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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女死后,衣朵缓了好久,她想死的心都有,她总是想自己是不是活了别人的命,爹妈的、弟妹的是不是都贴给她了,那个没成形的孩子也不知是儿是女,这个宝贝闺女千恩万宠的,给她爹带来多少欢喜的闺女哟。
衣朵不能想,一想就往那小脸上看,每天那张小脸就在眼前晃,笑盈盈的,扭过身去让她看那条大辫子。但她一看见苏先生,就赶快收了自己的哀愁,努力装出往前看的样子。苏先生老了好多,也不像平日在书房一呆就半天,现在他在里面待不住,老是出来转悠,也不说话,叫吃饭就吃饭,叫睡觉就睡觉。孩子们每天也不声不响的,尤其成全,真像少了一半一样,放学回来就往屋里瞧,然后就低了头去爹的书房闷着。
还好还能收到成林的信,听说京城的大学生可吃香呢,工作都是高薪水的,养活一家人没问题,他想过一阵子离开教授家搬出来单过。
衣朵说她以为成林得在学校搞学问呢,苏先生也是这样想,他说:”成林是回不来喽。“
衣朵总是让苏先生给她读成林的信,一遍一遍地读,他是想让苏先生换换脑子,高兴起来。成林的信确实能让苏先生高兴,也让他了解了些外面的奇事和京城的时事,有事琢磨了,苏先生慢慢又担心起国事,人倒又柔和起来。
前几年田地被大兵踩坏那回事以后,苏家总觉得像是往下坡路走,怎么地里的活总是不如以前顺利了,农忙时陈锁去雇短工,常雇不够人数,说有的当兵去了,有的跑外了,雇来的多是半老不老的,有时真就耽误了收成。再说留下自家的粮食,拿去卖也不如往年容易,有时还要这里那里地被摊派些捐。
衣朵要算计了,成林那里每年不能少了花销,成章成武也要去城里学堂读书了,也是一笔,还有成全也眼看着长,蹿得快着呢。
苏先生的头发一小片一小片地变白,孩子们一天天眼瞅着长起来,俩大的猛蹿个,总是忙忙地赶着给他们做鞋做衣裳。哥俩就像前世有缘一样,从来不打架,老有话说,现在大了,一块占了他们爹的书房,也关上门,不知在里面干啥。
天好时,苏先生就坐在院里看成林寄来的报纸,他嘴里总是念叨着“满洲”“满洲”的什么事。他说就是关东,附近村里有人跑到那边去的。我问他这天下还打不打仗,他说一直在打,一会儿这一会儿那,没停过。
成章聪明是个学习的料子,成武应了这名字,不好好读书,也不爱读书,整天练身子骨,还去地里跟着干活,说是锻炼筋骨。苏先生也说奇了,莫非将来这个家得给了成武?
成章说也想去京城上大哥的学校,想着那边有成林照顾,也就放心让他去了。衣朵倒腾完箱底,跟苏先生商量,钱不够了,近年家里进项减了好多,用钱的地方又多起来,成林那偶尔还是得给些的,再想着给俩大的备下些娶亲呢。衣朵心里盘算清了,嘴里没好说出来,还是等苏先生拿主意。
苏先生想了想,说:“那就卖块地吧,成林走那年也卖了块薄地,是陈锁拿的主意,这回,让成武定吧。”
成武领着苏先生到自己地里转悠一天,定了一块靠水的好地,单独就这么一块不大,跟自己分着,倒陈庆家挨着,不知当年爷爷咋搞到的。成武说,陈庆跟他讨了好几回,他就说得爹拿主意,给回了。陈庆给的价不低合算,这回陈庆该高兴了。
苏先生头回认认真真地看田地,以前都是顺着田地看天际处,再看树啊、鸟啊,想着有机会看看北边大山去。这回是低了头看脚下的土地,看成武黑黝黝的脸,他问:“卖了不可惜吗?”
