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哀王孙】第十三回 应把芳心付阿谁

斜阳的最后一抹余晖透过残破的罗马故垒,照在莫吉娜身上,将她的王妃盛装照得金碧辉煌。但转瞬之后,太阳落山,只余火盆里跳跃的火苗,显得她原本明艳的脸庞忽明忽暗。

耶律光还在等莫吉娜的回答,她并未起身,回过头来,漠然说道:“你被我引入陷阱,却应死未死,必是得到了真神庇佑。我今日护卫被杀,身陷你手,想来也是真神旨意。既然真神抛弃了我这个罪人,我夫复何言,你就将我献给奸相吧。”

耶律光劝道:“咱们斋月同行,沙漠中一起避过风,荒原里一起挨过渴,我一直当你是好朋友,好妹子,我不会将你看作俘虏的。如果你还当我是加齐大哥,就请你帮我一个忙,帮我劝劝玛拿西小兄弟。宰相待他不薄,他切莫自误。”

莫吉娜却倔强道:“你何必还抱有幻想,那些都是假的。我叫苏丹娜,是王妃,不是你的妹子,也不是犹太小鬼的情人。一切只不过是我斋月劳军,正巧遇见犹太小鬼,便施美人计而已。我差点害死你,你应该恨我。你若想问暗桩是谁,阿卜杜勒在哪,我一概不知。你快杀了我吧,我也算是为夫君尽忠了。”

耶律光摇头道:“既如此,得罪了。”他说着硬拽起了莫吉娜,将她拉出塔楼,一把推入她自己的香车中。继而他说道:“王妃殿下心思很乱,且先独自想想罢。”莫吉娜并没有尝试冲出马车,只是在里面轻轻啜泣。

这时石黛已叫车夫扶她下了马车,她坐着四轮车,由车夫推到了耶律光面前。石黛用汉话道:“你打算拿她怎么办?”耶律光道:“先等她心中的玛拿西与阿卜杜勒决出胜负吧,看看是否真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石黛又问道:“你不恨她吗?如果不是我偷来圣裹尸布,你已经死了。”耶律光摇头道:“魏征曾辅佐隐太子(注:李建成)暗害太宗皇帝,及玄武门之变,秦王府诸将要杀掉魏征,太宗却赦免留用,终成一代名臣。这就是各为其主罢了,我只感到唏嘘,倒不曾怨恨。”

“唏嘘什么?”石黛又问。“西行路上,她曾以软媚诱我,我若把持不住,当时死的恐怕就是玛拿西了。”耶律光感慨道。一说到勾引色诱,石黛心里咯噔一下,低下头不再说话。耶律光道:“你乏了吧。”说着他跳下楠木马车,推起四轮车,并招呼两名车夫道:“快进塔楼烤火歇息吧,明早继续赶路。”

耶律光寻了一个避风的角落,将石黛轻轻放下,并给她取来干粮与水囊。石黛接过,小声道:“耶律大哥,我素知你是磊落之人,你既然无心,小妹也不奢求。刚才咱们在马车里的话,请你不要介怀。”

耶律光喜道:“石公主这么说,在下就安心了。石公主他日觅得贤夫,我可要讨一杯酒水喝。”石黛低眉道:“汉人圣贤说过,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耶律大哥是一位正人君子,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小妹愿与大哥义结金兰。”

耶律光惊道:“石公主乃万金之躯,我一介异乡孤客,何德何能与公主结拜。况且我是破石国的罪人,天下间岂有与仇雠结拜的道理?”石黛抬起头,用蓝宝石般的眼睛坚定地望着耶律光道:“你方才不也说了各为其主的道理吗,我虽然见识浅薄,但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至于万金之躯云云,我现在流落他乡,不也跟你一样,是异乡孤客吗?如果你还是觉得我配不上,那我不再提了就是。”

耶律光略微沉吟,慨然道:“公主金枝玉叶,却落得颠沛流离,我常常苦恼该如何补偿。如今承蒙公主不弃,愿以兄妹相称,往后公主有何吩咐,我更加没有理由推脱了。”

