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春季的末尾,说起春天,大部分人都会想到春暖花开,阳光普照。但在我所居住的浙江小城,每年的这个季节湿润而多雨,难得碰上晴空万里的日子,户外活动就立刻热闹起来,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年轻人,白天和几个好友骑自行车到有山的地方爬爬山,晚上,常常会坐在通往街区的桥栏杆上看路过的女孩子,大部分有魅力的女人都比我们年龄要大,和我们同龄的大多还在读高中呢,我们对每个走过的漂亮女人吹口哨,也有吹了口哨待走近了才发觉难看的或者是大妈级的,大家就都禁不住长长“咦”一声,尾音拖的很长,有一次口哨声过后,我们中间一个人叫了一声,“不好,我姑妈。”但还好姑妈长得中规中矩,不是需要“咦”的那种,因此也没有被抓到现行耍流氓。
有时候也去溜冰,桥下面的河滩边那时建了一个旱冰场,如果凑不到朋友去桥栏上去“咦”,我就一个人去溜冰,场地是水磨石打磨的,上面再洒上一层滑石粉,到窗口掏5角钱领一双鞋子,铁皮的鞋底,底下装四个胶木小轮,旱冰鞋不分左右脚,只要把自己的鞋子踩在上面,用绳子绑牢就可以了,我好动,对于这种运动一上脚很快就精通了,几天后已经能够做一些跳跃返身,或者单腿独立,把一只脚往后面抬高,身体前倾,头部仰起做大鹏展翅了。
累了就靠着场边的扶手歇一会,场上人很多,有些人刚开始学,只能在别人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像小孩子刚抬腿走路一样蹒跚前行,我站在场边看一个大男人两腿哆嗦着缓慢移动,想看看他摔跤的样子,远远的一个女孩两手直直前伸,就是电影中僵尸的那种姿势笔直地向我这边冲过来,一边还叫喊着,一头撞进我怀里,她忙着道歉,说了几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我的注意力全被她后脑勺随随便便梳的两条小刷帚吸引了,那是一个我非常熟悉的发式。我对她说:“你还不会吧?”她有些腼腆地点点头。“我带你滑好吗?”这种时候是不能让女孩有拒绝的时间的,连考虑的时间都不能给,我拉着她的手就往前滑了,一会儿回过头看了看她的反应,眼光必须是坚定的不带一丝疑问的那种。我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想的,她一直没有出声,也没有反对,这是我的第一次恋爱。
后来我问过她,她对我那时的印象是很自负、她当时心里有点不服气,不服气什么她也说不上来,不过觉得我可靠,不像是坏蛋。怎么会是坏蛋呢?我长得很正气啊!就算是装,我也想给她留下好印象呢。何况她的样子是那种隔着500米就值得吹口哨的。
她叫文,刚初中毕业,成绩不好,就没有参加升学考试,我们交往的日子里白天一般都是她来我房间,坐一会说说话,或者在旁边看我画画,我正在学油画,桌子上床上常常摊满素描稿,她就帮我收拢,她要我给她画幅画像,很惭愧的是,我还不到那个水平,没有这个自信,就没有答应。她看着桌子上好几幅同一个女孩子的相同画像,明显有些不高兴,我对她解释,那是根据照片画的,而且她人不在身边,把他画难看了,她又不知道,我跟文说,对着照片画像和对着实体的人画像是根本不同的级别。照片里的人脸轮廓和光线明暗变化已经固定了的,要容易许多。然后她问我照片里的女孩是谁。
“一个表妹。”其实我根本不用说谎,可要是照实说了就得面对很长的追根溯底,而且我自己心里还不知道那些乱丝一般的是什么呢,难道要对恋人实说我一直单相思另一个女孩子吗?
