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掉赵旷的那天晚上,兰芝一夜未眠。
昏暗的烛火中,赵旷的尸体趴在桌子上,眼角流着血。
而兰芝斜倚在床边,注视着赵旷的脸。
这一如往常的注视,无所谓恐惧,只是兰芝的眼里再没有了往常的温情。
即便是如兰芝般柔弱的女子,当恨由心生,杀心已起,还有什么可恐惧的呢?
兰芝就那样望着和自己有名无实的丈夫,一如往常,相顾无言,默默一晚。
第二天黄昏,渐渐清冷的扬州城里灯火初上。
两三个酩酊烂醉的纨绔子弟刚从酒楼里出来,路边不识相的老乞丐腆着笑脸迎上去,想要讨几个钱。
其中一个公子哥儿一脚将老乞丐踹翻在地,咒骂着和伙伴们勾肩搭背的离开了。
老乞丐手中的破碗被摔个粉碎。他不知道自己倒下的时候撞到了什么人,只顾着一边道歉,一边在地上搜索着破碗里仅有的几文钱。
当老乞丐准备起身的时候,看见身边有一位穿着素色斗篷的女子,右肩上背着一只大包袱,后背背着一个用蓝布包裹的长形物体,像是一面琴。
那女子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文钱,然后用纤纤玉手递给老乞丐。
老乞丐慌忙点头哈腰的致谢,当他再次直起身,那女子已缓步走进酒楼。
女子径直走到酒楼顶层,找到靠窗一角的座位。一名心事重重的男子正靠在窗边,若有所思的望向窗外。
女子放下包袱,顺眼望向窗外男子正聚精会神凝望的地方。
原来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扬州城的北门,男子正在观察城门的情况。
女子坐在男子对面,将背后的长形包裹轻放的腿上。
男子终于缓过神,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满眼含笑的同面前冷若冰霜的女子说到:“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马上,男子又警觉的环顾四周,把上半身探向女子,压低了声音问:“他的死跟你没关系吧?”
女子素色斗篷上的兜帽完全盖住了她的头,阴影遮盖住女子的脸,看不出她有任何表情。
很快,男子坐正身体,再一次把头转向窗外,自言自语道:“你一个小女子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片刻的沉默之后,男子像是决定了什么,坚定的对面前的女子说:“兰芝,跟我走吧!”
兰芝终于褪下兜帽,无神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柳郎!你真的决定带我走?”
“决定了!”柳郎的态度十分坚决。
他继续轻声的说道:“现在城中风头紧,但只要出了城就没人能把我们怎么样!我在这观察了一会儿,城门守卫下次换岗大概在半个时辰之后,那时将会关闭城门,我们就趁这个最后的机会出城!”
兰芝浅笑着点了点头。
一个时辰之后,柳郎牵着兰芝的手走出酒楼。
之前那个老乞丐又一次不识相的迎上前,被柳郎一把推了个跟头。
老乞丐委屈的看着走远的二人,兰芝回过头,阴影遮盖了她的脸。
午夜时分,兰芝二人已经快马行至郊外。
兰芝骑在马后,紧紧搂住柳郎的腰,将脸贴在他宽阔的背上。
柳郎纵马驶上一座山坡,回头对兰芝说:“翻过这座山,我们就彻底离开扬州了,再看一眼这座城池吧!”
兰芝回头望了一眼这片世人眼中的仙境。于她而言,这里只不过是一座刻满了忧伤和寂寞的囚牢罢了!
“我们走吧!永远不要再回来!”兰芝冷冷的说道。
“好!听你的!”柳郎答道。
山路越发崎岖,兰芝和柳郞下马步行。
两人手签牵着手,漫步在山间丛林,不一时到达山顶。
柳郎寻到山顶的一片空地,随即升起一堆篝火。跳跃的火光驱散了夜晚的寒冷。
柳郎透过火光偷看着兰芝微红的脸,他试探性的说道:“我们今晚只能在这里过夜了。”
火光中兰芝轻轻的点了点头。这证明兰芝没有拒绝自己,柳郎心里一阵窃喜。
“柳郎,我为你抚琴一曲吧!”兰芝轻声说,像是在请求。
“好啊!”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柳郎受宠若惊。
兰芝从蓝布包裹里取出一张陈而不旧的古琴,她席地而坐,将琴轻放于腿上。
琴音缓缓流淌。
是夜,皓月当空,万籁俱寂。只有委婉的琴声穿林透雾,似山中小溪滋润着柳郎早已沉醉的心。
琴声唤起了晚睡的鸟,惹得群鸟争相飞舞,久久徘徊在兰芝和柳郎的上空。
而柳郎微闭着眼,享受着只属于自己的旋律,不能自拔。
曲终,柳郎意犹未尽。
他不禁轻声叹息:“这样的良辰美景,有这样的琴声美人伴我,若再有美酒助兴,岂不快哉!可惜,不知何时才能再喝一杯你亲手酿的桂花酒了!”
