吸都吞进了胃里。但摩柯只是站着往下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神经般的耸肩后撤,像怀疑有人打算推他下去一样。V先生霎时明白过来,那是他的幻听发作了。之后,摩柯转过头,用颜色变浅的眼眸往自己这边看。他似乎很惊讶于v先生探出了脑袋,状若缸里冒出的菜叶头。V先生的眼里,摩柯的颜色是很淡很淡的,这种颜色一旦踩上去,就会立刻垮塌。从这一点上也能推测他命不久矣。摩柯也许应付不来这种场合,转过头去,继续绕着承天柱溜达。V先生本想把自己的过去给他好好讲讲,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但他望见摩柯那双眼睛,心里就有了数——他已经看见了一切,他都知道了。看见的东西总不该太过在意,V先生不清楚摩柯知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在被淋湿之前总是觉不出下雨。

他想讲讲乐正龙牙。这个名字他可真的不愿意再次回想起来,另一个人更别提,本来这些名字就该如同那三尊烛台一样被暴雪湮没,但少了这些名字,故事又怎么讲呢?

“是乐正龙牙先遇见的仙灵,”V先生确凿的说,在处刑前夜,v先生盘腿坐在徵羽摩柯对面,像面对着他曾耕耘过的,所有死去的植物。他这样讲:“他开启了悲痛的轮回,那个仙灵给了他使命,其实那个仙灵长得还挺俊的。”

“不会太老套吗?这个故事。”徵羽摩柯闭着眼睛,气若游丝。

“老套吗?我他妈也觉得老套。我二十几年前就是那么说的,接受了使命,还有仙灵带来的祝福,你要说诅咒也行吧,就是那么回事。”

“他也是传春吗?”

v先生才知道摩柯并不能看见一切,他说:“不是,乐正龙牙的使命是让鸟群飞来这里,另一个人的是让云雾从这里消散。至于我,”v先生本想说这是个秘密,但话到嘴边,他还是说:“是让这里生生不息。”

“我想我知道另一个人是谁了……”

“但他退出故事过早了。太早太早了,这个人非得为了理想上头,他坐在云上来找我跟乐正龙牙,说要带着这里的云出走了,等找到地方把云彩安顿好,就回来找我们。可惜啊,一去不回了。”

“有没有可能变成了精怪一类的东西偷跑回来了?”

“我比你清楚,”v先生阻断了摩柯的话,他看着摩柯,觉得他很轻松,如释重负,谈笑风生,完全不像第二天就要被雷劈的死囚。V先生长喟一声,说:“后来就只剩我们两个人了。本来是风平浪静的,直到乐正龙牙听说了那个仙灵因为忤逆天意被天上处死的消息,这才什么都乱了套。”

“处死?”徵羽摩柯猛地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处死。”乐正龙牙说。V先生快步走到门边将门闩死,他说:“不能去,去了就是送死,她让鸟群飞来的愿望就没人去办了。”

“但他还是去了,”徵羽摩柯说,“我在墓地看见他的墓了。”

“是这样。他纠集了一百万只鸟往天上去了,但没什么用,只吓到了一小拨神仙。他说,我的女孩你敢动,天谴给你轰下来。”说到这里,V先生忽然希望摩柯也能有点血性,而后又开始自嘲,自己竟然也到了恨铁不成钢的岁数。

“他不是雷刑吧?”

“不是,他从天上坠落下来,掉进悬崖外边了,”V先生说:“尸骨无存,死无对证。死无对证的好处是还有活着的可能,那他也得像我一样老了。”

“V先生。”摩柯喊了他一声,但他没有说下去,因为这时负责看守他的神使过来叫他们:“到时间了,家属可以走了。”

V先生和徵羽摩柯一同起身往牢门走去。V先生故意走得很慢,他悄悄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摩柯淡淡一笑:“就想跟你打个赌。”

“赌什么?”