石黛低眉喜道:“大哥怎地还唤小妹作公主?”耶律光爽朗一笑,扶着石黛,两人向纤细的新月跪下,拜了八拜,相互叙礼。礼成后,石黛嫣然笑道:“据说你们唐国人结拜要撮土为香,咱们就拜了一弯新月,真是别开生面。”

耶律光笑道:“你我已非唐国人,何必尽依汉礼,咱们身处大食,大食圣教崇重新月,咱们拜新月也算入乡随俗了。”说罢两人齐声欢笑,两名车夫既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看不明白他们的结拜之礼,一脸迷茫。

耶律光又扶石黛躺好,为她盖好衾被,嘱咐她好好休息。石黛心中先是一喜,她喜的是不用再色诱耶律光了,现在有兄妹的名分在,他必会处处维护自己,也不用担心回到相府了。继而她心里又是一酸,这一酸出乎了她自己的意料,她忧伤的是,自己往后与耶律光真的止步于兄妹了吗?

耶律光没有那么多心思,他身为牧民野人,初学汉家典籍,稍染汉人儒风,未脱自然之情,故得真切。与石黛理清了关系,耶律光甚是畅怀,他步出故垒,望着弯弯新月,但觉凉风宜人,虽然前路漆黑,仍感清辉可爱。

耶律光立了一阵子,正要回塔楼里歇息,却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抽泣声。他走近楠木马车,果然是莫吉娜的哭声,他刚想发声询问,又听香车内传出迷迷糊糊的低语:“阿卜杜勒,我十四岁起就服侍你,你整天学习怎么作一位国王,却从来不学习怎么作一位丈夫。呜呜呜,咱们数年来都没有一个子女。你现在又将我送给别人,当我只是一个木偶吗?”其语迷离凄恻,似是梦话。停了一会儿,莫吉娜又迷糊道:“玛拿西,你又讷又憨,我为什么会对你有了感觉,难道是我寂寞久了吗?你为什么要答应去行刺奸相,你会死的,你不知道吗,你真笨,真蠢,真傻。”

莫吉娜骂完玛拿西又返过来骂阿卜杜勒,大约过了半炷香,她才梦话渐息,呼吸渐稳,想是睡熟了。耶律光又在马车外侯了一盏茶的功夫,见车内再无异响,这才放心走开。他行到故垒后面的水池边,看着水中的月影,有感而发,悠悠吟道:“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馀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君行踰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这是曹植写闺怨思妇的《七哀诗》,耶律光是为莫吉娜所咏,但又何尝不是为自己所吟。曹植在这首诗中将自己比作思妇,将朝廷比作丈夫,将满腔哀怨寄托在弃妇的愁苦里,缠绵悱恻,尤饶深致。

第二天,一行人沿着官道继续东行。石黛还是乘坐伊斯玛仪的马车,莫吉娜仍旧乘坐她自己的香车,只不过由伊斯玛仪的仆人驾车,耶律光则控着两匹用于换乘的马儿随行。一路上耶律光并不太打扰莫吉娜,只是在休息的时候才问问她:“莫吉娜姑娘,虽然地牢受难、沙漠脱险、西行同乘都是假的,但玛拿西对你的一片深情却是真的,你伤了他的心也就罢了,如今要害他的命,岂非太残忍了。”莫吉娜闻言只是默默流泪,一言不发,耶律光也毫无办法。

又行了三日,晚上歇息时,有一个熟于道路的车夫说道:“唐国先生,如无意外,明晚应该就到泰西封城了,后天正是主麻日,总算赶上观兵礼了。先生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如果没有其他事了,俺们明天就想回去了,以免教友担心。”泰西封城在底格里斯河东岸,对岸即是巴格达新城。车夫害怕太靠近大食朝廷的军队,所以想请耶律光自己走最后一天的路程,他们好返回天方城。耶律光听出车夫的意思,鞠躬道:“两位高义,无以为报。二位明天即可返程,见到伊斯玛仪烦请代我问好。”伊斯玛仪分别时曾赠给耶律光不少盘缠,耶律光将剩余的盘缠取出,交给车夫,又道:“我妹妹的腿脚不便,尚不能将马车还给你们,恕罪恕罪。我可以给你们一匹马儿,这还有一些盘缠,你们到了鲁拜特镇可以再买一匹马,请收下吧。”车夫谢过耶律光,收下盘缠,休息去了。

