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惊梦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参与伯乐主题征文第二十二期之【遗憾】“从今年开始,將开展为期三年的扫黑除恶专项斗争。”新闻联播中传来这样的消息。“这是继1980年代严打之后,最为严厉的打击黑恶势力的专项斗争。”主持人特别强调了是“斗争”而不是“行动”。听到这则消息,常得志看了看身上穿着的囚服,感叹道:“春天来了。要是再早几年多好……”

一批批的新犯人来到监狱,在形形色色的犯人中多了一个类别:“涉黑涉恶罪犯”。对这些贴了标签的罪犯,监狱实施更加严格的管理。他们的到来,印证了“专项斗争”的成果。

常得志的心中多了一份轻松

            子夜惊梦

“啪!”放在枕旁的一本精装书掉在了地上,常得志的一只有力的大拳重重地捶在了床板边缘的铁架上,常得志大呼一声:“放了我的女儿!”忽然在床上坐起,头上冒着热汗……

好可怕的一个梦!好清晰的一个梦!


1.

四十多岁的常得志已经是晓城市数一数二的画家了。凭着自己的画技和声名,常得志过上了令人羡慕的小康生活。不仅有了自己的画廊,还购买了高档住宅,在海南也有专属自己的海景别墅。老伴当了全职太太,每天除了家务外,便整天挂在网上帮助常得志销售画作;女儿常姝妹大学刚毕业,回到晓城一中当了一名音乐老师。

这种宁静、和谐、幸福的生活被一个市井无赖打破了。

常姝妹继承了常得志的艺术基因,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有一个像百灵鸟一样动听的歌喉。刚分到梅城一中,立即成为舆论的中心,男人目光的焦点。未婚的幻想取她为妻,已婚的盘算着如何沾花惹草,当领导的合计着如何近水楼台。那些夫妻同在一个学校的,常姝妹俨然成了妻子的情敌,丈夫意淫的对象,夫妻二人斗嘴调情的话柄。就连常姝妹所教的学生,有大胆的甚至都给她写了露骨的情书。大家以能够接近常姝妹为荣,要是谁能有机会请她吃顿饭,让她饭桌上唱首歌,天啊,那可是值得广为张扬的资本。

美好者,不祥之器也。此话说得一点不假!常姝妹美是美,有才是有才,可是她没招谁也没惹谁,但她还是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这都是“美”惹得祸。

注意常姝妹的不是别人,正是晓城市臭名昭著的无赖兼黑帮打手吴德用。说起吴德用,在梅城可谓人人恨之入骨,人人避之惟恐不及。

吴德用当年三十五岁,一米八的大个儿,细挑的身材,一双浓眉大眼,看上去文质彬彬。如果戴上一副眼镜,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教书先生。抛开心灵的美丑不说,单单以貌取人,吴德用绝对是青年女子择偶的标杆儿。可造物跟世人开了一个玩笑,也向生他养他的母亲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偏偏让这个有着潘安般美貌的男子,有一颗畜牲般的心。开始的时候,吴德用只是好打架,因为好打抱不平,又敢动刀动枪,出生入死,渐渐有了名号,手下纠集了一帮弟兄;后来,便占山为王,在梅城跑马圈地、抢男霸女。停车场收“费”,农贸市场收“税”,农产品如蓝莓、草莓、食用菌、板栗等销售必须经他“扒皮”;再后来,吴德用的势力更大了,便不满足这些小打小闹的游戏,开始介入房屋拆迁、房地产开发、垄断小区物业、建材、装饰材料供应。

吴德用兄弟六人,他排行老六,人们习惯称之为“吴老六”,真名反倒让人忘却了。吴老六有三大特点,使他无坚不摧。第一大特点是身先士卒,敢拼命,进出“局子”如家常便饭。就像当年项羽一样,大小七十余战,战必冲锋在前。为此,不但“小弟”对他俯首称臣,就连当地的派出所所长也不让他三分。第二大特点是喜怒无常,发起病来无亲无友,连亲妈也敢“操”——骂他亲妈“操你妈”。第三大特点是好色,平时身边女人不断,用他的话说是妻妾成群。但他仍然不满足,他的目标是夜夜做新郎,村村有丈母娘。

