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咖啡馆和报纸,哪里谈得上出门旅行。用法语刊印的一份报纸,一个晚上可以与人交往的处所,使我们可以用熟悉的动作模仿自己在家里的样子,而这样子从远处看就显得陌生。因为使旅行有价值的,是忧虑。旅行打破了我们身上某种内在的“布景”。不再有可能弄虚作假:将自己“隐藏”在办公室或工地上度过的时光里(我们强烈不满这段时光,但它却实实在在地防止我们变得孤独)。因此我一直想写这样的小说,其中的主人公或许会说:“我如果不去办公室办公,会变成什么样呢?”或者说:“我妻子死了,但幸好明天我要写一大堆信。”旅行剥夺了我们的隐身所。我们远离家人、远离母语,离开了所有的支撑点,被剥下了面具(连有轨电车的票价也不知道,而且事事如此),我们浮在了自身的表皮之上。但正因为自己感觉到心灵上有创伤,我可以让每个人、每件事,都恢复奇迹的价值。一个女人无所思索地跳着舞,桌上放着一瓶酒,人们隔着帘幕看见她:每个形象都成为一种象征。因为此时此刻我们的生活都反映在这件事当中,于是生活就似乎完全反映到其间。生活对一切天赋都是敏感的,怎样才能描述我们可能品尝到的各种醉意(甚至也包括清醒在内)呢?也许从来没有一个地方,能把我同时带向距离自己又近又远的场所,唯有地中海例外。
大概这就是我在巴尔玛咖啡馆激动的原因。但正午的情况正好相反,在大教堂那个荒凉的街区,在庭院清新而建筑古老的宫殿里,在冒出一股阴暗气息的街巷里,给我深刻印象的是某种“悠然自得”。这些街道里没有行人。在屋顶观景楼中,出现的是纹丝不动的老妇人。我顺着房屋行走,停留在绿荫掩映、耸立着一根根灰色圆柱的庭院中,我融化在这静谧的气氛里,不再有局促之感,全神贯注倾听自己的足音,凝视着夕阳残照中墙头飞鸟伫立的身影。我也在圣弗朗西斯科修道院小小的哥特式内院中流连忘返。它那精雕细刻的柱廊发出美丽的金黄色,那是西班牙古迹所共有的。庭院里长着夹竹桃和淡紫花牡荆,还有一口熟铁井,井上挂着一只长长的、生了锈的匙勺儿,路人来到这里饮水。有时,当我跌坐在井石上,那长匙发出的清脆声如今仍在耳际回响。但这内院告诉我的,倒不是如何过甜蜜的生活。在一群群野鸽拍打翅膀的清脆声中,在花园里突然出现的静寂中,在井绳孤寂的咯吱咯吱的响声中,我重逢一种崭新的,却又似曾相识的情趣。在这变幻莫测的表面现象中,我是清醒的,并且含笑而视。在这留下人间笑容的镜面上,我觉得只需轻轻触摸就会出现裂痕。某种事物将销声匿迹,成群飞翔的野鸽将消失,而其中每一只将徐徐落下原来展开的翅膀。唯有我的沉默和静止,才能使那酷似幻觉的一切貌似真实。我参与这游戏。我不会上当受骗,却甘愿接受表面现象。美好的金色阳光和煦地照耀着修道院橙黄的石块。一个女人正从井里汲水。再过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也许就在眼下,一切都可能坍塌。然而奇迹还在继续。世界也在延续,含而不露,略带嘲讽,悄然无声(就像女人的友谊,有时表现为温柔节制的形式)。一种均衡在延续,但由于害怕无疾而终方显露出斑斓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