曾经有一个女孩子轻声跟我说了一句悄悄话:“毕业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那时候教室窗外的天是什么样的,窗外的栀子花开了吗?早前的时候,栀子花开的时候,她说,真香,是晚自习的时候,我翻窗出去摘了一朵放在她的课桌上,她慌得不得了,生怕别的同学看见,不停地轻声求我拿开,我才不理呢,后来过了两天我在她的抽屉里看到了栀子花的尸体,已经焉了,白色的花瓣尖已经发黄,但还能够闻到淡淡的香味。
“毕业后还能再见到你吗?”我多么希望再听一听那个声音啊!我那时早已经深深地陷入了一种绝望的单恋中,并且从一开始就为此发疯,我是一个星期天没有见到她也会想念,可是要毕业了,升不了学在我是一点也不在乎的,我本来就不喜欢学校,我对学校的留恋全部都是因为梳着两条刷帚的女孩。
那时候有多疯呢?现在想想会觉得多么无法理解,毕业以后的好长时间都不能适应没有她的笑脸的时光,常常翻看夹在我的一堆书本里带回家的英语作业本,那是她写完的作业本,封面上写着班级,写着她的名字。
记得有一次和几个朋友去外面流浪,坐火车去了厦门,晚上的时候我们在街边喝了好多酒,然后在海边漫无目的漫步,刚好有一艘渡轮准备起航,我们几个跳了上去,开了有半小时观景,到了一个小岛,然后我们下了船,穿过小岛到了另一边的海边,站在海边,对面是黑奎奎的大海,根本看不远,只是觉得大海和人生的命运一样,是深邃不可琢磨的,未来只是茫然的一片,我们都对着海喊“喂”,我突然大喊,我要游去台湾!我要赚很多钱,我要改变命运,我想娶你…然后大喊出她的名字,然后又继续大喊她的名字,大喊我爱你!我真的爱你。要不是我们有一个人不会游泳,我们真的下海了。
我和文的第一次争吵也是由于我的不可理喻的偏执,那时候她总喜欢把头发披在脑后,在头发快到发梢的地方用头绳束起来,而在上半部任它松松垮垮,永远都像是头发刚洗好还没整理的样子,我喜欢看两根小刷帚,那样更透着一种清纯。我旁敲侧击地想改变文的发型,提醒文第一次看到的那个发型给我多么纯纯的印象,她偏着头看我,然后说,那样子太土了,是读书时为了方便才随便扎的。
一次我俩一起在朋友家喝了点酒,送她回家的路上,学校晚自习刚好放学,我看着那些和我差不多年龄的高中生骑着自行车从我们身边过去,在一个路灯下,我站住了,拉着文的手,让她的脸正对着我,我说看到这些学生突然好怀念,我让她看着我然后对我说一遍,“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她低下了眼帘,神情有些幽怨,“我知道你在想谁?你别想瞒我,我知道,你喜欢的不是我是不是?”我一惊,她肯定是找到了我藏起来的日记本。我觉得理亏,后来我道了欠,我向她保证,这只是对于失去的学生时代的一种怀念,决没有其他的想法。当时说得我自己心里都这么认为,也许真的是这么回事吧?不然,那算什么?单相思?不可能吧,我又不是多情善感的小女生。
这次不快过去了有一段时间,有一天傍晚,接连几天的阴雨,天气有点冷,我在去文家里的路上快步走着,这时,一个男生骑着自行车从对面过来,经过我旁边的时候我忽然看到后车座上坐着的正是还能再见到你吗?两人说着话从我身边一驶而过,我站在那里一直看着他们消失在那条熟悉的通往学校的巷子里。那条我以前走过一千六百三十次的巷子。
以前白天的时候总是文来我房间找我,晚上经常都是我去找文,我一般到了她家门口就叫一声名字,文在屋里答应一声,一会儿就跑出来,两人并排在人行道上散步,文喜欢挽着我的手臂。
那天到了她家门口,我照以前那样喊了一声名字,突然觉得不对,我大声叫出的竟然是另一个名字,而且还叫的那么顺口,那个偶尔只在梦里呼唤着的名字,我一个转身就跑了,不知道文听到了没有,不敢停留,也不敢往后看,就是朝后看也看不清楚,泪水已经完全模糊了双眼。
好几年以后,我见到过她,那时我父亲开着一个停车场,我在那里帮忙,一天我正和几个朋友在停车场打牌,我对面的人目光朝我后边看,我侧过头,看到一个美人笑嘻嘻地看着我,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不争气地被高压电击中了,几乎说不出话来,她大方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这才想起该打招呼,也叫了她一声名字,旁边的朋友都恍然地“噢”了起来,我经年累月从没忘却的单恋,所有的朋友都知道那个名字,他们中有一个甚至是她高中时男朋友的同班同学,有时他们会朝远处喊着那个名字,骗我紧张地回头开我玩笑。而这次是真的人,我放下手中的牌和她走到旁边,她是因为单位里安排她到这里迎接外省市来考察的客人,意外地看到我在这里打牌,我们聊了一些同学的近况,末了,我终于鼓起勇气并故意以有一点玩世不恭的玩笑语气对她说:“我曾经很爱你。”我脑子里想起了一句什么名言,哦!是那句我爱你但和你无关。
但这不符合我的性格,我很想说出来,我曾经对着大海喊过,现在,我终于逮到机会,只想对她平静地说一声,我觉得告诉一个女孩心里喜欢她不可能对她有伤害。
好像并没出错,可为什么当她微笑着听我说话的时候,我开始非常痛恨起自己来呢?我发现自己是多么的言不由衷啊!为什么我要添加那两个字,在这么多年重复喊着的心声里面,那两个多余的字——”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