这不,听说晓城一中来了个美女教师,人长得美,歌唱得好,还有一个著名画家的爹。吴老六喜不自胜。“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可不能错过了。”

说干就干。吴老六立即安排手下的马仔像狗仔队一样,打探常姝妹的作息时间、行动路线、生活习惯。等做好了这些之后,吴老六开始与常姝妹“偶遇”。他自然不用像“郑三炮”那样设计诱奸。凭他无赖的功夫,搞定常姝妹那是分分钟的事儿。

“姝妹儿啊,怎么一个人走,哥开车送你啊!”这一天下晚自习,常姝妹正一个人在马路牙子上的人行道上往家走,突然一辆黑色的奥迪A6缓缓地与她并排而行。后车窗打开,吴老六的一个手下轻浮地对着常姝妹喊道。常姝妹也不理会,只管大步朝前走。轿车突然加速,在前方不远处停了下来,两个青年男子不由分说把常姝妹挟持到车上。常姝妹厉声斥责:“怎的,你们还敢抢人啊!放开我,不然我报警了!”

“放开她,干什么啊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美女?”在副驾驶座上的吴老六开口了。后坐上的两个男子放开了按着常姝妹胳臂的手。常姝妹用力开车门,车门被锁住了。

“姝妹,你别害怕,我们就认识认识,交个朋友。”吴老六故作轻松,微笑遮不住他骨子里的邪恶。

“有你们这样交朋友的吗?快放我下车,要不我报警了!”常姝妹不吃那一套,义正严辞地说。车没有停下来,反而加速向前方开去。

车渐渐驶出了市区,过了一道岭,来到一个农家山庄前停了下来。这是吴老六平时专门用来猎艳的地方。山庄位于一座小山脚下,距离主公路直线距离不到五百米,独门独户,环境清幽。吴老六的手下拿走常姝妹装有手机的包,知趣地退出了吴老六的房间。

常姝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那间农家风味的大炕上,吴老六残忍粗暴地侵犯了常姝妹,也摧毁了她对未来生活的梦想。

“妹妹,你不要怪我,我太喜欢你了,你的美让我犯了罪。我一定会对你好,好一辈子,我要娶你当老婆!”吴老六无耻地对常姝妹说。

此时的常姝妹衣衫凌乱、脸色惨白、泪落如雨。她没有想到在美丽的梅城,竟然还有这样嚣张的恶徒,没想到自己清白的身子就这样被眼前这个畜牲糟塌,她发誓就算身败名裂也要告发这个畜牲,绝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你就等着坐牢吧!”擦干眼泪,常姝妹恨得咬牙切齿,就要夺门而出。此时刚刚发完兽性的吴老六凶相毕露。他对常姝妹说:“你胆敢告我,我就杀你全家!”说着,吴老六从房间一个桌子的抽屉中抽出一把砍刀,在常姝妹的面前晃了晃。

寒光射入常姝妹的眼中,也再一次“刺伤了”她刚刚受到蹂躏的身体。善良、纯真的常姝妹吓了一跳。她知道,眼前的恶魔不是别人,是流氓成性的吴老六,他说到一定能做到。她想到了当画家的父亲,想到了幸福的与世无争的母亲,仿佛他们一瞬间已经倒在了血泼中。

常姝妹退缩了……


2


又一幅画作完成了。在散发着油墨混合气味的书房兼画室里,常得志吹着口哨欣赏着刚刚完成的画作,陶醉于他精心创造的艺术美的境界中。他的妻子也刚刚以六万元的价格在网上卖出一幅牡丹图,收获着“不劳而获”的喜悦。没有人注意到晚归女儿的异常。

常得志是从别人的嘴里得知女儿与晓城黑社会吴老六恋爱的消息的。这消息让他大为震惊,也十分恼火。他迫不及待地、焦虑不安地在书房中等待女儿回家。

自有了那一次后,吴德用似乎真的要娶常姝妹的。他每天接送常姝妹上下班。他那辆有“8888”牌照的黑色奥迪A6车,可以自由地进出梅城一中的大门,甚至可以直接把车开到办公楼的大门前。每一次,吴德用都与常姝妹坐在后座上,车停下来的时候,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小弟立即下车,小心翼翼地打开后车门,恭迎常姝妹下车。

