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柿子的女人和我

小宝喜欢吃柿子,每到柿子上市,隔两天我都会买上几个。一次也不买多,这东西是鲜货,不耐放。尤其是那种软柿子,放上两天皮就皱成一团,像鸡脖子上的皮,叫人看了没有一点食欲。

我们小区常常有人挑着担子卖时令水果,扁担一头挑着一个竹筐,春末挑草莓,夏天挑葡萄和桃子,秋天挑的东西就多了,苹果梨子柚子桔子石榴争先恐后地上市,挑卖人一天换一样都有得换。

我一般不找经常换品种的挑卖人,总觉得他们换来换去,对水果没有长情,不够专一。

老天爷仿佛吃准了我的心思,果然让我发现了一个专一又长情的挑卖人。

是个女人,她挑的两个竹筐里都是柿子。

01

经过了一个漫长而酷热的夏天,姗姗来迟的秋姑娘终于还是来了。

第一次遇到玉英是这个城市刚下过第一场秋雨的下午。

那天天气正好,宝爸说东郊森林公园里的枫叶开始泛红了,怂恿我们来一场说走就走的赏秋。我这人属树懒,向来是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对于这种体力游戏从内心是拒绝的。于是父子俩携手郊游去了,我正好有一整天不被打扰的时光。

上午我把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收拾了一遍,又踏实睡了个午觉。下午,我带着读了一半的《小姨多鹤》,在小区的咖啡店里挑了个靠窗座位坐定,打算接着看小姨还要遭受严歌苓多少折磨。

我一边等着咖啡,一边悠闲地东张西望。忽然,落地玻璃窗外两大筐红艳艳的柿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柿子整整齐齐地码在筐里,像一个个红艳艳的灯笼,一根磨得锃亮的扁担担在筐上。卖柿子的人背对着我蹲在扁担中间的位置,是个女人,低着头,两条辫子贴着耳朵垂下去,肩膀一耸一耸的。

咖啡店用的是一种特别的玻璃,店内的人可以看到外面,但是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这样既让顾客可以自由地看风景,而不必担心自己成为过路行人的风景。

就这样,我看见了玉英,玉英却没有看见我。

上周买的柿子小宝已经吃完了,昨天就叮嘱我今天务必要进“新货”。本来打算看一会书就去超市看看今天有没有新鲜的柿子,这会正好卖柿子的就在外面,省得我去超市了。

这样想着,我起身走到门外,打算挑几个柿子。

“大姐,你这柿子怎么卖呀?”我蹲下来,拿起一只柿子,问道。

奇怪的是,女人还是自顾低着头,并不搭理我。

我又问了一遍,这回女人把头抬了起来。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怪不得我刚才在店里看到她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有点心虚,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被人抓包。要说我做了无心的坏事也不为过,一看到柿子我就贸然跑出来买,竟忘了咖啡店门口是不允许小摊小贩停留做买卖的。或许,女人只是想停下歇一歇,舒缓一下情绪,却被我这个不速之客搅扰了。

女人揉了揉眼睛,挤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二十八块一斤。”

秋天的第一场雨还没下,树叶才微微开始泛黄,当季的水果刚上市,自然是金贵无比。尤其是柿子,不易储藏,不便运输,价格更是“高人一筹”。但是二十八块也太高了些,前两天我在超市买的才二十。

“啊?这么贵?你这也太贵了!”我惊呼起来,“超市才卖二十。”我试图还点价,虽然在这方面我鲜有成功的经验。记得有一次我和小姐妹看中一件衣服,卖主开价四百。小姐妹怂恿我砍砍价,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谁知我一开口,竟然问人家四百五卖不卖。气得小姐妹手一甩掉脸就走人,留我一个人石化在原地。

“妹子,我的柿子是有点贵,但都是自家地里种的,没打过农药花肥,你吃着放心。”女人从右边的筐里拿起一只,指着表面一层淡淡的白粉,说到,“你看,挂粉的柿子更好吃,二十块肯定买不到。”说完,女人拿一双刚哭过的眼睛红红地看着我,不说便宜也不说不便宜。