“就赌这根撑着天的柱子,早晚有塌的一天。”

取来枷锁的神使听见这句话,从鼻子里笑出了声,这时摩柯才意识到他们也是有鼻腔的,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神灵用鳃呼吸。他自言自语:“我没有鳃,不能到海上去。”V先生目送着神使押送他远去,忽然想起了二十年前的某个夜晚,云都被送走了,承天台百年难得一见的一望无垠。那天晚上月明星稀,凉风习习,路长得好像走不完。他和乐正龙牙走在一起。路过一处高冈时,乐正龙牙再也迈不动步子。他望着平原上密集的、像流动的岩浆一般的灯火,没来由的突然冒出一句:“他再也回不来了。”然后跌坐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

【玖】

行刑日过后,人们在曾经关押徵羽摩柯的临时牢房里检索,自肮脏的墙壁上发现了如下几行字: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

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

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从此以后

必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

经过查阅,这是圣经里的句子,于是有一派人认为,徵羽摩柯曾经信奉基督,这当然是错误的。徵羽摩柯读过一些书,这些书都没有书皮封面,其中就有这本圣经。至于封皮的去处,讲出来就会对V先生不利,至少是渎神的罪名——他把封皮撕去包装自己的书了。人们还发现了一些血迹,因此指责神灵虐待囚犯,但看守他的神使说,这是对神界的污蔑。神族家大业大,犯不着虐待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却可以杀死他),被关押期间徵羽摩柯因为恐惧或者其他的情绪波动,吐了半斗血,这才是血液的来源。这种说法在鬼魂处得到了证实,他们看着徵羽摩柯长大。其中一位鬼魂说,他得了很严重的肺结核,就算没这一遭雷刑,也不能再活很长。除了上述的蛛丝马迹,再无其他人为的移动或是作用。这间屋子完全不像是曾经羁押过奇迹的地方,当然也可以换种说法:他干的事太过离奇,不像一个孩子能干出来的事。

至于行刑日的当天,是这样的情况:承天台被一叠叠又湿又冷的云围起来,远远望去就像一罐被刀撇了几撇的糨糊。灰尘透不过去,都留在了上面。说实在的,要是能搬走,谁也不愿意住在这种地方。神仙把这里弄得脏兮兮的,是为了凝聚足够的云翳释放闪电。另一种方案是晴天霹雳,但太过掉价,很丢天神的脸。神仙们还预先降了一场大雪,方便收纳徵羽摩柯的遗体。他们保证尽量劈得熟一些。后来雪和云都越来越厚,以至于分不出彼此,平时还可以勉强合拢的沟壑现在都被冻裂,还出现了地块抬升,微缩成模型后,承天台会变成一台活字印刷板,凹凸不平,还被埋进了干冰。看守徵羽摩柯的神使觉得人间属实难看,于是问徵羽摩柯还有遗言没有。

“说什么都行?”

“反正你都要死了,有什么秘密趁早说了,也方便你监护人处理后事。”

“你祖宗都是鱼人,”摩柯用蛮族话说。神使拧紧的眉毛告诉摩柯他听得懂蛮族话,所以摩柯继续:“蓝鳃的。”

“行,小孩儿。”神使笑着说:“我会嘱咐他们多劈几道,然后再致命一击。”

这一天发生的另外一件事情是v先生不见了。汇报这件事的神使说,他们可以理解这种行为。毕竟和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生离死别不是人之常情,因此选择逃避是再正常不过了。v先生与他的云一同消失,还消除了他自杀的可能性。毕竟自杀不需要用云陪葬。鉴于这番话是从生命法庭上讲出来的,没人知道是否是肺腑之言。自从传春伊始,往后的连环便都是悬案。一拨人认为v先生是去搬救兵了,只有他知道老政权的大本营在哪;另一拨人认为他隐藏起来,随时准备与徵羽摩柯里应外合;还有一些人则认为他什么也没干,只是睡大觉睡过头了而已,因为大家都忙着徵羽摩柯的事,云层又厚,看不清路,所以没找着他。这种说法简直是大煞风景,鼓吹它的人都应该也挨一遍雷刑。

押赴刑场的过程比以往要漫长,云雾混上灰尘变成类似水泥一样的物体,塞得空气满满当当,让人走不动路。等到了地方,行刑官已经累得满头大汗、青筋迸出。因为引雷需要施法,施法的姿势是高举双手,用神力使云层压上去,这次云的用量比以往大,格外的沉,他又不敢松手,一松手云就散了。因此在耽搁的时间里,一直都是他在举,像举着一筐一百斤的鸡蛋。他咬牙切齿,厉声呵斥负责押送的神使。他光在这站着,又不用走路,不知道走路费劲。神使们心想我又不是你的下属,就呛声回去,还展示神力耀武扬威。这时行刑官的保镖赶忙上前,质问他们是不是想造反。神使们当然不敢造反,又不甘下风,双方便打起了嘴仗。摩柯本想出言相劝,又觉得场合不对,只好憋着气听两边对骂。好一会儿才有神注意到摩柯,催他速速前去领命。