很快,常姝妹这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消息不胫而走。同事向她投来的是不易察觉的鄙夷的目光,那些对她报有幻想的男子不得不痛苦地打消了正念或邪念,那些羡慕忌妒恨她的女教师,终于可以放心地过日子了。同样,没有人注意到常姝妹纯真的脸上失去的笑意;没有人关心常姝妹是怎样心甘情愿地成了吴德用的“老婆”。常姝妹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渲泻邪念的符号,寻找平衡的支点。

女儿与吴德用恋爱的消息,终于从她的嘴里得到了证实。

常得志恼羞成怒:“吴老六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怎么能和他走到一起?”

“他怎么了,不就是爱打架吗?”常姝妹有苦难言,她在为他辩解。她甚至天真地幻想着,“爱打架”的吴德用在自己的感染下,能够改邪归正,安安心心,本本份份的过日子。如果那样,她愿意做他的老婆。

父女之间第一次有了激烈的争吵,一个不在同一频道的争吵。是的,常姝妹不想告诉追求完美的父亲,自己已经不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更不想让父亲、母亲生活在魔鬼的阴影中。她想用自己的隐忍,拯救魔鬼的灵魂,也换来家庭的安宁。她想用合法化的婚姻,遮盖她被非法夺去贞操的耻辱。

为了“爱”的争吵,终于以父亲的失败而告终。

常得志的宝贝女儿结婚了,结婚的对象是“大名鼎鼎”的吴老六。常得志不想张扬,可这事儿由不了他。吴老六组织了晓城婚史上最豪华的车队,在晓城五星级大酒店,搞了一个有上千人参加的隆重的婚礼庆典。有好事者估算了一下,这个车队的车总价值超过1亿元。而那些来自外市甚至外省、北京牌照的各式跑车、名车,更透露了一个信息,吴老六的影响远远突破了晓城市。

这个晓城史上空前绝后的高调婚礼,让全城的人都知道,画家常得志的女儿结婚了!画家常得志成了吴老六的老丈人。常得志苦心经营了二十几年才职聚起来的画界声名在女儿的婚礼造成的巨大广告效应面前,谙然失色。

可是,常得志如坐针毡。在婚礼上,他面带微笑与自己熟悉的亲戚、朋友、同行交谈。但他内心的挫败感强烈地刺激着他,与刽为伍的耻辱感犀利地折磨着他,他似乎看到了老友热情寒喧、祝福背后的嘲讽、鄙夷,他恨不得主持人立即宣布婚礼结束,好早早地逃离那个让他如针扎般痛苦的绿地、草坪。

“老常啊,咱是老街坊邻居,你跟吴老六说说,放我们一马吧!”

“老常啊,好歹咱也是远房亲戚,我的生意你让老六罩着点!”

自从女儿结婚后,常得志成了投诉站、上访大厅。每天向他投诉的人不断。有求情的,有想沾光的,有诉苦的,有攀龙附凤的。常得志奇怪,吴老六凭什么在梅城发号施令、肆意妄为?是啊,我常得志靠手艺生活,靠德行赢得人们的尊重,你吴老六凭什么?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啊!

晓城一中旁边刚开发了一处地产,因为靠近学校,一楼的门市房很快所剩无几了。一些手快的户主,早已装修好,在门窗上贴满了各种办班的广告。常得志心里想,要是在这儿有套门市房办个画廊生意肯定好。没想到的是,常得志的想法还没出口,门市房的钥匙已经到了他的手上。这是新姑爷吴老六孝敬的。原来,吴德用得知了“老丈人”想在这儿开画廊的想法,便去找开发商“哥们”谈,一句话房子就要来了。

常得志自然不能要这个房子,但他不得不对吴老六的能量另眼相看。

3

婚姻并没有改变吴老六的本性,常姝妹想改造吴老六的想法终究是一个少女天真的梦。吴老六和他的爪牙们,依然每天干着伤天害理的事儿——

农贸市场上,一个商户刚刚把新宰的猪肉放在案板上,吴老六的手下便去收租子。

“五十元钱,拿来。”“我还没开张,哪来的钱给你们。”

