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但丁走过灵薄狱，进入了地狱的第二层。读完这篇你可以了解：米诺斯与弗兰齐斯嘉的故事；但丁的情欲与爱；《神曲》中值得铭记的经典诗句。
故事里的故事
但丁经过了灵薄狱，继续往下穿行。
这条通往罪恶与死亡的路虽然很宽敞，但是越往下走，脚下就越狭窄。
他来到了地狱的第二层，进入了一个堕入情欲的世界。
无数灵魂涌了过来，滞留在入口处，那里卧着一块巨石，斜靠在石坡上的是地狱判官(discriminator)米诺斯(Minos)。他是一位高大的巨人，有一条又粗又长的尾巴，甩动起来鞭挞在岩石上，发出噼啪噼啪的巨响。
米诺斯出身于神族，父亲是宙斯，母亲是欧罗巴女神(Europa)。他生前曾是克里特岛的国王，死后在地狱里当了判官。每一个罪孽深重的灵魂，在进入地狱之后，都必须在米诺斯面前坦白罪行，由他来判定落入哪一层地狱。
米诺斯看见但丁走过来，粗鲁地吼住了他，想阻止他前行：
嘿！你是如何进来的，仗着谁进来的；
别以为这里入口宽敞就可以随便闯。
（本文作者译）
Look how thou enterest, and in whom thou trustest;
Let not the portal's amplitude deceive thee.
(LongfellowTranslation)
guarda com'entri e di cui tu ti fide;
nont'inganni l'ampiezza de l'intrare!
(Inferno:Canto V, line 19-20)
米诺斯说着，用尾巴卷起一个还在哭诉的亡灵。他的尾巴在亡魂身上缠了五圈，然后高高扬起，往外一抛，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团亡魂在恐惧中坠下深渊，落入了地狱的第五层。
但丁吓得面色煞白，瑟缩在一旁，没有吭声。
维吉尔见状，赶紧走上前，告诉米诺斯这是天命，让他不要阻拦，于是带着但丁径直走了过去。
他们很快走入了一片哀嚎声中，四面传来悲泣声、怨怼声和怒吼声，唯独沉默的只有光，就像在漆黑的夜里听见海上的滔天巨浪与暴风骤雨搏击。
他看见地狱里永无止息的飓风把无数的亡魂卷了起来，在半空中旋转、撞击、戏弄，再狠狠地甩向峭壁，只听一阵阵的尖叫、呻吟与哭嚎，那些亡灵们痛苦地诅咒着无所不能的神。
那一刻，但丁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一些沉溺于肉欲的作恶者，他们都在遭受惩罚，因为他们曾抛弃理性，纵情声色。
这些堕落的亡灵身不由己，像展开双翼的掠鸟群一样，在寒风中上下翻飞，左冲右突。
狂风赶着他们上下左右地飞翔
却不曾有过丝毫希望让他们得以宽慰
哪怕不是停歇下来的希望，而只是减轻痛苦的希望
（本文作者译）
It hither, thither, downward, upward, drives them;
No hope doth comfort them for ever more,
Not of repose, but even of lesser pain.