站在法阵中心,摩柯忽然有了一种错位感,这种错位感来自他的人生。他想,本来他应该生在江南,六岁之前居住在一间充满咸味的铝屋里,六岁生日那天,他穿过漫长的雨雾,和家人一起坐上三十岁的老船去江里捕鱼。还要有一个女孩,在星月缺席时找他来玩。她要有藕白的肌肤、明亮的眼睛和纯粹的心灵;她能说出许多植物的名称,但不是全部,否则会索然无味;她会在并肩走路时,背过双手,弯腰仰头看他;她的名字只能是洛天依。

想到这里,行刑官已经宣布完罪状,双手合十,这是落雷的预兆。摩柯心里还没准备,就看见眼前一道光芒在瞬间闪亮。就连神仙们都不自觉的用手搭住眉头。被云层盖了那么久,猛然见到阳光自然不适应。只有行刑官毫无动作,他背对着太阳,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大叫:“雷呢?!”

幽冥墓地的深处传来巨响,像大地被掰断发出的脆裂,紧接着是鸟群的尖啸,几乎要把耳膜震碎。徵羽摩柯咳出一大口鲜血,被陡然加粗的阳光照亮。他的幻听、幻视与通感症同时发作,一架冰封的巨大船锚轰碎冰层自地下崛起,森林中的巨木纷纷拔根,疯狂延伸的枝条交叉成一张荆条巨网。在鸟群的后方,是急剧膨胀的光斑,闪耀过后缓缓下沉,与地面相触的一刻,爆成了昏沉的蘑菇云。云层被强行撕开,那像是一口传送门,阳光、巨响都从漏洞处涌入,神仙们大喊:“到底是怎么了?!”——但是声音被鸟鸣撕碎。群鸟风暴席卷着云气扑面而来,像海啸般扑打着神灵的队列,将其逐渐冲散。他们开始左冲右撞,好像一万头猛犸正在践踏。狂乱中他听见神使尖叫:“是乐正龙牙!全天下最凶的鸟都叫他招来了!”但是叫喊也很快被鸟鸣掩盖。行刑官回身一指,墓地上方顷刻凝成一朵新的乌云,然而只打了一点微小的电火花,转眼又溃散成了泡沫。神使面如土色向后方通告:“还有一个人作祟,这是团伙作案。”闻言,行刑官也方寸大乱。时辰过后,要是徵羽摩柯还活着,他就得被天庭拿去问罪。走投无路之下,他从太阳借了天火,引爆了晴天巨雷,打着弯向徵羽摩柯劈去。摩柯早在几天前就预见了这道闪电,但他来不及作出反应。岂料就在奔雷赶至面前的刹那,他突然觉得有人推他。这一踉跄就躲过了闪电。他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半边胳膊麻痹不堪,棉衣也变得焦黑,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训他:“还不快跑!”令他费解的是,四个字的话语居然出现了三种音色。

在生命法庭上,神使目击者称上述情况属实,并表明自己不敢相信一个被雷打了半边身子的人可以奔跑那么远,光是站起来就已经是不可思议了。他还说之后的雷电被徵羽摩柯悉数躲过,他简直是一个先知。他跑进了云层的缺口,那个缺口在他后腿迈入的同时完成闭合。行刑官想以闪电震碎云层,余震波及到了仙木的围栏——他们先将其围起来,本打算处决徵羽摩柯之后再将其带回天界,谁知闹出这茬事......