“没钱?真没钱?”“真没。”

“那好办!”吴老六的手下手一挥,又来了两个人。两人一人抬着猪脖子,一人抬猪腿,将整肩的猪肉抬起抱到旁边的一堆沙堆上。细小的沙粒登时沾满肉身,密密麻麻的。肇事者扬长而去,商户看着面目全非的猪肉欲哭无泪。

拆迁房现场,有两个“钉子户”鹤立鸡群。在一个晚上,“钉子户”的玻璃窗全变成了窟窿,黑洞洞的,像怒目而视的眼睛。

“这是轻的,再不搬迁,就让你们家变成火海……”吴老六的手下,光天化日下扬言。

吴老六进了派出所、拘留所。可就像走亲戚一样,转了一圈很快就出来,继续耀武扬威,发号施令……

如果吴老六只知道在外撒野,那他就不是吴老六,就不是完完全全的畜牲。问题是,吴老六家里家外的天平是一般沉的。在外边他是魔鬼,在家里他也没有忘记扮演畜牲的角色。

“蜜月”刚刚过去,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就露出了丑恶的本性。

“说,操你妈的,都跟谁干过?”吴老六扒光了常姝妹的衣服,恶狠狠地“审讯着”常姝妹。常姝妹在床上全身赤裸,缩成一团,用惊恐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同样赤裸的男人,她的新婚不久的丈夫。她不明白,何以这么快他就变了脸,变了一张狰狞可恶的脸。

“我没有跟过别人。”常姝妹怯生生地说。

吴老六一个巴掌打在常姝妹的脸上。刹时间,常姝妹白晰的脸上留下了五个红红的掌印。她感到一种火辣辣的味道从脸上升发开来,渐渐地扩展到头上、全身。

“说不说……”吴老六一把拽过常姝妹,把她按倒在床上,翻身骑在了她的身上,逼问不止。阅人无数的吴老六那根“淫棍”比谁都清楚,常姝妹的芳草地早已被无数次耕耘过。他非得让她交代出来不可。又一个巴掌实打实地打在了常姝妹的脸上。一阵玄晕,一阵幻觉,常姝妹一下子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大学校园,回到了她与初恋男友朝夕相伴的岁月。

从大三开始,她便与省城的一位男生相恋了。他们瞒着父母,在校外租了一个公寓。平时成双成对,进出校园,亲密无间。身边很多同学都是这样,大家心照不宣,谁也不笑话谁。两年很快过去了,因为毕业后不能在一个城市,二人友好地分手了。可没想到,变态的吴老六竟然拿生理上的判断来折磨自己,常姝妹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隐忍。是啊,自己怎么就屈从了这个畜牲?要不,何至于现在还要受这份屈辱呢?

…………

常姝妹住院了,她的肋骨断了两根。常姝妹因为赌气而自污其身的做法,终于有了今天的恶果。常得志和老伴心疼地守在病床前。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常姝妹没有告诉他们是吴老六打的,她不想让父母为自己担心,就像当初没有告诉父母自己被吴老六强暴一样。善良的人啊!你是否想过,正是你的软弱,你的善良,才让你一次次受到伤害。对待魔鬼,只有用屠刀才行!

常得志不痛不痒,不得要领地安慰了一番女儿,赶快跑去他的画廊——心中刚刚有一个大胆的绘画手法形成,他急于去实践。留下同样不知深浅,只剩下母性本能疼爱的老伴照顾病床上的女儿。此时的吴德用则忙着跑前跑后,取药,扶着常姝妹上厕所,喂她吃切好的水果切片,做着恩爱夫妻该做的一切。粗心的画家啊,你把对画画儿的那份细致、认真能不能留一点给女儿?爱心的妈妈呀,你能不能在爱的心间加一份细心!你们是否看见了女儿的心在流血?女儿,才是你们最珍贵的艺术品啊!