(LongfellowTranslation)
di qua,di là, di giù, di sù li mena;
nullasperanza li conforta mai,
non chedi posa, ma di minor pena
(Inferno:Canto V, line 43-45)
但丁问，这些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这股黑风要如此折磨他们？
维吉尔指着飞在空中的一个影子，对但丁说，看见了吗？她就是塞米拉密斯(Semiramis)女王，关于她的故事，我们都在书中读过。她是尼诺斯(Ninus)国王的妻子，巴比伦帝国的创始者，国王死后，她继承了王位，还把自己的荒淫行为写入了法典。
旁边的那个女人狄多(Didone)，她曾发誓要永远忠于丈夫，然而，她的丈夫腓尼基国王希凯斯(Sichaeus)尸骨未寒，她就爱上了埃涅阿斯，最后还因为他的离开而自杀。
还有，骄奢淫逸的克里奥帕特拉(Cleopatra)也在他们中间。
但丁顺着导师指的方向看了看，很快又发现了引起特洛伊战争的美女海伦(Helen)，以及在婚礼大殿上为爱而死的战神阿奇琉斯(Achilles)。
他听见维吉尔一个个地叫出了他们的名字，心里又感伤又怜悯，对爱情也感到十分困惑，于是对老师说，“诗人啊，我很想和那两人说说话，他们彼此相依，但在风中显得轻如片羽。”
这两个亡灵生前曾是一对情侣。他们爱上了彼此，却不能改变这是一场禁忌之恋的实质。
他们像一对归巢的鸽子般，朝着但丁飞了过来：
仁慈的生灵啊，
你穿过这片紫色的雾霾来看望我们
这对曾把世界玷污成胭脂红的情人
（本文作者译）
O living creature gracious and benignant,
Who visiting goest through the purpleair
Us, who have stained the world incarnadine
(LongfellowTranslation)
O animal grazioso e benigno
chevisitando vai per l'aere perso
noiche tignemmo il mondo di sanguigno
(Inferno:Canto V, line 88-90)
弗兰齐斯嘉(Francescada Rimini)流着眼泪，开始向但丁讲述她的故事。
是爱啊，不能原谅没有回应的爱，
凭借这个让人神魂颠倒的男人牢牢抓住了我，
如你所见，这份爱依然没有把我抛弃；
是爱啊，让我们步入了同一种死亡；
而那个攫取我们生命的人，该隐环正在等着他！
（本文作者译）
Love,that exempts no one beloved from loving,
Seized me with pleasure of this man sostrongly,
That, as thou seest, it doth not yetdesert me;
Love has conducted us unto one death;
Caina waiteth him who quenched ourlife!
(LongfellowTranslation)
Amor,ch'a nullo amato amar perdona,
mi presedel costui piacer sì forte,
che,come vedi, ancor non m'abbandona.
Amorcondusse noi ad una morte:
Cainaattende chi a vita ci spense.
(Inferno:Canto V, line 103-107)
这个被她诅咒的男人，正是她的丈夫乔万尼。
弗兰齐斯嘉出身贵族，她的父亲是意大利北部艾米利亚-罗马涅大区(Emilia-Romagna)拉文纳城(Ravenna)的领主，而她的丈夫乔万尼·马拉泰斯塔(GiovanniMalatesta)则是该区里米尼城(Rimini)领主的儿子。乔万尼虽然很勇猛，却是个跛子，相貌丑陋，他与弗兰齐斯嘉的婚姻其实是一场政治，目的是为了结束双方家族之间的冲突。
最不幸的是，在嫁给乔万尼之后，弗兰齐斯嘉爱上了他的弟弟，英俊潇洒的保罗(Paolo)。虽然保罗已结婚，但俩人还是维持了大约十年的暧昧关系，直到有一天，乔万尼突然闯进了弗兰齐斯嘉的卧室，将她和保罗一起杀死。
但丁听了她的哭诉，低头不语。导师维吉尔问他在想什么，他叹息了一声：唉！
多么缠绵的情思，多么炽烈的欲火，
这使他们犯下惨痛的罪过！
（黄文捷 译）
How many pleasant thoughts, how muchdesire,
Conducted these unto the dolorous pass!
(LongfellowTranslation)
quanti dolci pensier, quanto disio
menò costoro al doloroso passo!
(Inferno:Canto V, line 113-114)
他黯然神伤，想起自己对贝阿特丽切的爱。
在他的人生中，那是一场至始至终没有得到过回应的爱情，而弗兰齐斯嘉虽然不幸，但至少爱得有回应。想到这里，他伤心地哭了起来，心里也许还有些嫉妒：
然而请告诉我，在那些深情叹息之间，
爱情，于何种情况或以何种方式，让你们不得不承认，
你们应该明白自己的暧昧欲望呢？
（本文作者译）
But tell me, at the time of those sweet sighs,
By what and in what manner Love conceded,
That you should know your dubious desires?
(LongfellowTranslation)
Ma dimmi: al tempo d'i dolci sospiri,
a che e come concedette Amore
che conosceste i dubbiosi disiri?