耶律光又牵过来一匹性情温顺的马儿,在马背上挂了两大皮囊的水,然后对莫吉娜说道:“莫吉娜姑娘,明天咱们就不同行了。没有车夫,我怕你操控不了马车,这匹马儿温顺亲人,你应该可以驾驭,明早你就骑这匹马走吧。”莫吉娜见耶律光说得诚恳,疑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戏弄你的俘虏?”

耶律光真挚道:“以妇人为质,我断没有那么卑劣。况且我说了,不管你叫苏丹娜,还是叫莫吉娜,我都以你为妹子,不管你认与不认。明天就要到巴格达了,你要去丈夫处,我要去宰相处,人各有志,实难再同行,惟愿他日相见,不要兵戎相对。我只是可怜玛拿西,心儿碎成几瓣,身骨也难保全。你既然不愿意劝他,我若也劝不了,那就只能杀了他,以报宰相知遇之恩。”他说到此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再说不下去,莫吉娜也面如白纸。

两人无言以对,沉默半晌,耶律光正要转身,莫吉娜忽道:“烦请加齐大哥取一张羊皮纸来。”耶律光虽然没有说话,但眼中怀有疑问,莫吉娜遂道:“我教先知有言,如果一个妇女礼了五番拜,封了斋月斋,保持了贞节,顺从了丈夫,她就能从任何一道门进天堂。所以我为了我的夫君,不会去面劝玛拿西。但先知亦言,爱人如爱己,方为真信士。我岂忍玛拿西为我丧命,故欲修书一封,加齐大哥若能交与玛拿西,叫他回头是岸。”

耶律光大喜过望,去马车取来一张羊皮纸。莫吉娜接了过来,又掏出一支螺子黛,因为耶律光不识大食文,她便边写边念:“玛拿西吾爱,见字如面。人生于世,如行沙漠,沙漠空荡,岂可不凭外物,每遇嘉物,当倍惜之。君之于我,犹水之于鱼,不忍失君,请君勿行险举,爱惜身体。君见书速来巴士拉港,我共君避世海外,与鸥鸟为侣。白帆船下,不见不散。苏丹娜亲笔。”

就算有很多话想说,一支螺子黛就那么长,很快写完。莫吉娜捧起来又看了两遍,小心叠好,递给耶律光。耶律光接过羊皮纸,揣入怀中,然后向莫吉娜鞠了一躬,感激道:“多谢姑娘,我自当设法转交玛拿西。”莫吉娜惨然道:“让他在海港白等,总比死了好。加齐大哥,我乏了,你也歇息吧。”耶律光怅然无语,拜别莫吉娜,也回自己的铺盖卷睡下了。

翌日一早,天尚未亮,莫吉娜便骑马去了,耶律光听见得得马蹄声,却佯装未醒,待到天色初亮才与众人一起醒来。两名车夫来向耶律光辞行,耶律光道:“劳烦两位老哥儿帮个忙。”三人将牵着楠木香车的两匹马解下,套在了伊斯玛仪马车的车头,将其改为驷马车。而后耶律光与车夫拥抱道别。

车夫走后,石黛问道:“大哥,咱们要不要去追王妃,或可寻到贼首。”耶律光道:“算了吧。她也未必就是回丈夫处,而且阿卜杜勒身边有科穆宁,我不是他的对手。咱们还是先去巴格达,相机行事。”两人吃了些干粮后,耶律光将石黛抱上马车,自己驾驶,沿着官道继续奔行。

傍晚时分便已行到巴格达筑城营地外五里,却被大食巡逻队拦下。带队的校尉厉声问道:“哪里来的突厥蛮子!勿再向前!”校尉见耶律光是东方面孔,他也分不清各个民族,只知道境内颇多突厥人,故如此称呼。校尉话音刚落,弓箭手便纷纷搭弓瞄准马车。

耶律光赶忙停车,运气洪声答道:“我乃相府座前铁卫!”校尉斜视问道:“可有铁卫银牌?”耶律光一摸身上,才想起来银牌给了李贰师,遂道:“我的银牌交与了一位唐人工匠,你们唤他过来便知。”

校尉却放肆笑道:“哈哈哈哈,所有工匠前日就迁到泰西封城了。况且铁卫银牌焉有随意给人的道理,我瞧你分明是奸细!来人!将他绑了!”

