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刚刚有了点亮,战事又激烈起来了,两眼惺忪的战士们不得不从睡梦中醒来拿起武器去抵抗那些侵略者。
天空中不时有炮弹飞过,身后冒着烟,被拉成很长的一条线,线就像琴的弦,总能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假如有许多炮弹同时飞过,则像空中的琴手在演奏一首交响曲,曲声悠扬而怪异。
我像往常一样在沙滩上溜达着,脚丫子浸在水里,可我一点也不害怕那些冰碴儿一样的海水。一波波的海浪不断地朝我涌来,推击着我的身子,我常常感到自己敌不过那些海水,便在水里摇摇晃晃地努力摆正自己的身子。海水常常会送来一些奇怪的东西,有的是海底的虫子,有的是来自另一个海岸的沙砾,还有一些奇妙的彩色贝壳。我把每个不同的贝壳都用一根线窜起来了,然后在沙滩上竖一根杆子,把它们挂在上面,就这样那些孤单的日子便一天天地打发过去了。
忽然,前面出现了一副大脚留下的印子,印子很深,一直排成两行伸向远处去。远处是一个萝卜形的影子,他摇摇晃晃地走着,还不时弯下腰去拾起一些什么东西。他的速度不是很快,我很快就窜到了他的身后。那是一个大家伙,气球一样的肚子,尖尖的脑袋,像蚂蚁一样细的两只脚,脚掌很大,没有一个脚趾。他是一个机械人,一个我从为见过的机械人。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呢?难道他不像其他的机械人一样为了联军的荣誉而站吗?
他没有发现我,或者是判断我没有威胁才忽视了我。在一小会儿过后,他正弯下笨重的身子,伸出短而细的手去水里夹起一块被海水侵蚀得变了形的东西,那东西被海浪一推就从他的脚边漂到后面来了。此时,他回过头,发现了我,木讷了一会儿,随着就又若无其事地拾起那块东西朝前面去了,仿佛我只是他眼前的一只苍蝇罢了。
没过一会儿,他的肚子就被那些小东西填满了,他每朝长在肚子上的嘴扔进东西时,另一块又趁着嘴巴张开的机会逃了出来。他一直试了许多次,但每次都有东西掉下来。
此时,他似乎才想起来,他的身后正好有一个可以帮上忙的帮手。
他回过头,发出咕噜咕噜的混沌不清的声音,然后不屑地指了指那块淘气的东西。他为了使我明白他的意思费了很大的劲,而我早已明白了他的意图。
我拿起从水里捡起来的那块东西,它像一块金属,发散着生锈的味道。
我跟在他的身后走了不远,就来到一处满是鹅卵石的地方。那里有一座金属建筑,像一只南瓜,贴在一侧的是一根烟囱,一缕缕的黑烟正源源不断地从那里飘出去。
他到了烟囱下面,就把所有的东西呕吐出来里了,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此时他才显示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谢谢”
他回过头笑着对我说。
他的笑容不十分好看,声音也是沙哑的——我想这和他生了铁锈的身子有关——但是亲切极了,好像把我当成了他的伙伴。
他邀请我在他旁边坐下。他 一面和我交谈一面向我展示他捡到的东西。他是一个很健谈的机械人,他给我讲了很多关于他的东西。他对我说他是如何从军的,然后怎样到这里来的。他说他不喜欢打仗,每当望着自己的同伴在他面前倒下时他就痛心不已。他在几次战役中做了逃兵,这才被“发配”到这里,来生产造机械人的材料。
他每讲一会儿就往烟囱下面的一个火洞里投进一些东西。
他说他在这里接收从战场上拉回来的被毁坏的机械,然后把他们熔解,再做成新的机械人。他说他不想看到同伴的尸体,所有便到海里去捡一些金属碎片作为替代品,海里总有很多这样的东西。
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去打仗了,只有很少的一些时间才能回来。每当他回来的时候我就问他战场上的事,可是他从不告诉我这些。这时我便问面前的这个大家伙,战场上都会发生一些什么事。他说得总是津津有味的,但那些都是在没有发生冲突的时候,每当他说道联军和盟军打仗的时候,他的眼神就变得暗淡了,连话也说不下去。
此后的日子里,我除了在家里等父亲回来外,就来到这里继续听机械人讲发生在战场上的一些故事,只要我来他就不厌其烦地讲。