(Inferno:Canto V, line 118-120)
弗兰齐斯嘉回答：
最大的悲哀
莫过于满怀着幸福的回忆
却活在凄凉之中
（本文作者译）
There is nogreater sorrow
Than to be mindful of the happy time
In misery
(LongfellowTranslation)
Nessun maggiordolore
che ricordarsi del tempo felice
ne la miseria
(Inferno:Canto V, line 121-123)
她开始追溯当初让自己滑入深渊的第一步。
那一年的春天，在里米尼城堡的花园里，午后阳光明媚，她正入神地看着一本爱情小说，故事讲述了亚瑟王的十二圆桌骑士之首兰斯洛(Launcelot)与亚瑟王的妻子陷入爱河的经过。丈夫的弟弟保罗就坐在她的身边，俩人一起沉浸在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里，偶尔看到动情处，他们会目光对视，彼此动容。
曾有诗人歌颂爱情说，“爱总寄居在高贵的心灵里”(A cor gentil repara sempre Amore)。兰斯洛虽然始终彬彬有礼，但他对王后用情至深，不免会有情难自已的时候，所以，看到他们最终的那一吻，弗兰齐斯嘉与保罗的心都狂跳不止，他们抬起头深情对望，终于无法再掩饰对彼此的感情。
保罗颤抖着深深地吻住了弗兰齐斯嘉。从此，相爱的两个人生死与共，再也没有分离过。
没等弗兰齐斯嘉讲完，但丁早已听得泪眼婆娑。这对情人的悲剧故事勾起了他对贝阿特丽切的思念与渴望，然而他知道，自己想要的爱情从未发生过，所以，他虽然由衷地同情她，却也嫉妒得发狂。
他感觉被一阵肆虐的狂风卷了起来，高高地飞上了天空，很快又被狠狠地甩在峭壁上，鲜血飞溅地落了下来。他觉得四肢麻木，心却撕裂般地痛，他承受不住晕了过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故事里的人物
但丁在这一章的故事里塑造了两个出色的人物：米诺斯与弗兰齐斯嘉。
米诺斯是冥河摆渡人凯伦(Charon)之后，但丁遇见的第二位冥界管理层人员，诗中描述他的段落共二十四行，大约占了本章的七分之一，篇幅虽然不算多，但米诺斯的形象却很分明，但丁对这个角色的塑造既有沿袭，也有创新。
从管理职责上看，但丁延续了前人对米诺斯的认识。《神曲》的创作灵感来自于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在这部史诗的第426行至476行中，埃涅阿斯跟着女先知西比尔进入地狱去拜访父亲，在经过灵薄狱之后，他遇见了米诺斯：
离他们不远是那些被诬陷而处死的人。但在这里，有选任的陪审管指定他们的席位，米诺斯任审判官，掌有决定权，他把这些默不作声的灵魂召集起来开会，听取他们生前的经历，决定处分。[1]
从上面这段引用中可以看到，维吉尔对米诺斯的描述着重在身份(“审判官”)，而对于米诺斯的样貌并没有提及。但在更古老的史诗《奥德赛》中，荷马对米诺斯有更加生动的描述：
在此我见到了米诺斯，宙斯的显耀之子，他手执黄金权杖，坐着给死者作出判决，而他们穿过哈德斯宽阔大门之屋，站立或坐在米诺斯周围向他问取判决。[2]
可见，荷马笔下的米诺斯不但身份尊贵（“宙斯的显耀之子”），还很有权威（“他手执黄金权杖，坐着给死者作出判决”）。这个形象显然非常正面。
与之相比，但丁的米诺斯则比较反权威，虽然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审判官，但手里的黄金权杖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身后一条长长的尾巴。
在文明社会中，尾巴是原始、妖媚和野蛮的隐喻，比如，人类是没有尾巴的，野兽才有；上帝是没有尾巴的，撒旦才有。除此之外，在希腊神话中，有尾巴的形象大多是负面，比如长着山羊尾巴的萨特，象征着狂躁与纵欲；长着蛇形尾巴的斯芬克斯，象征着人性与兽性的结合。
但丁创造性地给了米诺斯一条尾巴，让他用来圈住那些亡灵，并用圈数代表判入地狱的层数。但也正是这条尾巴，让米诺斯的光辉形象蒙上了阴影。在米诺斯审判着亡灵的时候，但丁也以自己的眼光给了米诺斯一次审判。
米诺斯之所以能成为判官，不仅因为他是宙斯之子，而且一直都以公正严明著称。苏格拉底与柏拉图都曾在著作中讨论过米诺斯，他们借米诺斯是克里特城邦立法者的身份，探讨了立法的原则，对后世影响深远。
然而，米诺斯不仅是声名远播的立法者，也是一位战功卓著的国王，他曾令卡里亚人臣服，却免除了他们的贡赋；他曾清缴过海盗，保障了民众的生活；但是，他也曾血洗过雅典，并要求雅典人每年进贡童男童女各七名，以供养“米诺牛”(Minotaur)。
所以，在但丁眼中，他是伟大与残暴、公正与邪恶的结合体。也许，在但丁后半生的流放生涯中，这样的统治者，他并没有少见吧，而但丁超越前人之处也正在于此，他没有单纯地去看待人性与善恶，对于人人歌颂的英雄，他抱着几分质疑，而对于人人唾弃的罪者，他也怀有几分同情，比如弗兰齐斯嘉。