在常姝妹面前,常得志夫妇扮演了一对天真孩童般的角色,在他们眼里只有真、善、美没有假、恶、丑。他们完全没有想到女儿坚执地要嫁给流氓吴老六背后另有隐情,完全没有看穿女儿极力表现出与吴德用亲密无间关系下的伪装。

可是,常姝妹只从背影就可以看穿吴德用卑鄙的灵魂。他在自己父母面前的伪装,让她感到恶心。她多么希望外表文静,内心肮脏得一塌糊涂的吴德用早点离开这洁白无暇的病房啊!

常姝妹不喜欢医院,特别不喜欢病房内外弥漫的来苏水的味道。但此刻,除了那个挥之不去的阴影外,她宁可选择这间只有十几平方米的病房,而不回到那个充满暴力,带有掠夺痕迹的被称作“家”的大房子。至少,在这里她可以体会到父亲、母亲真诚的呵护。尽管善良的,不相信有假、恶、丑存在的父母还蒙在鼓里。


4

“浪奔、浪流……”上海滩主题曲的音乐声从吴德用的手机上传来,吴德用迅速地按下接听键,只听了几句便冲出了病房,连一声招呼都没打。“走,去火车站!”吴德用朝守候在门外的一个二十来岁的瘦高个小伙喊道。

原来,为了争夺火车站这块地牌,东城的阿三组织了由三十多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组成的帮派——其中不少是未成年人——与西城的吴老六一伙人抗衡,试图夺回被吴老六抢过去的停车场收费权。当然,这个停车场的收费与管理名义上还是政府的。就在不久前,阿三的一伙人打伤了吴老六的人。太岁头上动土,这还了得?我吴老六的威信何在?

“马上通知弟兄们,抄家伙,到火车站汇合。”吴老六一边让马仔打电话叫人,一边急匆匆地向停在医院停车场的黑色奥迪车奔去。

晓城火车站界于东城、西城区之间,是晓城市最繁华、人流最多的地段。从周边城市来的旅客到了梅城,再到四个县城去,往往需要乘坐返程车。一辆车坐四个人,每人三十至五十元,人够了,车就走了,随时发车。对于急于返乡的旅客来说,倒也方便、实惠。

但更有利可图的返程车是往返于省城与晓城之间。在高铁开通之前,这条线路简直就是黄金线路。最多的时候,吴德用组织六台车,不间断地往返其间,每天数千元的收入轻而易举地收入囊中。后来,高铁开通了,坐返程往返晓城与省城之间的人少了,生意自然暗淡下来。可是,由晓城通往四个县城的返程依然火爆。因为除了一个县城有高铁路过外,另外三个还得靠长途汽车。这样一来,周边返程车业务自然而然成了利益争夺的焦点。而晓城火车站停车场收费权实际上也控制在吴德用手中,他的非法营运的“黑车”就堂而皇之地停在停车场里。

在晓城,吴老六是老牌的混混,他把晓城火车站为中心的很大一片核心区域当作了自己的堂口。除火车站外,周边的大商场、影院、农贸市场、海产品商场、水果批发市场,都是其势力范围,而且都取得了“代理权”,披上了合法的外衣。多年来,吴德用在这些地方的权威没有人挑战。可是,不知何时起,东城阿三,这个刚过二十岁的愣头青拉起了有几十人的队伍,清一色的未成年人。大的十七八岁,小的十四五岁。除几个骨干分子年龄稍大外——但也未超过三十岁——几乎可以称作“少年帮”。别看他们年纪小,可手脚麻利、而且下手狠,敢打敢拼,大有后来居上之势。

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大家都心照不宣,彼此都给对方留个脸。可随着阿三势力的增大,加之利益驱动,两派时常有火拼发生。晓城市公安局曾多次打击,但因阿三的手下大都是未成年人,很少有负刑事责任的,这种情况大大刺激了阿三一伙的发展壮大。它们就像毒瘤一样越干越大,而且起到了不良的示范效应,不断吸引新的不良少年加入他们的队伍,眼见着人数破百了。