七月以后,这里的气候就渐渐冷起来了,到了八月中旬竟下起了很厚的雪。
一天,我又来到这里。此时机械人像知道我要来似的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盘开了一块雪地,然后用捡来的枯木在那里生了一团火。
因为他吃饱以后总爱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所以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咕噜。”他说他很喜欢这里名字,以前在部队打仗的时候,人们都叫他14号。
咕噜看见我来了,显得很高兴,两只红眼睛不断地闪烁着,他说这是一种胜利的信号。
我在咕噜的旁边坐下,他从肚子上的大口里拿出了一件什么东西,方方的,两面是金属制的薄板。虽然上了锈但仍然能辨出上面的图案:有小女孩,乌鸦,还有狮子。咕噜对我说叫那东西“书“,是很久以前人们记录事情的东西,人们还用它写故事和画画。我听后兴奋极了,我所见过的文字和图画都是在电子屏幕上出现的,没想到在这样一件腐朽的东西上也能看见。
我问咕噜上面写有什么,他说上面有很多神奇而美妙的故事。
说道书里的内容,咕噜很是高兴,发出沉闷个呵呵的笑声。
他把书小心翼翼地在烘干的地上摊开了。咕噜翻开了第一面薄板。此时我发现里面的薄板已经布满很多的污渍了,而且也不像金属一样,它们是软绵绵的,摸起来很舒服,而且还有一股海水的香味。
咕噜说那种东西不是用金属制成的,而是用树木做成的,叫做“纸“。每每想到这里我都为古人的智慧感慨不已。
每一页纸上都写有很多好看的符号,他们似乎都代表着一种含义,显示出人类的情趣和智慧。
咕噜开始为我讲上面的故事,我一面聆听一面揣摩着那些奇怪的符号,看着看着仿佛会动一般。
第一个故事说很久以前一个很贫穷的家为了把自己的孩子养活而把他送去当海盗,当他长大以后就积累很多的财宝了。咕噜讲着,时不时地就大笑出来,然而一到小海盗是怎样遭受苦难,如何收折磨时他就沉下了脸,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
除此以外还有很多更美的故事,比如贫穷的灰姑娘如何嫁给了王子,牧羊小孩是怎样从树妖的手里将同伴救出来的。
可想而知,我已经深深地被那些故事迷住了,整日整日地在南瓜建筑旁听咕噜给我讲故事。
然而最近的战事又紧张起来了,天空中的炮弹渐渐多了起来,不断地落到周围的沙滩上和海水里。此时从前线拉回来的机械人又多起来了。咕噜把他们推进火炉里,然后熔成了一坨废铁。此间咕噜便很少笑,即使讲到小骗子是怎样去骗了另一个骗子时,他也没有笑过。
记得,那是十七日的一天。那时天空中下了大雪,炮弹夹杂着雪花嗖嗖地从我们的头顶飞过。
当时咕噜正给我讲第十一个故事。故事说了一个叫夜莺的勇敢的小男孩怎样将敌人引入埋伏圈,然后敌人都被消灭的故事。
突然,一个身穿盔甲的人骑着一头铁马从远处跑来,铁马尥着后脚蹄子。
“长官要你回军队,十四号。”铁马上的人说。
咕噜回过头来望着火堆,两只火红的眼睛顿时黯淡了。
“长官要你回军队。”铁马上的人见咕噜不说话,以为是他没听见,于是又重复了一遍。
咕噜抬起头来了,望着我低声的说:“我不想打仗,但我不能不回到战场上去,这是长官的命令。再见,我亲爱的朋友,我想我们很快又能见面了。”
“再见,咕噜。”这是他在临走前,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咕噜走了,他笨重的身子一点也不像会打仗的样子。
当我对咕噜说“再见”的时候,我想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就像爸爸一样,他去的时候也说“再见”,但后来确实没有很多的见面机会了,他的生活就像天空嗖嗖的炮弹一样碌碌地忙着。
然而咕噜回来了。
那仍然是一个下雪的天气,当时我正在海边踱着步子,倾听海浪拍击沙砾的声音。忽然,我望见远处出现了一个萝卜形的身子,尖尖的脑袋,大大的肚子,头上顶着一块厚厚的雪。
他来了,他正慢慢地向我靠近,他的眼睛是红色的,战争胜利了吗?
