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几家大户平素时有往来,太太们相约上山进香或是推牌九,都是常有的事。现如今已是无人上门了,“名声”这东西不能吃不能穿,偏偏又是极要紧的,尤其是女人家。毓如却也不恼,老太太有时问起,她只说我忙成这样,哪有工夫去应酬闲人?待您八十大寿,自然会好好操办,热闹热闹。
只是好巧不巧,本地报纸居然拿出整整一个版面刊登了鲁迅的《我之节烈观》,本地民风较之上海当然要保守,一时士绅里也颇多了些议论,无非文中所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云云——学堂里另一番光景不谈。
新厂已经建成。请来的监工习得洋人的管理方法,对工人按日结薪,薪水高于本地平均线,一日两餐,奖罚分明,效率果然提高很多,工期也缩短了三分之一。
厂子开张,自然要有剪彩挂牌仪式,请些名流乡贤、商界精英。本来毓如的意思,上海那边的来宾由严以诺邀请,本地的话,自己一家家递帖子也算很有诚意。谁知道一连几天都碰了钉子,有的百般推托,有的甚至根本就找了个借口不见,所厌弃者,不知是她的女人身份、寡妇身份,还是不那么好的名声。
严以诺打电话过来问起,她隔着电话线都张不开口,吞吞吐吐的,那边也就猜出了意思。于是,第二日报纸上又刊了鲁迅的《论人言可畏》。
晚间有电话来。男人在电话那头说:“陈夫人不要忧心,有些事你不方便出面,索性还是交给我。”
她便猜出登报这件事是出自何人之手。不免有些愠意——她虽不介意别人背后议论,但毕竟不是新女性,做不到彻底洒脱无谓。
“严先生这又何必?倒弄得像是欲盖弥彰了。这样大张旗鼓宣扬,仿佛你我之间真的不清不楚,需要你替我辩护似的。”
“哈哈哈哈,”他在那头笑了,“我们清者自清。再说,贵地确需开一开民智,辫子都剪了二十多年了,脑子里那些陈腐的东西还没烧干净。鲁迅的文章虽然犀利些,还真是一剂猛药。”
道理虽是这个道理,可她总觉得他这话听着味儿不太对。但人家一番好意,自己也不能太过矫情,只得唯唯应了。
也不必严以诺亲自去送帖子。他从前在上海工部局的酒会上与行署专员有过一面之交,互相换过片子,这回便打了个电话过去寒喧。人家总会给洋人的买办一点面子,而本地的士绅也要给专员一点面子。
于是便到了正日子。工厂门外宾客云集,女眷却不太多,到底是男人所谓“正事”,轮不到家里太太小姐出头露面,这样一来,只带个丫头到场的蒋毓如就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不过她已经熟悉了工厂的环境,一来就先和厂里的工程师打招呼,问工人培训得怎样,几时可以上岗。严以诺招呼完一批来宾,转脸才发现她在那里谈笑自若,便径直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