我一下子就被这双眼睛打败了,她眼中还蓄着没擦干的泪,眼角红红的,眼睛里面布满了一丝一丝红血丝,看上去熬了不少的夜。

一瞬间我就丢盔弃甲,不再恋战,“行吧,二十八就二十八,我买几个尝尝。”

“好嘞!”女人麻利地从挂在扁担上的一整包塑料袋中扯下一只,熟练地撑开,等着我把挑中的柿子放进去。我拿了最上面的四个,放到袋子里,女人从左边的筐子底下摸出一个吊秤来,把塑料袋往上一勾,“一斤二两,三十三块六,给我三十三好了。”

我递给她一张五十元钞票,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卷成一团揉得皱巴巴的白色塑料袋,一层层翻开,从里面找了一张十块、一张五块的, 又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两个一元硬币递到我面前。

我看到女人手腕上戴着一条蓝白相间的腕带。这个东西我认识,几天前我去儿童医院看望小美的女儿时,看到小美母女俩手上都套了这种腕带。医院对病人和陪护家属都实行数字化管理,腕带上印有二维码,用手机扫描这个二维码,“滴”的一声,病人或者陪护的信息就一览无余。

02

我住的小区地处江阳省省会江城市的最中心位置,是一片较早开发的住宅区,周边配套设施齐全,生活极为方便。如果以小区为原点,画一个半径五百米的圆,超市,商场、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医院都被安置在这个圆圈里,光大学就有两所,一所985,一所211。医院更是有三间,都是省内数一数二的三甲综合医院,一间肿瘤医院、一间儿童医院、一间脑科医院。

尤其是儿童医院,据说是华东区最好、乃至在全国都上数的儿童医院。因为名声在外,所以这家医院从来不缺病人。都说看一个饭店生意好不好,得看他家的停车场,如果停车场停满了车,说明饭店生意火爆。我觉得这个道理同样可以用于医院。这家医院停车场入口处大清早车辆就开始排起了长龙,绵延数百米。这个地段最让交警头疼,尤其是早高峰时段,那堵得真叫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简直是开车人和交警的噩梦。

三天前,闺蜜小美的小女儿因为肠套叠在这住院治疗,我去看过她,顺带见识了医院的繁忙。那天因为要带着营养品和一个哄孩子用的巨大毛绒人偶,思来想去还是开车方便。谁知道光停车就花了一个半小时,等得我恨不能把车扔在路上。

小美女儿手术后恢复得不错,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她说儿童医院的床位可精贵了,病人想多住一天都不可能。还没出院,后面就有一串人排队等着住进来。

“有这么夸张吗?”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还有比这更夸张的呢,”小美把病床两边的防护栏拉起来,和我挤在一张陪护椅上,“有的病人为了抢到一张床位,给主刀医生的红包最少得是这个数。”小美伸出一只手,在我面前一晃。

我吓得伸了伸舌头,“这么来钱?比做一台手术还多?”

“可不是嘛,所以床位就是手术医生削尖了脑袋争夺的资源,谁拥有的床位数越多,说明他的咖位越大。”

“那什么样的人手上床位数多呢?”

“肯定是手术做得好的医生嘛,还得是好的科室。”

“科室还有好坏之分?”

“那当然!听说这里的儿童血液科是最好的科室。”小美陪女儿住了几天院,看来摸到了不少门道。

我还想问小美血液科为什么好,女儿说渴了,要喝水。小美忙起来倒水,开始忙活。

我起身告辞,小美叮嘱我两天后再来,女儿出院,让我把车开过来帮忙。

03

两天后,早上6点我就把车开到了儿童医院。因为早,停车很顺利,估摸小美和女儿还在睡觉,先找个地方打发多余的时间。路边的指示牌显示停车场后面有一片小花园和一个儿童乐园。

现在医院的设施注重人性化,还颇有人情味。医院这个地方,本来就让人心情压抑。弄些好看的花花草草,让人看着舒缓舒缓。对于孩子来说,如果身体条件允许,来到乐园里撒撒欢对他们康复也是有利的。

我掉头往小花园方向走去。

小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倒是旁边的儿童乐园里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小的那个穿着病号服,大的那个手里拿着件衣服跟在小的后面,亦步亦趋,“慢点慢点,小心摔着了。”