兰芝莞尔,掩面一笑:“知道你离不开酒,我早替你准备了!”
“真的吗?快与我拿来!”柳郎一脸幸福状。
兰芝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袱,取出银杯两支,酒囊一个。两人围火而坐,共举酒杯,依偎在一起。
酒香四溢,酒劲缠绵。饮不尽的是杯中酒,流不尽的是心酸泪!
“柳郎,你知道吗?从我被父亲卖给赵旷以来,今天是我最快乐的一天!这一杯,我敬……敬我终于重获自由!”兰芝两眼噙泪,满面欣慰。
柳郎轻抚着兰芝的秀发,喃喃说道:“这么多年,让你受苦了,若那时我能勇敢一些,坚持到底,也不至于让你如此……这一次我要好好补偿你,带你远走高飞……”
柳郎突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继而康概而言:“不提那些了!如今我们终于在一起。我要为你舞剑作歌,你且复弹一曲,为我伴奏!”
说完,柳郎站起身,拔出佩剑,摆好架势。
兰芝重新操起古琴,一双玉手在琴弦上上下翻飞。一时间,急凑的音律奔腾而出,似涛涛长江淹没整座山谷,惊起漫山飞鸟。
柳郎随即吟唱起武帝名篇《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剑起处,扰乱火光。转身处,似游龙飞舞。英姿飒爽,歌声苍凉。
兰芝痴痴的望着柳郎,满眼都是爱慕和崇拜。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曲终歌尽,柳郎弃剑一旁,轻揽美人入怀。
“兰芝,这一生我做不到天下归心,只愿得你一人心!”言罢,柳郎给了兰芝一个深深的吻……
次日清晨,两人寻路下山。
兰芝依旧坐于马后,紧紧搂着柳郎的腰。
“柳郎……有一件事我想要告诉你……”兰芝凑在柳郎耳边低语。
“什么事,这样神秘……”柳郎正快马加鞭,漫不经心。
“其实……赵旷……是我杀的!”
“什么!”
柳郎大惊,拉紧缰绳,坐下马扬起前蹄,一声长嘶。
兰芝重心不稳,跌落马下。
“你杀了赵旷!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柳郎调转马头,在马背上怒吼。
兰芝因为疼痛而奋力嘶喊:“我不在乎!我受够了这一切!”
“他是扬州苍狼帮会帮主的公子!你这个疯女人!你杀了他,我们还有活路吗?”柳郎继续吼道。
“你害怕了吗?你又害怕了!你可以像上次一样走掉,我不会连累你!”兰芝声嘶力竭的喊着。
“我要是知道你杀了他……”
柳郎的手划向腰间的佩剑,他咬牙切齿的说着:“我根本……根本不会带你出来……”
柳郎的手终于还是放下了,而兰芝把一切都看在眼中,她用微弱的声音颤抖的说道:“你……你不是说……要带我……远走高飞吗?”
“可前提是我们要安安全全,没有性命之忧!”说完这句话,柳郎闭上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努力平缓自己的情绪。
“他武功高强,你是怎么杀了他的……罢了!事已至此,我又怎能舍你而去?”柳郎翻身下马,走上前,伸出手想要搀扶倒在地上的兰芝。
兰芝决绝的拨开了柳郎的手。
她自己挣扎着站起来,取下背在身后的古琴,用手掸掉蓝布包裹上的灰尘,又重新把琴背在身后,自顾自朝前走去。
“……妈的……”柳郎望着兰芝渐渐远去的背影咒骂着……
半日,两人一路无语。
午后,两人在路边驿站用过餐,一前一后从驿站走出。
柳郎快步上前,挽住兰芝的手:“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吗?”
在兰芝想要挣脱的时候,她无意瞥见正在驿站外歇马的一伙人。他们全身素缟,头戴白巾,各个腰配环刀。
兰芝清楚的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而一男一女拉拉扯扯的画面也引起了这些人的注意。
兰芝慌忙的躲在柳郎的身后,紧紧拉住他的衣角。
柳郎被兰芝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他警觉的环顾四周,发现六七个手中提刀的白衣人正朝自己走来。
柳郎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认识那些标志性的环刀,他们都是苍狼帮会的人!
为首的壮汉抬起手中刀指着柳郎:“小哥,你身后的女人可是我们的少奶奶?”
