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帕,父亲和巴塞罗那

  我翻了个身,却不小心从梦境中掉落了出来。

  浑身都是汗津津的。

  如果一个人正做着噩梦,能从梦中挣脱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吧。

  而我却像在拼命往外拉掉进沼泽地里的另一个自己一样,不肯放手那个梦境。

  那像撒了糖霜般的操场,父亲在阳光下摸出口袋里的手帕,轻轻拂走我脸上的泪水。

  我坐起身来,身旁的大智打着均匀的小呼噜。

  今天是我怀孕的第72天,可我并不感到有什么幸福。



  我费力地挤出地铁,站台里的那个罗森便利店在一遍又一遍地放着男店员录好的“好消息味全酸奶今日降价十四元四瓶”,谁都听得出这条消息透露出的无聊劲。

  公司就在地铁站对面,楼里进出的人都面无表情。

  我在这家公司上班是大智的意思。

  在这之前,我白天在家里写书,晚上到楼下的小酒吧打工,给客人倒满满的啤酒,端上生火腿和蜜瓜,看他们不一样的表情,猜测他们的职业和感情生活。

  有人脸上涂着很厚重的橘色腮红提升气色,眼神里却疲倦不堪。有人心思沉稳,和重重的啤酒玻璃杯一样定定地坐在桌边,脸上淡然。有人东张西望,不停斜着眼睛把暧昧的目光往隔壁桌的洋人身上抛去。也有人哈哈大笑,脸蛋因为酒精红扑扑的,印出一脸痘印。

  大智是小酒吧的客人,他说对我一见钟情,于是后面便穷追猛打。

  我本身是个反应有点慢半拍的人。

  等大智迫不及待地带我见了父母,在饭桌上突然把戒指套到我的手上,我才忽然明白他要的是什么。

  “二十四岁怀孕正好,高龄产妇的羊水据说都会发臭哦。”某一天大智开着车,一本正经地说。

  “可我还想再写书...我到现在还没出版过作品啊。”我忧心忡忡。

  “以后也可以写的嘛。现在出版也很不景气的。”

  “可我这个长篇已经写了三分之一了,再等两年吧,你知道我写东西慢。”

  “行吧。对了,这周末我家里人一起吃饭,舅舅和姨妈还有奶奶都在,我妈叫你好好打扮一下。”

  “周末?我原来想去图书馆翻些资料...然后回去看看我爸爸的...”

  “一大家子都说好了,在外面能不能给我些面子?”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看着车窗外面。

  “对了,给你特地从澳洲买了圣诞礼物。”大智总是擅长给惊喜这件事,说着就把一个包装的很好的木质盒子塞到我的鼻子底下。

  “周六早上我来接你。快上去吧小傻瓜。”大智对我露出笑容。

  我点点头。

   



  “我去吃饭啦...”我对身边的同事说。

  自从我怀孕以后,爸爸每天都会早上亲自做好营养均衡的便当,然后在中午时刻送来。

  公司里的人也都知道他是我的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进来。

  父亲是个并不怎么成功的作家,出版过几部作品,卖的不太好。

  我小时候问他后不后悔弃医从文,他总是笑着摇摇脑袋。

  “无论做什么选择,最后都会后悔。人的一生,也就是在和后悔以及遗憾做斗争吧。”

  今天爸爸也做了黄油菠菜,煎三文鱼和鸡蛋卷,我感激地看着他把包装地极为严实地便当盒一个个拿出来,端正地摆好。

  “对了,把这吃了。”父亲从便当袋里摸出手帕,把药丸放进我的掌心。

  父亲最让我喜爱也感觉踏实的地方,就是他喜欢用手帕。

  纸巾总是有股避免不了的香味,纸屑会弥漫,让人体会不到情感。

  而手帕则像戒指一样印上了人手指的油分和脸上的皮屑甚至泪水,是会与人产生情感共鸣的物品。

  父亲看着我把药丸吞下。

  “后来还见红过么?”父亲问我。

  “没有了。”

  “在这里上班还习惯吗?”