耶律光紧道:“就算你不识我,总有其他相府亲兵认得我!”校尉一边抓住耶律光的胳膊,一边冷笑道:“现在这里由皇太弟的卫队负责!”皇太弟即阿巴斯的弟弟曼苏尔,他智勇双全,是阿巴斯的左膀右臂,为其兄登上帝位出力甚多,是以立为储君。并波悉林是拥护阿巴斯的头号功臣,更是头号权臣,与曼苏尔素来不和,故而这名皇太弟的校尉一听耶律光自称相府铁卫便没有好脸色。

耶律光心中生恼,有李将军遇霸陵尉之感,正手暗作成爪,要袭击劫持校尉,忽听车后检查的兵士叫道:“头儿,这车里还有个美人儿!”校尉一听,忘乎所以,当下松开耶律光就往车后跑。耶律光本想跟上,但随即便有两名枪手挺枪喝止道:“毋动!”

但听马车里石黛笑盈盈道:“几位官爷别跟我哥哥一般见识,他就好吹牛。整天争强好胜,听说明日有盛大观兵,便想一睹天兵。”校尉呵呵笑道:“想看雄军的百姓,都聚在了泰西封城,你们怎么偏向巴格达来了?”他又转头命令兵士道:“抓起来!”

原来巴格达和泰西封虽然只是一河之隔,但因巴格达城初建,尚不能供大军驻扎,故军队只能先在泰西封城集结。这大阅礼除了威慑罗马人外,另有一层深意,那就是震慑波斯人,教他们不要趁大食新朝初立之际妄图生事,这也正是观兵军队要在泰西封城集结的原因——毕竟泰西封是波斯的故都。

耶律光忍无可忍,暗暗抓起马鞭,正要挥鞭拨开身前的枪尖,然后发难,却听石黛又叫道:“哥哥,你别着急,官爷并非不讲理之人!”显然她知耶律光性情,怕他安耐不住,出言劝他。

石黛又接着柔媚道:“官爷,你瞧这马车里还有什么?”校尉眼光简单一扫,便又重新盯回石黛的曼妙身姿,心不在焉道:“几个铺盖卷,一辆四轮车……”他说到这忽然一顿,疑惑道:“四轮车?是你用的吗?你的腿脚怎么啦?”石黛反问道:“官爷几曾见过坐四轮车的折腿奸细?”

校尉略一沉吟,说道:“小娘子说得在理。”说着他就攀上了马车,敲了敲车壁,对耶律光叫道:“喂,我大发善心,带你们去浮桥,你们赶紧去泰西封城投宿吧。”石黛笑道:“既如此,有劳官爷了。”

耶律光虽然不情愿,但小不忍则乱大谋,只得依言出发了,那支巡逻队的其他士兵也纷纷上马,跟在马车后面。耶律光在前面驾车,身后频频传来校尉与石黛的调笑声,他的心中很不是滋味。

耶律光正煎熬中,石黛忽地话锋一转,问那校尉道:“军爷,明日观兵礼是个怎样的安排,我们怎么才能进去新城,一睹天颜。”

校尉哈哈笑道:“你再问也没用,只有黎凡特地区的酋长贵胄、信士名流才有资格入内。”石黛又一阵撒娇,校尉哪里受得了,便都道了出来:“重要的贵宾已在新城住下了,其余嘉宾随军队入城。明日一早大军先在泰西封城中广场列队,然后沿大街出城,行过底格里斯河上的浮桥,最后抵达巴格达新建的兵营接受检阅。大阅后便是献刀礼,届时宰相会亲手将脊柱剑献给皇太弟。说到脊柱剑,据说是一位叫玛拿西的座前铁卫,杀了叛将,夺回来的。”