当他离我很近时,我惊呆了,我眼前的这个机械人——咕噜,他的一条胳膊不见了,几条长长的线头从断裂处伸出来了,发出闪烁不定的火花。
咕噜依然在南瓜建筑的面前扫开了一片空地,只是少了一堆熊熊燃烧的材火。
那本书在地上摊开了。
“我想我们该讲第十二个故事了。”
我仔细地聆听着,一点也没有插嘴。
“第十二个故事是这样的,一位貌美的王子受到了巫师的诅咒变成了一只赖蛤蟆。巫师告诉他只要有一位美丽的女子吻了他,他才能变回年轻俊俏的王子。王子找了一次又一次,可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
这次,虽然炮弹的呜呜声依然响彻云霄,但咕噜却没有先前那样害怕了,每到可笑的地方,咕噜总会哈哈地大笑出来,然而我却只是勉强地附和着笑。
这一夜,咕噜给我讲了好多故事,似乎害怕再也没有机会讲了。到了深夜,我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咕噜已经离开了。
这一次咕噜去了很久,我想这次他真的不会回来了。
然而,咕噜还是回来了。那时厚厚的积雪已经结成硬邦邦的冰块了。
咕噜这次回来又不是先前的模样了,他的左脚毁坏了,半截被遗留在了战场上,不见了踪影。咕噜说那是被一个埋在地下的地雷炸断了。当时他正在执行突击的任务——显然,他的身体不是用来做突击的——去炸毁敌人的一艘陆地装甲舰,但他一不小心踩在了一颗地雷上,只听见砰的一声,他的腿就不见了。说着他还呵呵的笑了笑,显然,战争在他的生活里已经成为了一件平常的不足轻重的事了。他说:“幸好我不是人类,不然一定疼得要命,或许都活不成了。”
这次咕噜为我讲的是关于一个小孩的故事,小孩的母亲因犯了天条被罚压在了山下。孩子长大后,学习了好多本领,历经了无数次磨难,终于把他母亲从山下救出来了。
咕噜说我就像这个小孩总有一天要长大,也要去面对无休无止的战争,面对不尽的痛苦和艰难。
这个故事被仓促地讲完了,咕噜合上书,把它放进肚子里。
随后我们来到了沙滩上,此时沙滩已经被厚厚的雪覆盖了。咕噜说以前的海边都是不会下雪的,而现在除了海边以外什么地方都很难见到洁白无暇的雪。
咕噜问我,知道海的那面是什么吗?我说不知道,咕噜望了望,呵呵地笑了,同样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想那边一定没有战争,没有炮火,人们和谐地生活在一起;你看那里的云朵,它们是多么的恬静优美啊!”
我抬眼望去,海的尽头是几朵祥和的云霞,它们就像小船一样,愉快地在海的边际游荡着。
随后咕噜说他要离开了,便从肚子里把书拿了出来,递给我。
“再见,我亲爱的朋友,但愿我们还能相见。”咕噜说着就离开了,看得出来他的眼里满是不舍和不得不离开的无奈。
咕噜走了,他拖着沉重的身子一瘸一拐地在茫茫的冰原上消失了,只在冰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沟子。
很长时间过后,冰雪已经变成一缕缕蒸汽随风飘走了。
这时我正在海边走着,光着脚丫子,踩在软绵绵的沙滩上,海水不断涌上来,然后从沙砾间渗透下去了,发出沙沙的声音。
突然一个萝卜形的影子出现了。
我知道他会回来的,亲爱的咕噜,他回来了。
他正慢慢地向我走近,然而没多久他就转向右边去了。
他没有看见我,我想是的,不然他是不会离开的。
我跟着他来到了那栋南瓜建筑旁,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他正开口大骂:“这些混蛋,我不是懦夫,我要拧断那些盟军人的脖子……”
“咕噜”我喊道。
他没有应。
“咕噜”我又喊了一声。
他依然没有反应。
我想咕噜一定是在战争中大脑受伤了,才使得他变成了这幅模样,可是这竟使得他忘却了我吗?
我奔向前去,然后踮着脚尖拉住他的一根手指,“咕噜——”
当那个机械人看见一个人类的小孩拉住他的手指时,就愤怒了,他狠狠地对我大声吼道:“你找我吗,小孩?我不是什么咕噜,我是十五号,这是联军给予每一个战士的荣誉。“
“我是一个勇敢的联军战士,我要拧断盟军人的脖子。”他继续自言自语地说,同时在我头顶上比划着拧的动作。
他是十五号!那么他应该知道十四号的。
“那么你知道十四号吗?”我问他。
“十四号?”他思索了一会儿,“你是说那个胖乎乎的家伙吗,那个逃兵,那个懦夫吗?不知道,或许他已经死了,懦弱的机械人从来不会活着从战场上走出来。不过我这次拉回来了一大堆尸体,或许你会在那里望见他——十四号的脑袋。”
说着,他指了指南瓜建筑的火炉那里。
咕噜死了吗?我不相信,我要证实咕噜还活着。
我朝火炉奔去,发现那里被毁坏的机械人已经堆积成一座小山了,它们都一模一样。
“别弄乱了,坏小孩,我可不想把时间放在打理这些废物的身上,当然,假如你把他们弄乱了,我会向拧断盟军人的脖子一样拧断你的脖子。”
我四处寻找着,没有发现咕噜。
突然我被一根电线绊了一跤,从小山上滚下来了,我一直滚到了那些鹅卵石上面。此时我突然望见一只机械人的手,三根细的手指,手指间握着一块东西,那东西很熟悉,我肯定在那里看见过,我所以的记忆都被掏出来了,但是我终于知道那是什么了:很久以前,一个萝卜形的机械人将它从海水里捡了起来,放进了肚子里,然而现在它主人的肚子已经不能装东西了,或许爆炸的弹片已经击破了他的肚子——他死了,他为了联军的荣誉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