弗兰齐斯嘉是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她与但丁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在《神曲》中，她代表了但丁对世俗之爱的反思，在他看来，那是一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就像狂风中的掠鸟一样，虽然高高地飘在天空，却只能随风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翻飞，然后撞在峭壁上，鲜血淋淋。
这样的世俗之爱换一种说法就是情欲。
人们受到情欲的驱使而无法自拔，一边快乐着，一边痛苦着，片刻也不能安宁。在情欲的刺激下，人们会很容易背离法律，抛弃誓言，陷入险境，最终迷失自己。然而，陷入情欲中的人，若得到了回应，即便会遭受痛苦，在但丁看来，也是幸福的，至少他们曾经拥有彼此。在但丁的一生中，除了妻子之外，他还有几位关系暧昧的情人，然而，无论是妻子还是情人，都不能与贝阿特丽切相提并论。她的死更是让但丁对她的爱升华到了信仰的境界。在但丁心中，爱贝阿特丽切如同爱上帝，这是一种比情欲高贵得多的情感。至于情欲之爱是什么，在诗中，但丁借弗兰齐斯嘉之口，连续用三段以“Love”开头的三行韵式，做了一番陈述：
Love, that on gentle heart doth swiftly seize,
Seized this man for the person beautiful
That was ta'en from me, and still the mode offends me.
爱是一种外在的吸引和内在的渴望。
Love, that exempts no one beloved from loving,
Seized me with pleasure of this man sostrongly,
That, as thou seest, it doth not yetdesert me;
爱需要有回应。
Love has conducted us unto one death;
Caina waiteth him who quenched our life!"
These words were borne along from them to us.
爱让人生死与共。
对于这样的爱，但丁十分感动，他终其一生也不曾如此轰轰烈烈过，因此，他只看到一个黑白的世界，而弗兰齐斯嘉眼中的世界却是艳丽的，所以，这篇诗歌里运用了三个与颜色有关的词汇：
Whereupon said I: "Master, who are those
People, whom the black air so castigates?"
但丁进了米诺斯看守的入口之后，看见那个世界是沉重的黑色。
O living creature gracious and benignant,
Who visiting goest through the purple air
Us, who have stained the world incarnadine,
而弗兰齐斯嘉朝但丁飞过来时，看到的世界是暧昧的紫色与肉色。
她能看见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她已尝过他曾渴望的那种情感，所以，但丁虽然怜悯弗兰齐斯嘉，却也十分嫉妒。
毕竟，人谁无过。然过而能改，则善莫大焉。信仰的路，怎能不经历情欲的考验呢？
参考文献：
[1] 维吉尔著，杨周翰译. 埃涅阿斯纪. 南京：译林出版社, 1999.
[2] 师学良. 论柏拉图的米诺斯：传统与变化. 上海：《都市文化研究（第10辑）》. 2014
[3] 但丁著，黄文捷译. 神曲地狱篇. 南京：译林出版社, 2011.
[2]《神曲》原文参考网站：http://kalliope.org
[3]《神曲》插画参考网站：http://www.danteinferno.info
[4] Raffaele Campanella著. 李丙奎等译. 但丁与《神曲》. 北京：商务印书馆, 2016.
[5] 吕同六 编选. 但丁精选集. 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 2004.
[6] John Boardman等编. 郭小凌等译. 牛津古希腊史.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7] 查尔斯·米尔斯·盖雷 编著. 北塔译. 英美文学和艺术中的古典神话. 北京：世纪出版集团，2005
结束语：文章比较长，如果您一口气看到了这里，那我必须要给您一个赞。这是《神曲》系列的第五篇文章，第四篇《灵薄狱》、第三篇《夜寒中垂闭的小花》和第二篇《落入黑洞之前》都已经发表在简书上，其中《小花》还有幸登上了10月5日的简书首页推荐！目前神曲系列持续更新中，欢迎您关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