见校尉要说别的事,石黛拉回话题插嘴道:“然后呢?明天不是主麻日么,可还有什么别的安排?”校尉道:“咱大食得天下,一靠经文,二靠弓马。献刀礼之后自然就是比武大赛,胜者可面见皇太弟与宰相,赏赐自不必说,封官拜将也不是不可能。傍晚便由德高望重的阿訇主持昏礼,礼拜后整个观兵礼便结束了,嘉宾散去,大军出城。”

石黛又软媚道:“明日我和哥哥跟在军队后面,官爷能否行个方便,放我们进新城。”校尉却道:“哎呀,这个很难办。城内外分别由我们皇太弟卫队和他们相府亲兵轮替拱卫,今日是我们在外,明天就是他们在外。嘿嘿嘿,如果小娘子愿意陪我一晚,明天我或许有办法……”

校尉话没说完,耶律光“吁”一声,停了马车,没好气道:“浮桥到了!”校尉冷哼一声,整整衣衫,钻出车厢,果然见到一条宽广的河流如玉带般横亘在荒原中,浩浩汤汤,不舍昼夜。而浮桥就像玉带上的纹饰,将两岸的城市连接起来,一头古老苍凉,一头初生待兴。水面泛着落日余晖,一片蔫红,几只白鸟在上空盘旋,想要掠下捕鱼,却迟迟不敢——因为河两岸站着近百名武士,在这恬静的晚景中突兀地画下了萧森的一笔。

耶律光讥讽道:“军爷,快披上甲,叫同僚看见了不好。”校尉啐了一口痰,伸手从马车里取下锁子甲披上,而后上马招呼随行兵士回去了。

巡逻队一走,耶律光赶忙跳下马车,掀帘钻入车厢。昏黑的车内瞧不清石黛的脸色,只能听见她微微抽鼻子的声音。耶律光一把搂住石黛,半是感激半是责备地说:“黛妹,你何必如此,让我把他们打发走就是了。我休息了数日,功力已经恢复大半,对付这些兵油子总没问题。”

石黛将头倚在耶律光的胸口,轻抚着他剑痕的位置,柔声道:“不值得因这种货色动手,你还有大事要做。而且那校尉也没怎么欺辱我,你瞧我衣衫都是完好的。”

耶律光的冲头热血渐消,猛吸了一口怀中的香气,然后将石黛扶开胸膛,自己也坐开一点,犹自心跳不已。两人都平复了一下心情,石黛问道:“大哥,进不去巴格达城,下一步怎么办?”

“献头献刀,用火用间……献头献刀,用火用间……”耶律光沉吟道:“卑先生的头颅和脊柱剑想必已经由玛拿西带去了,希腊火种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布下。至于细作暗桩,除了玛拿西外应该还另有人。这可如何是好?”

忽听有人掀开了车厢的帘子,二人俱是一惊,定神一看,原来是两名守卫浮桥的士兵。其中一名士兵喝道:“你们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太阳已经落山,再不过河就要封桥了!”两人赶忙道:“这就走,这就走,多谢军爷。”耶律光驾驶马车,行上浮桥,驰向古城。一时波光粼粼,凉风宜人,这不由得令他想起了曾在长安短住的日子——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马车堪堪在闭城前入城,耶律光在城门口寻到马厩,他收拾好东西,然后将马车与四匹马儿统统贱卖了。马厩主人甚是高兴,对耶律光的问题不仅不厌烦,还一一作答。耶律光问东问西,尤其详细询问了巴格达筑城工匠安置在哪里。石黛心知耶律光已有计策,不去打搅他,只是含笑凝望着。

想问的都问过后,耶律光推着石黛,依照马厩主人的指引,找到了安置工匠的地方。这是连起来的五六间四方院子,每个院子里面又有六七间屋子,想必是官府从富户手中租用的。石黛问道:“大哥,你说要先找一个工匠,恁多房子,从何找起?”

