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以后:10-12 终了

(十)

学校坐落在一个小镇上,离最近的城市大概是半小时的车程。镇子的一边是大片的玉米地,另一边则是海,从学校走路十分钟就能到沙滩上。这里的生活非常宁静,有时走在路上还能看到松鼠和兔子,太阳一落山,街上就很少见到人了。W教授实验室的工作节奏比穆卿实验室稍慢一些,对于岳鹏宇来说比较轻松。实验室的同学们来自世界各地,都很热情。不过可能是由于语言和文化的差异,岳鹏宇在工作之外与他们几乎没什么联系,反倒是和穆卿的学生们,也就是岳鹏宇的师弟师妹们,还时不时地聊聊微信。闲下来的时候,岳鹏宇喜欢去海边跑步,跑累了就坐在沙滩上看海。有时候她恍惚间会觉得穆卿就坐在自己身边,有时候她仿佛能听见师弟师妹们的说笑声,有时候她又好像看到了自己在沙滩上写下文晓舟的名字。岳鹏宇不太喜欢去想将来会怎样,记忆中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鲜活与美好,这就足够了。

和岳鹏宇正相反,文晓舟此时的生活可谓是纷纷扰扰——她的父亲被一辆闯红灯的摩托车撞伤了。于是文晓舟既要照顾父亲,又要安抚母亲,还不能耽误太多工作,忙得不可开交。总算熬到父亲出院,文晓舟本想着可以松口气了,没想到,经历这次变故之后,父母一齐给她施压,要她去相亲。

文晓舟真的不想去相亲。她也经常问自己,是在等岳鹏宇么?其实她心里也隐隐地有种感觉,自己和岳鹏宇是渐行渐远了。可是为什么,她的梦里常常会有一棵银杏树?是的,在那棵银杏树下,她抱住了岳鹏宇。

剪不断,理还乱,文晓舟只得用各种莫须有的理由搪塞父母。有一次,父亲几乎是以死相逼,要她去见一位老战友的儿子,文晓舟实在没办法,只好去见了这个名叫武建的小伙子。

武建比文晓舟大两岁,但是因为他念大学时休了两年学去当兵,所以和文晓舟同一年毕业,目前在当地一家国企工作。见面没聊几句,文晓舟就委婉地向武建说明,自己并不想来相亲,只是被父亲逼得没办法。武建听了,只是笑笑。

不过从那以后,武建的父亲经常寄来些土特产,叫武建给文晓舟的父亲送去。武建每次去文晓舟家,都会帮着做些家务、陪文晓舟的父母聊聊天。一来二去,文晓舟的父母就认定了这个女婿。

文晓舟对武建本人的印象其实还不错,只是一想到要跟他谈恋爱、结婚,心里总是慌得不行。文晓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可她知道的是,如果拒绝了武建,这个家里将永无宁日。那就这样吧,文晓舟心想,反正怎么活着不是活着呢?她接受了武建的表白,答应了武建的求婚,正式成为武建的未婚妻。

这天晚上,武建的部门组织年终聚餐,领导说,把家属都带着。文晓舟虽然不喜欢这种觥筹交错,但还是和武建一起走进了那个大包间。酒足饭饱,几个关系不错的年轻人又一起去了KTV。

“嫂子唱首歌吧!”这是刚入职半年的小王,“唱什么?我去点。”

“那就,《拥挤的乐园》吧。”文晓舟也没有推辞。

“一辈子,能够遭遇多少个春天?

多情的人他们怎会了解,

一生爱过就一回……”

此时,岳鹏宇这里是上午九点钟。岳鹏宇做着实验,突然打了个喷嚏。

“Bless you!”

外国人只知道打喷嚏时要祝福健康,却不知道喷嚏也是传递思念的一种方式。

(十一)

几个月以后,大地回春的时节,文晓舟和武建去拍了婚纱照,发在了朋友圈里。

那天是周六,岳鹏宇吃过早饭先去图书馆看了会儿书,然后照例去海边跑步。跑了五公里之后,她像往常一样坐在沙滩上,吹着海风,听着歌,顺便浏览一下社交软件上有什么新鲜事儿——此时大概是国内的晚上十点钟,是朋友们最空闲的时候。

“恭喜!@文晓舟”高中同学的群里突然蹦出一条消息。

岳鹏宇打开聊天记录,看到文晓舟披着洁白的婚纱,轻挽着武建的胳膊。她点开那张照片,放大,再放大,直到手机屏幕上只剩下文晓舟淡淡的笑容。岳鹏宇出神地看着文晓舟的眼睛,喃喃地说:“祝福你,相公。”

她锁上了手机屏幕,缓缓地抬起头,此时耳机里传来一个娓娓道来的声音:

“黄粱一梦二十年,

依旧是不懂爱也不懂情,

写歌的人假正经啊,

听歌的人最无情……”

岳鹏宇望着一只白色的海鸥飞向海的深处,最后消失在地平线上。当她的目光回到沙滩上时,她惊奇地发现身旁多了三个字——文晓舟。岳鹏宇愣愣地盯着自己沾满沙砾的右手食指,似乎感觉被海风迷了眼,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她干脆躺在了沙滩上,过去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着。她们俩这对儿“娘子”和“相公”,在同学们看来,也就只是闹着玩玩。在她们俩自己看来呢?唉,想不清楚。真说起来,她们之间其实什么都没有:没有誓言、没有承诺,也从来没有提起过未来会怎样。她们唯一拥有的,只是那一个拥抱。可谁曾想,就是这一个拥抱,竟然如此的铭心刻骨。

歌手说:“是一段不知道怎么开始,也不知道要怎么样结束的旅程。”