行刑官的一位保镖在另一头看见了后来发生的事。他看见徵羽摩柯从云里蹿出来,猛一俯身,一道冒火的闪光就从他头顶射过去,笔直打向那棵近两米的仙木。他想过去逮住徵羽摩柯,但周围的鸟太多了,里面有几只他很面熟:其中一只是精卫的后代,还有一只长得跟普罗米修斯身上的那只颇为相像。它们把他围住,寸步难移。他毕竟是位恪尽职守的神使,目光仍盯着摩柯不放,直到他冲到崖边纵身一跃为止。这一壮举使神使大骇。他回忆起二十年前,那个带着一百万只鸟闯上去的亡命之徒,他满头鲜血,连眼都染红。他对着浩荡的神威咆哮:就算是我的死,你们也别想支配。他用另一种方式躲过了雷刑的命运,那时他还觉得这是困兽之斗,着实可怜。现在他觉得,这是人类普遍的愚蠢。再之后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动作,像是犯了魔怔。一旦遇上太多意外,人就会这样——仙木要倒了。被雷劈中时,火就从顶端枝叶往下蔓延,烧到结冰的大地时再也烧不动了,于是火开始横向流窜,终于把整株仙木烧断了。往后的事,大家都看到了。徵羽摩柯也看到了。但帽子慢慢盖住了他的脸,悬崖的黑影也逐渐覆盖了他的全身。他又念出了两句诗:烧焦的双眸鲜血淋漓,坠落的身影抓住狂风。他张口,吐出一卷又一卷的云,肺部顿时舒畅。那些云绕成洛天依的模样,是笑着的。摩柯想,自己应该是第四个,要引鸟的可以唤鸟,要驱云的能够御云。V先生的使命是生生不息,那他的神力是什么呢?

“你知道不,小摩柯,”V先生将小半碗米饭拨到九岁的摩柯碗里,对他说:“我以前并不像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我换个活法,是为了更好的活回来。”

就在今天了。摩柯笑了一声——自己瞒了那么久的真相,现在可以收官了。

神仙们看见,仙木歪倒的时候,不是从一个平面上断裂的,而是在地下。地面隆起,像一条长蛇在爬行,直达承天柱。最先明白过来的神仙们冲上去,凿开地皮,深埋于地下缀连数里的根茎在这一刻重见天日。

“谁能想到,”行刑官在法庭上无奈的笑:“两米高的树,居然只是不小心冒出地表的根须呢。”

地面经过大雪覆盖变得很脆,又被雷劈了一遍,完全失去了压制力。露出地面的主根往后一倒,前面的根茎便翘了起来。这种趋势愈演愈烈,直到盘踞了整个承天台的根系开始活动。到这一地步,神仙们也无可奈何,只能安静的看着承天柱内部的黑色像渗水一样扩大。冰层碎裂,巨大的裂缝自底部崩开,向上冲刺,直达云霄。缝隙交叉的地方发生不稳定的爆炸,冰屑像瀑布一样浇下来,诸神避之不及,赶忙张开护罩。柔嫩硕大的藤蔓从炸开的缺口处弹出,而后舒缓的摇落,像古人的头发,舞女的裙摆。每一次爆炸都伴随着一簇枝叶的挤出,它像一台精密的机器,电信号流到哪里,哪里就开始执行指令。

“我是不敢相信,”行刑官叹了口气:“那小孩,把真的仙木,种进了天河柱。它吸了那么长时间的天水,长成了谁也管不了的庞然大物。”他深吸一口气,说:“或许我们该向那个女孩道歉。”

直到承天柱的冰全部脱落,V先生也没有回来,因此这棵擎天巨木的托管就成了问题。神仙说,就留在这儿吧,枯死之前,谁也拿它没办法。其实之前没发现,不过这里有点植物也不坏,对吧?

次年春初,一些裂开的枝头飘洒出孢子状的粉末。风吹后,它们就像鸟鸣一样被捎去各地。落在地上,过了半月,就长出了苗头。它们的生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或许等V先生再回来时,这些草木皆已开已落几个轮回。它们因为风吹日晒的原因,总是弯向徵羽摩柯跳崖的方向,好像在等他爬上来,学着它们以并肩挺立的姿势,期盼太阳来临。它们和擎天巨木一起,立在不足一百亩的承天台上,等候着下一轮绽放。

地载天覆。

【拾】

【承天台是你的去处吗

在那微草离离的地方

当你问起承天巨木的来历

人们就会想起,我的名字

“到那时”,请你告诉他们:

在春意盎然草长飞鸢之处不必找我。】

后来旅人们经过这里

饮下了从前,瑰奇的传说

他们不愿显得淡漠

也吟诵了一首短诗。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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