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了一个人,尽管不知道确切的时间,但结果是肯定的,我杀死了他。因为过程是清晰的,手段是残忍的,是用最极端的方式,漫长时间的折磨。至于原因,却是模糊的,既非仇恨,也非妒忌,大概是我的疏忽,或者是我的慵懒。最后的判决却不是过失杀人,而是蓄意谋杀。
被我杀死的那个人,曾经并非是世界的弃儿,他一度还自认为是这个世界的救世主,起码也应该是一个不甘落伍的理想青年,但在他的青壮年时代,我生硬地把他从人群中拖出来,让他脱离了前进的队伍,让他与前行的群伴拉开越来越远的距离,我死死地拖着他,让他远远地落后,直至他放弃挣扎,转而我不断地奚落他,让他自行惭愧,为了让他不生怨恨,我用各种鸦片一样的药物让他麻醉,我引诱他进入各种游戏,在虚幻的游戏中让他彻底迷失,我特意在他的思想里注入一种“虚无”,安慰他,这就是活着的幸福。
我杀了他,尽管手上并没有沾上他的鲜血,但胸腔里时时反刍有血腥的味道,时时喷涌出一股股腐蚀后的恶臭,这远比直视鲜血让我恶心,即算闭上眼睛,掩住鼻耳,这味道却是自内而发,不但不会消失,更会加上狰狞的面目,这不但只是恶心,更是惶恐。是的,杀人不过一瞬间的事,或许一次简单的失误便可让人致死,但把死之前的鲜活和死后的寂寞一对比,便会生出无穷感叹,尤其让一个拥有美好前程的生命嘎然而止,变成一片漆黑的寂空,让活着的人体味死去的滋味,比简单地死去,更受折磨。
犹是,一幕幕活着的情景,便时时浮现于眼前。
那还是在孩童时代,我与他在一条清澈的小溪中沐浴,他问:“这小溪的上游是什么,下游又去了哪里?”我说:“上游是山沟,下游变成了河流,终点大概是流入到了大海。”他迷惑不已,提了一大堆问题:“这水是从山沟里流出来的,高高的山上怎么会产水?又怎么能汇成那么大的河?水都能流入到大海,你能确定每一滴都能流入大海?中途不会被喝了、被拐走了、被气化了、被节流用掉了?…”我大概是不能解释水是怎么来的,要到那里去了!我只是说,管它生前与身后,只愿现在安乐便好。然而,看得出来,他是不满意的,他不在意他身体的卑微,也不料路程的遥远和曲折,却憧憬湍急的大江,甚至幻想深渊的大海。“绝大多数都能完成,唯独我会出意外么?”“决定你的并不完全是基因和经验,有时更多地在于环境。”
他孩童的梦便被我破灭了。
他确信不缺基因,但对于“经验”,他是缺的。好在他学习经验的能力是突出的,甚至挤进了优秀的行列。大学毕业后,他确认拥有了经验,他以为,他会流入大海。他不知道,他此时,只是刚从小沟流入到河流,前面还有九十九道弯,除了九十九道拐,还有九十九道堤挡在前面。
刚出道,便遇上了干旱的环境,他被堵在了堤上,他以为他会被用作灌溉,有了发挥的空间,不料,他沉淀下去了,一直滞留在坝上。尽管他保存了生命,但一直滞留着,兜兜转转也不过在坝上打着漩涡,终究没有流出大坝。
刚滞留时,他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以为迟早会有出息,抑或留下来必有大用,抑或,终会形成一股激流,飞泄而去。可是,他等了一批又一批,流走了一股又一股,昔日的同伴、同伴出山的,早奔腾于万里之外,腾挪于汪洋四海,而他,仍在原地打圈,日日等待,让他习惯踌躇于坝堤之内,窥探到坝下的万丈深渊,害怕摔下去粉身碎骨,越来越沉浸于安稳、满意于平静。
恶臭就从那潭死水中发出,却没人知道臭味是如何生成的。
后来,他竟怪罪于我,说是我耽误了他的前程,可是,那个堤坝并不是我筑的,开不开闸的命令也不是由我来下,我只是说过一句:“随遇而安吧。”不料竟成了陷害他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