耶律光微微一笑,负手望天,用汉话悠悠吟道:“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这就是《秦王破阵歌》,大唐将士无不熟稔。果然,歌只过半,一个中年汉子就匆匆忙忙从第三间院子里跑了出来。他只穿了一只鞋,衣衫刚披上还未系好,显是激动至极。

中年汉子跑到耶律光面前,深深作揖,泣道:“都尉,你还活着!想死贰师了!”耶律光将他扶起,笑道:“怎么?有人说我死了吗?”

李贰师起身时与石黛打了一个照面,两人俱是一惊。李贰师惊的是,那晚曾被石黛鞭打,不免后怕。石黛惊的却是,我害库思老时,这人曾在帐内!

耶律光似是看出了李贰师的疑惑,说道:“老哥儿勿怕,石公主现在是我的义妹了,她以后不会再鞭打你。”石黛脸色微变,随即又和颜悦色道:“石黛蛮横,那晚唐突了壮士,请壮士海涵。”

李贰师连连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耶律光又问李贰师谁说他已死了,李贰师答道:“几天前,和你同行的那个雀斑少年独自回来了,然后营内便奏起了哀乐,俺就猜想都尉是不是遭遇不测了。幸而都尉洪福齐天,全身而归……”

耶律光打断李贰师的奉承,问道:“老哥儿这半个多月过得可好?宰相何时来的?还有什么其他大事没有?”李贰师道:“俺都快闷死了,有都尉的银牌护着,他们给俺好吃好喝,但俺说的话他们不懂,他们说的话俺又不懂,最后所有人除了送饭,不再理俺,俺也不知道有何大事,为什么要把工匠们从筑城营地迁到城内。”

耶律光道:“你受苦了,等明日事了,我便奏请大食宰相准你东归。”李贰师喜极而泣道:“终于可以东归了!”石黛却哀伤道:“你们毕竟还有家国可归。”

耶律光轻抚着石黛的背脊,安慰一番,然后问李贰师道:“这附近可有什么安全的住所?”李贰师赶忙道:“啊呀,俺太喜悦了,都忘了请你们进去。快来快来,他们嫌俺语言不通,给俺安排了独间,足够宽敞。”说罢将耶律光与石黛迎入屋内。

这是一间寻常客房,说大也不大,但相较其他房间数名工匠同住,可不是宽敞许多。耶律光招呼李贰师道:“劳烦老哥去打一盆水。”石黛知他心意,推辞道:“大哥,不必了。”耶律光坚持道:“咱们长途奔波,一路上都没有给你好好换药,你莫要推辞。”李贰师遂拿了木盆去水井打了一盆水。

耶律光为石黛脱去靴子罗袜,将她粗糙的双足好好清洗了,一边涂抹药膏一边说道:“大食灵药果然名不虚传,脚骨错位开裂处已经开始复原,再休息个把天就可以慢慢行走了。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明日凶险,你就不要同去了。”石黛咬着嘴唇道:“大哥,明日事多,你一个人如何应付得来。你照顾不到我,就麻烦李壮士推着我吧。”耶律光一想也是,遂与石黛齐齐看向李贰师,却见李贰师又在抹眼泪。耶律光关切道:“老哥儿这是怎么了?”李贰师抽抽鼻子道:“看着你们,俺想起俺的婆娘了。”二人脸色一窘,耶律光涂好药后赶紧起身,见墙上挂了一把小弩,便取下来交给石黛,说道:“明日我照顾不到时,你就拿这个防身吧。”石黛接过来瞄准试了试。

耶律光又道:“明日是相府亲兵换防守桥,他们有人认得我,所以那铁卫银牌还是你们揣着。咱们跟在检阅军队后头,随着受邀名流一同进新城。我若是阿卜杜勒,应该会在献刀礼上动手,怂恿阿里派教士在献刀时冲出,制造混乱,然后由暗桩刺杀。”他饮了一口水,续道:“明天咱们进了新城,劳烦老哥儿推着石公主去找希腊火种。我曾见过火种,是一种黑色的黏液,遇火即燃,经风更盛,你们万万小心。我则去找暗桩,咱们分头行动,但愿成功。”