吴老六开始急起来,他着手建立“后备军”。除现有人员外,重点吸收未成年人加入队伍,构成“老中少”三级梯队。同时还有一支秘密队伍,吴老六称之为“杀手锏”,专门对付公安机关打击,应付急难险重任务。这只队伍由人人视之为瘟疫的艾滋病病人组成。通过供应毒品、分红等手段,吴老六控制了晓城市十几个爱滋病病毒携带者。

姜还是老的辣,吴老六用砍刀和他老道的智慧迫使阿三撤出了他的地盘。但这件事给吴老六敲了警钟,狡兔三窟,要想获取更大的利益,必须开辟新的领地。他把目标放在了乡下的农特产品销售上——他要控制销售渠道,要想卖农特产品,必须卖给他们指定的商贩。否则,对不起,刀棒侍候。

晓城市周边三个县草莓、蓝蓝、树莓、食用菌、板粟等产业发展得红红火火,成为农民增收的重要来源。相应的也形成了很多产业大户,各种特色产业合作社方兴未艾。农户的产品卖给合作社,或者直接卖给农产品深加工龙头企业,既方便,又能卖上好价钱。吴老六看到了这个巨大商机,他决定要在这个产与销的环节间插一杠子。

于是,在城乡结合部的主干道上,甚至主产区的村口,一夜间突然多出无数个“收购站”。村民拉着满满特产的车被截住了;外来收购的车被堵回去了。偶尔有不知深浅的村民非要出去卖,一次、二次,第三次换来的就是人仰马翻,鼻青脸肿。外来收购的,光棍不吃眼前亏,见识了吴老六一伙手段后,逃之夭夭,再不敢涉足。农产品的价格开始一落千丈,但淳朴的乡亲也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当地派出所多次接群众举报,也曾出现场打击,因缺乏足够的证据,加上众所周知的原因,打击效果甚微。吴老六实际控制了这个市场,他把这个策略美其名曰“上山下乡”、“乡村包围城市”。

当然,吴老六不满足于这些。他要重点进军的是房屋拆迁和小区物业管理。这方面的事情已为众所周知,就没有必要细说了。总之,吴老六的威风随着实力及势力范围的不断扩大而甚嚣尘上。

流氓无赖向有组织的黑恶势力发展,这是历史的通病,由来已久。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历朝历代对这类人都不能容忍。但是,有利益,就会有铤而走险者。对吴老六之流的倒行逆施,执法机关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但是官僚主义、奢靡之风的存在,以及市场经济带来的一切向钱看的副产品,又不可避免地让执法的效果大打折扣。于是,带有暖味色彩、半推半就式的约束与惩罚,反倒为黑恶势力提供了潜动力和发展的时间、空间。可以想像,这些毒瘤长到一定程度,危及人的机体生存的时候,自然会有外科医生为其开卢切割。但是,对普通百姓来说,他们无疑要为治病救人买单,并承受毒瘤滋生带来的财富被掠夺,身心被摧残的创痛。

在外边,指挥着千军万马,驱使着鬼怪般的“特种部队”,吴老六还有他的人模狗样。可到了家里,他立即就变成了畜牲。他用对待“家人”的卑鄙,粗暴地渲泻着在外面装腔作势的压抑,疏解随时要遭受灭顶之灾的恐惧。

在常姝妹面前,他完全卸掉了面具。他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羞辱她,折磨她,打击她公主般高傲的内心,摧毁她人主般独立的意志。借助着酒精和春药的邪恶之力,吴老六疯了一般对待如花似玉的常姝妹。他一边肆意地享受着她的身体,一边逼问常姝妹过去的艳史。他嘴上骂着“骚货、贱人”,身体却一刻不停地做着下贱的动作。玩累了,玩腻了,他开始拿出各种各样的仿真性具,在常姝妹身上反复试验着。此时,他身下的女人不是他的妻子,而是别人的媳妇,是他花钱买来的妓女,是一个荡妇,他要把她吃干榨尽。他无数次地幻想着,她与别人床戏的镜头,就像看着活色生香的A级大片。常姝妹就像一只小舟,在暴风骤雨的大海上无力地飘摇。