那天,岳鹏宇买了几瓶酒回来,一直单曲循环着这首《黄粱一梦二十年》,在海边坐到天黑。第二天她睡醒时已经是中午了,望着窗外耀眼的阳光,岳鹏宇感觉大脑似乎被清空了一样,只剩下一句话在她脑海中盘旋:

“这世界有点假,可我莫名爱上他。”

在床边愣愣地坐了一会儿,岳鹏宇突然笑了,自言自语到:“假不假我不知道,一去不回头倒是真的。”

说来也奇怪,这一天之后,每当岳鹏宇再想起文晓舟、再想起穆卿,她都觉得心里平静了许多,原来那些毛线团一般的纠结似乎已经不知所踪了。

(十二)

一晃到了2018年7月,岳鹏宇来到大洋彼岸已经快三年了。她的课题进展得不错,生活上也完全适应了,最明显的变化是厨艺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因为公共交通不大方便,她也像许多留学生一样考了驾照,买了台二手车。

这一天,岳鹏宇早早地爬起来,开着昨天已经加满油的车出发了——她要去机场接穆卿。现在正是暑假期间,W教授邀请穆卿来访问。

岳鹏宇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穆卿,他还是穿着格子衬衫,像极了岳鹏宇九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穿的那件。岳鹏宇笑着迎上去,穆卿也看到了她,冲她挥了挥手。

小汽车稳稳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两个人随意地聊着天。岳鹏宇在穆卿面前比原来放松了许多,穆卿此时反倒显得有些沉默。岳鹏宇也没在意,只是觉得穆卿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大概是有些累了。到了学校招待所,岳鹏宇拿着W教授签了字的表格,很快帮穆卿办好了入住手续。

“W教授说晚上去他家里吃烧烤,中午就先在我那儿凑合一顿吧。”岳鹏宇看了看手表,接着说到:“现在才九点半,穆老师您先休息会儿,我十二点过来接您吧?”

穆卿不置可否,却反问岳鹏宇:“有酒吗?”

“啊?”岳鹏宇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当然有,后备箱里放着呢。”

“去海边坐会儿吧。”

“好。”岳鹏宇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重新把车规规矩矩地停到车位上。两个人拎了酒,一起向海边走去。

到了海边,穆卿还是话不多,岳鹏宇就聊了一些W教授实验室的近况,故意挑一些有趣的事情讲给穆卿。穆卿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点点头或者笑笑,偶尔回答一两句话。他喝着酒,目光望向远处的灯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来,干一个。”穆卿端起酒瓶。

“干!”岳鹏宇笑着把瓶子碰上去。

放下空瓶,岳鹏宇又开了瓶酒,递到穆卿手边。穆卿接过来,抿了一小口,缓缓说到:“我在飞机上做了个梦。”

“什么梦?”岳鹏宇给自己也开了瓶酒,拿在手上,扭头看着穆卿。

“梦见咱们实验室一起去爬山,可是走着走着,你们就一个个都走散了,最后就剩下我自己,在林子里迷了路……”穆卿猛灌了一口酒,接着说:“醒了之后觉得真挺难受的,可能真是老了,每毕业一茬学生,心里都得别扭一阵。你看,前几天刚送走小文他们那届……”

穆卿叹了口气,摇摇头,周围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一只海鸥鸣叫着掠过他们的头顶,岳鹏宇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旋律,不禁唱了起来:

“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容易担心的小孩子,

所以我将线交你手中,却也不敢飞得太远。

不管我随着风飞翔到云间,我希望你能看得见。

就算我偶尔会贪玩迷了路,也知道你在等着我。

我是一个贪玩又自由的风筝,每天都会让你担忧,

如果有一天迷失风中,要如何回到你身边?

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容易担心的小孩子,

所以我会在乌云来时,轻轻滑落在你怀中……”

几秒钟的静默之后,穆卿揉了揉眼睛,把眼镜扶正,又端起了酒瓶。一声清脆的碰撞之后,两人都是一饮而尽。

此时的岳鹏宇觉得头有点儿晕了,她喃喃地说:“线都在你手里呀……永远都在……”

后来两个人就这么一直坐着,晒着太阳、听着海浪,偶尔说上几句话、喝上两口酒。

直到太阳渐渐躲进云层里,一阵海风吹来,岳鹏宇打了个冷战。一看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她这才感觉到肚子已经在唱空城计了。

“我去弄点儿吃的吧?”岳鹏宇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子,问穆卿:“你是不是还是不爱吃蕃茄酱呀?”

“这事儿你还记得呐。”穆卿笑着说:“咱一块儿去吧,往回带多麻烦。”

“没事儿,就几步路。”两句话的工夫,岳鹏宇已经走出去三四米远了。

“路上慢点儿啊,小祎。”话一出口,穆卿就愣住了。大步走着的岳鹏宇也一下子停在那儿。

是的,穆祎,是穆卿的儿子。

“放心吧,师父!”岳鹏宇回过头,调皮地笑着。

(终了)

2025年9月1日,星期一。

又是开学的第一天,今年刚退休的夏广钊不再夹着课本去给高中生上课了。他的新任务是接送上小学的孙子,每个周一周四下午还要陪孙子去学钢琴。下午三点钟,夏广钊跟老伴打了声招呼,就披上外套出了门。

伴着有些生涩的钢琴声,夏广钊翻开了当天的报纸。

“军地合作,结出丰硕成果”一则小豆腐块报道吸引了夏广钊的目光。照片上的那位女同志,看着好面熟。

“海军院校文职人员岳鹏宇副教授与地方高校的穆卿教授合作,开发出一套灵敏的传感系统……”

午后的阳光,还是那样,懒懒的,穿过玻璃洒在这张报纸上,衬着岳鹏宇的笑容。

后记:我就多说一句话,在我看来,《风筝》不是首情歌,而是写给亲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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