  “还行。”我望向窗外,阳光刺眼的让人不舒服。“爸爸怎么老问我一样的问题。”

  “我知道是大智硬让你来的,我总会怕你不开心。”爸爸收拾走我前面的筷子。

  “也就这样吧...”我故意不去看他。

  “如果可以,还是要继续写完那本书啊。”父亲喃喃地说到。

  “现在没有办法写了,作家是...”

  “时髦而孤独的职业。”父亲接着我的话补充完整。

  这是我们俩很喜欢的一句话。

  我总是问父亲为什么不再找一个妻子,他以前就这样回答我。

  “作家是时髦而孤独的职业,不然写不出东西。”

  虽然我知道,他是怕改变会触痛敏感的我,哪怕有一点点,父亲都不会允许。

  作品有时候是在孤独到极致才会迸发出来的自己与世界对话的内容,在被家长里短充实着生活的我,此刻很难写出像样的东西。

  思路总是被琐碎打断,而我连停下来悲哀的时间现在都没有。

  父亲是看得到我的哀伤的吧。

  他总是能在我自己都还没觉察到的时候,就已经计算好了我的心理阴影面积。



  那是我小学的时候,写文章是我每天最爱做的事情。

  我喜欢把自己写的小故事高声朗读给父亲母亲听。

  无忧无虑,我每天大声唱着歌蹦蹦跳跳地去上学,路人都会被我的快乐感染,朝我投来微笑。

  后来母亲突然走了。

  而我准备投稿的一篇文章,在高烧的夜晚奋力写出的文字,被数学老师无情地撕成碎片,和辱骂声一起飘荡在我的周围,我小小的世界瞬间变成了白色。

  我独自坐在那个没有人去的角落,哭都哭不出来。

  直到父亲在橙色的夕阳下突然出现,也许是班主任打了电话给他,他穿着深蓝色的外套,驼背,一把把我从那个白茫茫的世界抱起。

  像撒了糖霜般白色的操场,尽管是傍晚十分却显得雾气腾腾,父亲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白色一角带着棕色格纹的手帕,轻轻擦去我眼角的泪水。

  我可是努力憋了很久呢,很用力很用力,才没让这眼泪刚刚在数学老师面前轻易掉下来。

  “囡囡,还能重新来过的。”



  怀孕第85天,周末是大智舅舅的生日,又在饭店里包了两桌,大智极力要求我把父亲也叫上。

  “我爸爸不是很习惯这样的场合...”

  “那我多没面子啊?我都答应我爸妈会叫你爸一起的。”

  我们爆发了争吵,大智把前两天刚搬回家的婴儿床砸的粉碎。

  我觉得自己的日子过的就像在凑近往一个保温杯里看一样,黑压压的深处满是水渍。

  “我对你那么好,你特么就不能听我一次?”他小小的眼睛鼓出来,看着我。

  那次他承认是故意让我怀孕的时候,也是一模一样的表情,对我说着这句话。

  我拉开门想要出去,发现父亲拎着便当盒站在我们家门外。

  我眼里含着泪水,真想直接冲进父亲的怀抱,却还是停顿了一下。

  “爸爸,你怎么来了,快点进来呀。”

  父亲破天荒用力地在我的肩头推了一把。

  “不进去了,好好吃饭。”

  他转身下了楼,留我一个人怀里抱着便当袋子,泪水汹涌而出。




  全家人都热热闹闹,大声开着玩笑,吩咐服务员把蛋糕从厨房端出来。

  父亲一个人坐在另一桌的角落里,安静地像一尊假人。

  灯光暗下来,大家都开始唱生日快乐歌。

  我走到父亲身边,在摇曳的烛光中拉住父亲的手。

  父亲从口袋里摸出手帕,展开。

  “吃药,别忘了吃药。”

  说罢他把水杯递给我。

  “两个小时以后你会腹痛见红,去医院,然后重新开始。你不是一直说,想去巴塞罗那住一年把那本书写完吗?”

  大家都在高呼着让大智的舅舅许个愿,一片嘈杂中,我却听到父亲这样说。

  我努力想要看清父亲的脸。

  他额头的皱纹竟然这么明显了。

  “囡囡,还能重新来过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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