5


纸总是包不住火的。常姝妹与吴老六的家庭秘密被她的邻居窥破。起初,邻居只是把她们超强的性趣当作黄色笑话讲给四邻八舍,在快乐自己的嘴和其他某些器官的同时,没忘了挑明自己的受害人身份。似乎,人家的性生活影响了自己的质量,伤害了自己的自尊。可后来,在这本来充满情色味道的声音里,邻居窥见了另外一层含义:家暴。隔着厚厚的墙壁或紧闭的房门,邻居终于良心发现,这对“性”致要命的新婚夫妇并不和谐。终于有一天,在门外假装散步实际上是为了查看真相的邻居,看见了常姝妹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与脖颈,还有那肿得高高的脸。对常姝妹的情色传播,变成了对吴老六家庭暴力的声讨。

“吴老六不是人,是畜牲,天天打老婆。”

“听说没,她是被强奸后才不得不嫁给吴老六的。”

“唉,真可怜!她爸还是大画家呢。”

街谈巷议,传到了沉浸在艺术境界中的父亲耳朵里,也传到了热心卖画的母亲耳朵里。父亲、母亲、女儿,终于一起哭倒在真相中。

“这个畜牲!”,常得志出离愤怒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吴老六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在外边撒野也就罢了,连自己的老婆也不放过,他还是人吗?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竟然受到如此奇耻大辱。他恨自己,恨自己的粗心,恨自己的优柔寡断,恨自己瞎了眼,把女儿嫁给了这样禽兽不如的东西。

吴老六回来了,身边还带着一个二十几岁的浓妆艳抹的女子,今天晚上,他准备来个双飞双宿的。他看到了客厅沙发上哭成泪人的常姝妹、岳母,正要骂出口,脸上已重重地着了一拳。红了眼的常得志发疯般挥舞着双拳,砸向高过他一头的吴老六。

常得志陷入了矛盾的痛苦、痛苦的矛盾中。他爱他的女儿,他也爱他倾注了深沉的爱的山水。他想冲上前去,用厨房里那把无数次招待过这个禽兽的菜刀,在他长长的脖颈上试试刀锋,让他品尝一下老实巴交的老丈人为他准备的最后一道菜。他又想到了自己几十年来苦心经营的艺术与声名。他想忍气吞声,可他又无法面对女儿,面对一个男人的尊严。他痛苦极了。双手插进蓬乱的头发中,发出了老牛一样的哞叫。

但常得志终究渐渐平息了燃烧的马上就要喷薄而出的怒火。理智战胜了情感,他想到用法律的武器伸张正义。

“你等着去坐牢吧,我要到公安局去告你!”常得志厉声吼道。

“哈哈,你去告吧。告我什么?告我强奸你女儿?告我打她、家暴?有证据吗?他们信吗?”吴老六满不在乎地说,“你信不信,派出所长连个屁都不敢放!”

“离婚!”常姝妹终于吐出了这两个字。

“离婚?你这个贱货,还想让别人X你啊?我X过的女人,还想让别人X,没门!”吴老六又拿出了流氓无赖的派头。

是可忍,孰不可忍?吴老六的恶行激怒了常得志的弟弟常得水、常得友,兄弟二人狠狠地捧了吴老六一顿。

畜牲就是畜牲,它不会因为人们善意的惩戒而有所收敛。恶习难改的吴老六骨子里肮脏的血被常氏兄弟的铁拳搅动了,掀起一股黑色的浊浪。他纠集一帮是非不分的打手,拿着砍刀要向常氏兄弟索命。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画家常得志用他使用画笔描绘风光的手,猛地从旁边一个打手手中夺过砍刀,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吴老六的脖颈上砍去……

吴德用,这个从潘多拉盒子里跑出来的恶魔,注定了他的短命。正义之神不会容许邪魔歪道长时间横行人间。他就像一个匆匆过客,一个象征,一个隐喻,一个片断,在制造了一系列悲剧后,上帝收了他。