兰芝抓着柳郎的手握的更紧了!
“呃......”柳郎犹豫着。
“......没错......是她!”柳郎最终答道。
兰芝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壮汉继续喊话:“这事跟你没关系,请你把少奶奶交给我们吧!”
“呃......”柳郎犹豫着。
“......那......那你们要保证不伤害她。”柳郎最终答道。
兰芝的心彻底凉透了。她松开了抓着柳郎的手。
“我们可不敢动她!我们要把她交给老爷!哈哈哈!”壮汉发出嘲讽的笑声。
“......那......好吧......”
柳郎转过身,低下头,眼睛游离不定:“......兰芝,……要不......你跟他们......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呵呵。”
兰芝冷笑了一声。
她重新戴上兜帽,正了正背在背上的古琴。朝壮汉走去。
“请上马吧!少奶奶!”壮汉笑嘻嘻的说道。
兰芝在马上望了一眼柳郎,阴影遮盖住她的脸,看不出有任何表情......
转眼三年之后。
一日黄昏,渐渐清冷的扬州城里灯火初上。
翠香楼里,老鸨领着一位意气风发的男子走了进来。
“呦!柳爷!您可是我们这里的贵客!相中哪位姑娘了?我给您引见引见!”老鸨满面浓妆,吊着嗓子,皮笑肉不笑。
“兰芝。”男子答道。
“哎呀!您怎么好这口啊!那小婊子,一巴掌扇不出个屁......”
“闭上你的死嘴!”
老鸨没含在嘴里的话,被男子的呵斥硬生生咽下了肚。于是她乖乖地领着男子上楼,七拐八拐的找到角落里不起眼的一个房间。
男子推开门,看见了正斜倚在床边黯然销魂的兰芝。
兰芝抬起头,一脸错愕,站在门旁的,正是柳郎!
半晌,两人就这么看着彼此。老鸨也没见过这阵势,自觉的走掉了。
“进来吧。”兰芝的话里没有任何感情。
柳郎在萧条的屋子里寻了把椅子坐下:“......兰芝,我对不起你......你......你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方?”
兰芝依然斜倚在床边,幽幽的说道:“你说的没错,她们没有伤害我,只是把我卖到了这里。你瞧,我这不是活的好好的吗?你不是也很好吗,柳爷?”
柳郎低着头,沉默不语。
片刻,柳郎像是决定了什么,突然抬起头,坚定的说:“兰芝,我要替你赎身!这一次我们一定......”
“一定要远走高飞?”兰芝打断柳郎的话。
“算了吧!”兰芝冷冷的说道。
随后她站起身,抓起一件轻纱衣罩在身上。
透过轻纱,柳郎看见兰芝略显臃肿的身体。
兰芝走向屏风,淡淡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还记得你最爱喝我酿的桂花酒吗?”
“记得!死都记得!”柳郎的语气里满含愧疚。
他注意到床边立着一张琴,那是兰芝从不离身最爱的古琴,而今俨然一块烂木头,琴弦断了几根,被随意的放在那里。
半柱香的时间,兰芝终于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手中托着一壶酒,两支瓷杯。
“我记得你都是用银杯盛酒的。”柳郎注视着兰芝为自己满酒。
“都在这个地方了,还讲究那么许多做什么?”兰芝又为自己满了一杯。
随后兰芝举起杯:“这一杯,就敬......敬久别重逢!”
“兰芝......我对不起你!”柳郎的眼泪在眼中打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兰芝举着酒杯仍然没有放下,她盯着杯中酒,仿佛自言自语的说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怎么杀死赵旷的吗?”
“......什么?”柳郎只感觉腹中一阵疼痛。
“这是你最后一杯酒了!”言罢,兰芝将杯中酒倒在地上,那一杯浑浊的液体掺着地上浑浊的灰尘泛起惨白的泡沫!
“......你......这个......疯女人......”柳郎腹中如刀绞。
“......那天......我......就该......杀了你......”柳郎的嘴角渗出鲜血。
“你说到死都会记得我的酒,你终于说了次真话!我不会让你再抛弃我第三次了!”
杀掉柳郎的那天晚上,兰芝一夜未眠。
昏暗的烛火中,柳郎的尸体趴在桌子上,眼角流着血。
而兰芝坐在床边,注视着柳郎的脸。
这一如往常的注视,无所谓恐惧,只是兰芝的眼里再没有了往常的温情。
即便是如兰芝般柔弱的女子,当恨由心生,杀心已起,还有什么可恐惧的呢?
她将断了的琴弦重新接上。
琴音缓缓流淌。
兰芝幽幽的唱着:
对酒……当歌!
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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