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在树上，挪了挪背后的剑柄，缩了缩脖子，不断搓着手中刚摘下的柿子，清涕横流，“阿嚏！”他打了一个激灵：“真是倒霉，怎么和那年一样，冷的真早！”
柿子树周围雾气渐起，冰霜渐凝，夜兽鸣啼，末火西流。
天，要暗去了。
远处一人，素衣，长剑，步如莲花，却带有一丝犹豫，缓缓从雾气中走来。
树旁之人深深叹了一口气，轻轻咬了一口柿子，站了起来，道：“凌霜公子，等你很久了……”
来人并不答话，随着那人近前，迷雾渐退，如同一张轻纱慢慢向后撤去，露出一双温润的明眸正死死盯着树旁之人，似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深深刻进瞳仁！
却是个女子！
树旁之人微微一愣，似乎有些意外，“是你？”
“没错，是我，我来赴三年之约！”来人轻启皓齿。
口边的柿子突然觉得有些酸涩，难以下咽，面对来人，他甚至有些无措。
“你放心，我会全力以赴，你我之间，总要有个了结的！”
入夜之后温度陡降，地上的枯草渐渐被冰霜覆盖，藏起了真容，西天仅剩的一点儿红润正在被黑夜侵蚀，“那天，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夜呢……”
三年前，霜降夜，朝廷命官杨忠正被杀，其十五岁的独女据说也惨遭毒手，尸骨未寒。天下人群情激奋，乱世当道，灾祸不平，唯杨大人敢进忠言、献良策，治江之水患、医民之霍乱、斗朝之忤逆，深得天下人心，江湖中尤凌霜公子誓言报仇。能从护卫“四仙尊”手上杀死杨大人，必是不世之高手，天下屈指可数，很快，天下第一剑客赤炎候是凶手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江湖，天下一片哗然：一则赤炎候武功盖世，无人能及；二则赤炎侯其人性格虽怪异诡吊，但却绝不是奸邪之人，作案动机成谜。
天下唯凌霜公子愿担重任，千里追凶。
“师兄，你还是喜欢吃柿子呢！”凌霜公子追上赤炎候时，他正漫不经心的趴在树上摘果子。
“人是我杀的！”赤炎侯淡定如烟，嘴里吃着柿子答非所问。
“我记得小时候，我任何事都要学你，唯独吃柿子我怎么也学不来。”凌霜公子道。
赤炎侯淡淡一笑，柿子很快就被他吃了一大半，“天下事不是件件都要问原因的。”
“师兄，你明白我的，你不说我也会查清楚！”
“你这又是何苦呢！”
“杨大人于我有恩，此恩必报。”
“报恩？那正好，喏……”他向后努了努嘴。树旁不远处正有一双精灵般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赤炎侯，若不是身上的绳索，定要随时将他碎尸万段！“那姑娘是他的孩子，交给你了！”
“好，可是……仇，我还是要报！”凌霜公子凝视着那个姑娘，犹豫的说道。
“可笑，你若死了就没人能照顾她了，她离开你我，必死无疑！”赤炎侯将剩下的柿子一口吞了下去。
第二天，凌霜公子便回了凌霜居，世上传言，赤炎侯在那晚被凌霜公子斩杀，世人确实也再没见过赤炎侯，然而奇怪的是，从那天起，凌霜公子也隐居了起来，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给我三年时间，我有一些事要去完成！”赤炎候怜惜地看着凌霜公子身后昏睡的姑娘。
“好，凭‘师兄’二字，我答应你，从今以后我与你恩断义绝！三年后的今天，我一定取你性命！”凌霜公子金杯不换，义字当头。
凌霜公子离开时并没有回头，“师兄，其实我也很想知道，赤炎侯和凌霜公子谁更厉害！”
潇潇乱世几分愁，烈酒三巡已忘忧，不知浮生千山过，江河湖海已换流。
乱世之中要忘却一个人太容易，只要事不关己，所有的不平、怜惜、愤怒都会过去。大臣杨忠正死后，小皇帝励精图治，乱世竟有了几分盛世之像。
一个声音道：“这件事一旦做下，便无法回头，你会背负千古骂名，你会被天下人唾弃！”
赤炎侯并没有看帘后之人，只是专心的吃着柿子：“嘿嘿，世人多忘事，我一草芥有何所虑，很快，很快就会被人忘记的……”
“我还会下令追杀你，以封悠悠众口，你会如同过街之鼠！”
“唔，你该如此……”
“好觉悟！那么，请阁下务必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冰霜这么厚，恐怕是寒冬就要来了吧，天气有些冷的发紧呢，一阵疾风，赤炎侯打了一个哆嗦，手中的柿子掉在了地上，“脏了!晦气！”