吴德用、吴老六死了,死在了画家常得志的刀下。

常得志看见了吴老六死鱼一样的眼睛艰难地朝他看了一眼,似乎不相信这痛快淋漓的一刀出自手无傅鸡之力的画家的手,他用这种目光表示对老丈人迟到的敬意。

鲜血就像泄露了的输油管道从吴老六脖颈的一侧强劲地喷到常得志的脸上,一股浓烈的腥味直冲进常得志的鼻孔、又进入他的喉管、他的胃中。平时,连鸡和鱼都不敢杀的常得志,此时手中依然紧握着长长的砍刀。鲜血从刀锋倒流到刀柄,染红了常得志的手腕。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绘画的夕阳中的山水,一股从未有过的异样的快感由手腕开始向全身扩散、升发,在他眼前的空中炸裂,变成了无数细小的颗粒,纷纷坠落到沾满血的地上。

吴老六倒在了地上,脑袋像失去了支柱的破屋,歪斜着躺在冰凉的彩砖地面上。带着腥味的有些暗黑的血染红了他半个脸,半个头,向四周散去。

此时,吴老六的母亲正在家中的静室里面向观音菩萨为他祈祷……

常得志放下血淋淋的砍刀。奇怪,此刻的他心情出奇的平静。就在不久前,他心中的大海还在汹涌澎湃、狂风骤雨。一轮红日冉冉从海面上升起,把大海照得如同铺上耀目的红霞。他从容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拨打了110报警电话。警车带着尖厉的警笛声呼啸而至。

常得志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画家杀人了……”《晓城晚报》第一时间以这样的标题报道了常得志杀人案件。消息传出,梅城震惊,旋即有人放起了鞭炮。人们用这种传统方式表达着对画家常得志的声援和斩妖除魔的喜悦。西城派出所老片警刘建峰全副武装,精神抖擞地走在了大街上。“这天真好!”刘建峰嘴上嘟囔着,下意识地看了看天。

与此同时,潜藏在人们心中的善开始发酵。那些身受其害的人纷纷向媒体报料吴老六的恶行。社区居民联名给公安局写信,声讨吴老六罪有应得,请求对画家宽大处理。

“我杀人了!杀人了!”

常得志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刑警队的铁窗内,手上戴着亮锃锃的手铐。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念头,心海再难平静。

6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当时想,这下完了,我这条小命也搭进去了。”常得志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心有余悸。他以为自己不被判死刑也得无期,这辈子得在狱中度过了。可是,判决让他看到了希望,他感受到了法律的不枉不纵……

检方综合考虑案件的前因后果,向法院提出了从轻处罚的建议。晓城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处常得志有期徒刑十五年。常得志怀着对法律公平正义的感激心情到监狱服刑去了。他的女儿常姝妹辞去了梅城一中的工作,远赴日本……

画家杀人案在梅城尘埃落定,晓城市公安局开展了打击黑恶势力的专项行动。吴老六及阿三同伙的很多成员被一网打尽。梅城的治安环境有了改观,人们说,这里有常得志的功劳。

可画家常得志却没有这种感觉。他对自己的冲动之举悔恨不已。是啊,为什么不通过法律解决呢?十五年,这是他人生、事业中最关键的十五年啊!

《关于鼓励罪犯兴举报黑恶线索的有关规定》贴在了监舍走廊里,常得志认真地读了一遍又一遍。“从今年起,将开展为期三年的扫黑除恶专项斗争。”新闻联播中传来这样的消息。“这是继1980年代严打之后,最为严厉的打击黑恶势力的专项斗争。”主持人特别强调了是“斗争”而不是“行动”。听到这则消息,常得志看了看身上穿着的囚服,感叹道:“春天来了……”

一批批的新犯人来到监狱,在形形色色的犯人中多了一个类别:“涉黑涉恶罪犯”。对这些贴了标签的罪犯,监狱实施更加严格的管理。他们的到来,印证了“专项斗争”的成果。

常得志的心中多了一份轻松。他盘算着,等自己刑满释放了,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女儿从日本接回来,办一个艺术培训学校。他教美术,女儿教唱歌,老伴还继续当自己的“经纪人”。

“别急,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常得志美美的想着。可自己怎么还会做这样的梦呢?梦见在日本的女儿还在被黑帮追杀。

“你是太想女儿了,再说,梦都是反的。”同改安慰常得志说,“说明你的女儿很快就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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