成武说:“爹,好地是好地,离咱家远,光浇水就得跑老远,费人费劲,这样的地咱家还有。”苏先生此刻就决定,以后就把家交给成武了。
衣朵把能想到的都打点进行李,带的钱太多,就请个熟人拉着小车一直送他进京。剩下些还放回箱底给成章成武预备着。
后来成章没考大哥的学校,考了叫“清华”的,说以后出来建工厂。虽然衣朵跟苏先生不懂,但心知自己的成章是明白孩子。
虽说苏先生看着渐老,可是他那股子猛劲一点没减,衣朵又生了一个闺女。坐月子也熟了,衣朵自己能料理就自己料理,孩子养多了就不觉得带孩子多难。
成全这孩子更高兴,他老来看妹妹,他说就知道娘能给他生个妹妹。衣朵用一只手指在小丫的脸蛋上轻轻点着,对成全说:“你得护着妹妹。”他说:“等长大了我养着她行不?我也养着娘。”我笑着问:“那你爹呢?你不养?”他理直气壮地说:“二哥都说了,爹老了养不了家的时候,爹就归他。”“嚯,你们都分好了。”衣朵心里说不出啥滋味。
可是,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衣朵的命运就是这么高高低低的,咋还能活着她都不知道。
有一天天气真好,衣朵抱着小丫跟她爹在大树下晒太阳,苏先生对这个闺女没有以前那个热心,朵儿猜他,是心里不踏实,心想且等长长他就放心了。
这时候,外面跑进附近一个嫂子,边跑边喊:“诶呦,你家成全被疯狗咬了,你快去看看吧。”
衣朵跟苏先生当时就愣在那了,嫂子再叫什么他俩也听不见了,抱着孩子就往外跑,刚跑到小桥,就见成全正在桥那边溜达,他看见爹娘就想过来,可是他看见桥下的水就怕,就又转悠着,嘴里喊着:“爹!娘!“
衣朵刷地眼泪就下来了,喊:“全呀,是真的呀!”他喊:“娘,俺被狗咬了,俺把它打死了。”
村里人或闭门不出,或站远处看。就这么站了多久不记得,全开始发抖,抖得厉害,说:“娘,俺冷。你回家给我拿件衣服吧。”朵儿和苏先生答应着赶快往回跑。
苏先生把朵儿连拖带拽进屋,就“咣当”把门关了,插上,朵儿问说:“你干嘛?”,他说:“全跟来了。”
衣朵的心肝立马就碎碎的了。接着全就开始拍门叫:“娘,我知道我活不了了,你就让我进去看看你,看看妹妹吧。”朵儿坐在炕上,紧紧抱着小丫,前后晃悠着,说:“全,你别怪娘狠心,娘怀里还有个小的。”“娘,我不伤你们。”“娘,娘。让我进去吧,看看你们。“
衣朵后来说:“我那儿子是这些个中最疼人。”
孙先生死死地抓住衣朵,衣朵楼着小丫,不敢再出声,她怕全听见了难过。他啪啪地拍门,就拍在爹娘心上,朵儿的眼泪“吧唧吧唧”往地上掉,心里又喊起来:“老天你干啥这么害我呀!”
全一直拍到天黑,就不拍了,门的两边都静了,黑洞洞的,衣朵摸摸怀里的小丫,她一直也没出声有点奇怪。
门外响起成武的哭声:“娘,弟死了。”
苏先生“哗”地拉开门,衣朵提着丫往堂屋光亮里跑,小丫没气了,被捂死了。她瞥见靠门坐着的成全,差点瘫地上,心说:“全,娘就来找你。”
苏先生对成武说了句:“快找人去。”就跟着朵儿往堂屋跑。小丫脸是青的,苏先生拍了拍有掐了掐,翻过来正过去地弄了弄,孩子抽了两抽,就有气儿了,然后睁开眼就喵喵地哭了。衣朵摸了把鼻涕眼泪就往全那跑,全已经被成武找人用席子卷了,她扑过去说“我要看全,打开给我看”,他们拉起衣朵,说这要深埋的,大家都怕,他娘你就别看了。衣朵软软地说:“武啊,给娘打开。”成武喊声“娘”就是不动。
苏先生过来把小丫塞给朵儿,说:“看好小的。”就指挥着人抬着席筒往外走。她立那动不了,说:“全,娘送不动你。”丫一直在哭,朵儿问她:“哭啥,就知道哭,要不是你,娘就跟着全走了。”她还是哭,伸着手蹬着脚丫,她哭她自己呢?朵儿不明白。
陈嫂从外面回来,说:“丫她娘,丫饿了,回屋吧。”朵儿回屋坐炕上给丫喂奶,看着大开的门,说:“全,你进来吧,看看俺们,娘也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