三年前，凌霜居。
“请教我武功，我一定要杀了他！”姑娘啜泣道。
“可连我也不一定打得过他，怎么教你？”凌霜公子道。
“你不是凌霜公子么，你不是号称主持天下正义么，为什么不肯帮我，就因为他是你师兄！”姑娘逼问道。
“不，你错了，你是杨家独脉，已饱受痛苦，我不忍再将你涉入其中，况且，主持正义就会得罪人，所以每一代凌霜公子都不得善终，我若教你，你以后就要成为凌霜公子！”凌霜公子锁眉深思。
“我！不！怕！你若不教，我便死！”姑娘异常坚定。
物极而反，漆黑的深夜在雪白冰霜的映衬下，宛如白昼，树梢悄悄穿上了一层薄衣，晶莹剔透。
“我再也不是几年前的那个小姑娘了！”
“呵，没错，你现在是凌霜公子了……”赤炎侯突然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既然你来了，说明他死了，两代凌霜公子不会同时存于世上！”
“你杀了他？”柿子让他喉头有些发紧。“就为了杀我报仇？”
“他说我天赋极高，两年便学会了他所有的招式，甚至所有的招式都比他更为凌厉！”
“我只是想让他照顾你，却没想把你培养成了杀手！”
半年前，凌霜居。
二人相对而坐，巧的是，桌上放了一盘柿子。
凌霜公子拿起一只柿子闻了闻：“你已学成，我教不了你什么了，因为你的武功已在我之上。”
“我终于可以去寻他了！”姑娘狂笑道，眼角流出了泪水。
“但是，走之前，你要做一件事情！”凌霜公子平静的看着手里那只柿子，平静的像一潭死水。“拿走凌霜公子的称号！”
“不要逼我！”姑娘低下头去。
凌霜公子淡淡一笑，轻轻咬了一口手中的柿子，“唔，奇怪，我竟会觉得好吃呢！”他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寒气，“求你一事，用我一命换师兄的命！”
“为什么！”姑娘有些不住地颤抖。
“天下事不是件件都要问原因的。”凌霜公子大笑。
一个剑客从他心有顾虑的那一刻起，便输了。
“其实，我知道，输赢都留不住你……”
“虽然你死了，但凌霜公子却没死，死的，只是那个怯懦恐惧的姑娘！”公子倒在血泊之中，公子执剑而立，公子闭目安详，公子啜泣癫狂……
“师兄啊，原来胜负早已分了呢……”
夜的后一半渐渐有了些风，为天明的到来而蠢蠢欲动。
赤炎侯气势微变，“既然这样，那动手吧！”
凌霜公子不慌不忙，并不急于寻战，似乎胸有成竹，“你可知道，我从小喜欢大英雄，我从小听人说你是天下第一，听闻你不拘一格的潇洒，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见你一面！”
“却不曾想，见面就成了杀父仇人！”赤炎侯苦笑，抿了抿嘴，接话道：“你见我第一面，是我遇见你的第三个月。三个月间，从未间断！”
此言一出，凌霜公子有些惊讶。“什么意思？”
“为了确定！”他的眼神有些迷离。“我不受人欺，做事是为自己想要去做。”
“你到底为何杀我父亲！”她终于问出了埋在心中三年的疑问，此刻，她不是凌霜公子。
“不管什么原因，我，杀了你的父亲，你应该报仇！”
她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她的气息有些乱了，身体不住的颤抖，她本以为三年的修行已让她变得无比坚强，但人事在眼前，命却由天啊……
一刹那，空气凝结，冰凌咔咔作响，凌霜公子气势陡增，祭起冰剑，向前舞去，如同惊龙出海，气势非凡！
“好一招冰龙决，怕是连他也做不到吧！”赤炎候叹道，身后火剑回环，如同凤凰舞尾，涅槃吟唱！
交织而依，相杀相离。
高手只需要一招，比的不是功夫 ，而是，心！
“你可知，当我第一眼看见你时，即便你提剑入我家门，我仍然为你动了心！”他躺在她的怀里，嘴角流着鲜血，她的眼角流着泪。
赤炎侯突然觉得有些困意，眼前有些恍惚，仿佛此刻正是躺在杨家的屋顶上，眼前的这个姑娘仍然是那个在院子里抱着他的画像旋转的孩子，那么耀眼灵动！
“你终于可以解脱了……”赤炎侯慢慢抬起手臂想要抓住什么，怀中的柿子滑落在地上，和血水迅速凝固在一起，白色的凝霜渐渐化去，成为滋养枯草的露水，大地本来的面目渐渐清晰，东方的天空由红渐渐泛起了白光，预示着旧的一切已经过去，新的一切正在到来……
他渐渐合上了双眼，“真巧呢，柿子的别名叫做凌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