耶律光与石黛又说了一会儿话,李贰师多是旁听,偶有发言。很快几人乏了,石黛睡在床上,耶律光与李贰师打地铺。一夜无事,翌日醒来俱是精神大振。三人打扮了一番,石黛的白衣经过车马劳顿已经发黄起褶,便索性将毯子摊在身上,装作怕受风寒的样子,她生的美貌,再摆出公主的气质,虽然坐在简易的四轮车上,倒也像一位小贵族。李贰师穿着普通的工匠服饰,作为一个推车的,这装束倒也说得过去。耶律光将伊斯玛仪所赠的锦袍穿上,干净利落,虽嫌皮肤稍糙,但五官俊朗,双目囧囧,任是谁都要赞一声青年才俊。三人自忖混入名流中没有破绽,便出了门。

其时军队已在城中广场集合开拔,一队奏着纳伊管和纳卡拉鼓的大食乐师迎着朝阳,行进在泰西封城的街头。他们先高唱了一首歌颂皇室的曲子:“祖先,祖父,世系,父亲。永远英勇,哈里发们。你的军队,在任何时代,都名扬天下。消灭你的敌人,并让敌人受到应有的羞辱。”一曲终了,便紧接着又高唱了一首歌颂并波悉林的曲子:“解救,憧憬和希望,在你的气象中。庄严,健康和荣光,在你的帐篷内。你如同繁星,指引我们前进。要战胜你的敌人啊,要战胜你的敌人。”两首歌交替演奏,直向巴格达新城前进。耶律光甚是感慨:都说并波悉林是权臣,今日始知他已权势滔天,自古岂有君臣赞歌同奏之事,若非眼见,实难想象。

乐师后面跟着的是延绵数里的方阵——从重步兵与标枪手组成的陷阵营到长枪手与弓箭手组成守备营,从奴隶兵战士到仆从国散兵,最后是精锐的大食骆驼武士与波斯弓骑兵。每个方阵最前面的是掌旗官,举着满载荣耀的旗帜,方阵以四列纵队行进,步调一致,盔甲崭新,武器铮亮,气射牛斗,震慑了夹道围观的群众,就连耶律光也赞道:“整齐划一,不愧劲旅,以此征伐,焉能不胜。”忽然他又想起了那晚黎凡特老丈所说的:“东西罢战才是好世道。”

耶律光混在百名受邀名流之中,远远跟在军队后面,他正游目四顾,警惕张望。忽然夹道人群中有一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个人用麻布包着脸,藏在人堆里,比周围高了一头。一切看起来倒也正常,除了一点——那个人的头很大,几乎有两个常人脑袋那么大。

“怎么会有人长了个这么大的脑袋,除非他的身子也有两个人高。”耶律光心中一惊,暗道:“巨人?莫非是他!”

耶律光一拍李贰师,丢下一句:“你们继续进城。”就挤出名流队伍,向路边人群冲去。被撞到的一个波斯贵公子骂道:“啧啧啧,果然是突厥蛮子,如此失礼。”另一个被撞到的大食小部族头人却是个暴脾气,要追上去抓住耶律光。

“各位见谅,家兄身体不适,请不要一般见识。”那个头人忽然听见了这句话,声音甜美,令人心旷神怡,不由得止住脚步,回头望去。只见石黛坐在四轮车上,盖着毯子,憔悴的脸上洋溢着爽朗的笑容。那头人登时迷住,不仅不追耶律光了,还向石黛低头赔不是道:“原来如此,俺出言不逊,姑娘海涵。”头人甚至还挤开李贰师,亲自给石黛推车,一场小骚动就被石黛轻松化解。

耶律光跑近人群,那怪人倏然高了一倍,果然近两人高——原来他方才只是蹲着而已,看身形正是高矮壮瘦四叛将中的高将巨人。巨人转身就走,离开大街,向小巷行去。巨人原来身边的人,靠拢起来,形成一道人墙,挡住耶律光不给通过。

耶律光急道:“让开!让开!”那当面的人却阴冷冷道:“朝廷鹰犬,阿里问候你!“说着就从怀中掏出匕首,要刺耶律光。耶律光大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阿里派教士在此。眼见巨人要溜掉,他决定还是先追巨人,这些教士只需向守桥亲兵示警,由他们阻拦即可。

耶律光顾不得其他,使出阴风步,或从间隙钻入,或从头顶跃过,竟穿越了人墙。那些教士动作不敢太大,被挡住的人才掏出匕首来刺,只有两下划破了耶律光的锦袍,其余都未沾到他半分。只是他这一显露武功,不免引起了一阵混乱。

耶律光在一个小巷中追上了巨人,他叫了一声:“别走!”便使出阴风碎骨爪向巨人右膝膝弯抓去。巨人从路边随手抓起一把链枷,向身后一扫,并叫道:“好哇!你居然没死!俺要为矮个子报仇!”链枷是一种农具,乃一柄木杆头上连接一个活动的木棒,是农家打谷子用的。这链枷甚长,寻常人要双手持握,巨人拿起来却如同短棍一般。链枷上的木棒横扫而来,去势甚猛,耶律光若不变招,非被打中肋骨不可。

耶律光一个鹞子翻身,退开一丈,避过链枷。形势紧急,他也顾不上姿势好不好看了,全如食尸鬼所教,半蹲在地上,像一只准备捕食的鬣狗。奈何巨人转过身来,将链枷舞开,竟然密不透风,小巷不到两丈宽,都在木棒的笼罩中,不给耶律光进击的机会。

耶律光心中一横,想使出彻尽万法功,用明驼千里的功法化解链枷的重击,进而强行突破巨人的防守,将其制服。他正要飞扑上前,忽听一个女声粗喝道:“叛党受死!”接着就有一名劲装女武士,从小巷的房顶跃下。她金发白面,双尾辫子,一手持剑,一手持盾,英姿飒爽,不是盾娘芙拉还能是谁。

芙拉从侧面直直撞向巨人,圆盾在巨人的脑袋上结结实实敲了一下。巨人登时眼冒金星,头晕目眩,但他还是将链枷交与左手,右掌向侧面拍出,直打向芙拉腰身。芙拉身在半空,避无可避,眼看就要被打中。

巨人的链枷舞得稍缓,耶律光见缝插针,阴风步法果然厉害,芙拉就在巨人的身畔,而耶律光尚有丈远,耶律光竟然在巨人拍中芙拉之前,护住芙拉同时反攻一爪。

巨人这一掌拍在了耶律光身上,耶律光以明驼千里功法化解,将受力平摊全身。巨人力气不小,这一掌若是正常打中,非得断一根骨头不可,耶律光只是浑身一痛,痛过之后并未大碍,连轻伤都算不上。而反攻的这一爪直抓巨人大臂,如同摧枯拉朽,登时鲜血四溢,筋节尽断,巨人的右臂算是废了。

巨人如同受伤的凶兽,将链枷周身乱舞,可惜已没了章法。耶律光欺身攻去,左晃一下,右探一爪,又在巨人几个关节处抓了十来个窟窿眼。巨人终于支撑不住,扑通栽倒,但口中犹自骂道:“你们阻止不了我家主公。”芙拉也不与他多话,又用盾牌重重砸了巨人的脑袋,这次将他砸晕了过去。

芙拉与耶律光相对而立,俱是喜形于色。芙拉激越道:“我在城中巡逻,见人群骚乱,就追了过来。玛拿西说你死了,奥丁在上,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耶律光道:“我也很想你,晚些有的是时间畅叙,眼下情况紧急。”便将叛军献头献刀、用火用间之计说了,但没有说玛拿西投敌之事,想给他留一个机会。芙拉闻言大惊,问道:“怎么办?咱们速去通知相爷罢!”

耶律光说道:“我方才越过的那群人正是阿里派教士,你快通知守桥亲兵速来搜查。然后咱们赶去新城,你要寸步不离保护相爷,我去找暗桩细作。”说着他又将莫吉娜写给玛拿西的信递给芙拉,续道:“这封信请你务必亲手交给玛拿西,跟他说是一位姑娘给他的,叫他速看。事关重大,谨记谨记。”

芙拉接过羊皮纸揣好,与耶律光并肩而行。她几次侧目偷瞄耶律光,却不见耶律光带着她赠送的那柄小银斧,不禁心中一沉,轻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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