应该是病中的孩子睡不着,一大早让家人陪着出来玩。孩子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头上戴着蓝色的棒球帽。小小的身体在初秋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单薄。

我在木质长条椅上坐了下来,掏出手机刷新闻。一则标题为“白血病已成我国儿童恶性肿瘤第一杀手”的新闻跳到我眼前,我点开新闻,“据统计,我国目前10万人中,就有4-6个人患上白血病。其中,每天新增的4万患者中,有一半是儿童。而数据中,最令家长们震惊的就是,患白血病的儿童中2-7岁的孩子占大多数。这些孩子还没有享受完快乐的童年,就要早早的和病魔战斗,令人唏嘘不已。儿童白血病已成我国儿童恶性肿瘤第一杀手,呼吁大家多关注白血病患儿。”

第一条新闻就是个沉重的话题,我心头有点堵。小宝上二年级时,班里有个小姑娘就得了白血病。班上同学和家长自发捐款,小宝砸了他的小猪罐,把他攒的钱都捐了。小姑娘发现及时,治疗得当,听说恢复得很不错。休学了两年,又回到校园。

不看新闻了,没个让人高兴的事。看看娱乐版吧,轻松。

娱乐版的头条被某女明星赴美代孕了一对双胞胎,又因和孩子父亲发生经济纠纷而将这两个孩子弃养的新闻占据,也不是什么轻松话题。

算了,不看了,这个世界怎么了?有人为了生病的孩子饱受煎熬,恨不能自己代孩子生病;也有人好好的孩子不愿意抚养,竟然要抛弃亲生骨肉。

《这个杀手不太冷》中经常被父亲暴打的小女孩问杀手莱昂,“人生是一直这样痛苦,还是只是小时候?”莱昂回答,“一直如此。”人从成为人那一刻起,就在大大小小的痛苦和快乐中转换。快乐有多大,痛苦就有多大。孩子有孩子的痛苦,大人有大人的痛苦,谁都不能幸免。

小花园的一角有几棵银杏树,初秋时节,叶子已经开始微微泛黄。弯腰捡起飘到我脚下的一枚银杏叶,小小的扇形,摊在我手心里。我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化身为哲学家,思今怀古,伤春悲秋起来。不想了,不想了,想了也没有用,日子还不是要一天一天过,起来走走吧,我对自己说。

“妈妈,我想去荡秋千。”一声稚嫩的童音把我拉回了现实,是儿童乐园里那个孩子在叫妈妈。

“好啊好啊。”我听到女人大声地回应着孩子,听起来有种不太真实的快乐。

儿童乐园和小花园之间用一排长条椅隔着,秋千就在我坐的椅子前面,我看到女人抱起孩子朝我这个方向走来。

“这么早带孩子来玩?”眼看着她们走到我跟前,我没话找话,问了一句,算是打招呼。

“是啊,不出来玩他就一个劲闹腾。”女人笑着回答。

我点点头,笑笑,起身准备在花园里转转。忽然女人叫住了我,“哎,你,你是不是住在先锋小区?”

我愣了一下,她怎么知道我住哪?现在的隐私泄露实在太可怕了,你都不知道你的信息都被什么人掌握。“请问你是......?”

“哎,你不记得了?那天你买我的柿子,还嫌贵来着。”女人笑嘻嘻地提醒我。

“哦,是你啊!”原来是那天卖柿子的女人,我想起来了。她头发剪短了,原先的两条长辫子不见了,变成了齐耳短发,像变了个人。我们每天遇到那么多人,谁会记住一个在路边卖给你四个柿子的人呢?

女人把孩子抱起来坐到秋千上,叮嘱他抓牢两边的绳子,一只手轻轻地在孩子身后推着。

“你儿子?”我不知道和一个见第二面的陌生人聊什么,艰难地没话找话。

女人点点头,脸上的微笑瞬间消失了,眼睛里有着再明显不过的担忧。

我是资深社恐患者,当对方没有回应时,我的语言能力立即受到了打击,不知道是该继续没话找话呢还是找个理由逃离现场。

还好,小美的电话及时拯救了我,她以为我还在睡懒觉,我告诉她我在楼下小花园里游荡。小美让我赶紧到病房去陪着女儿,她去办出院手续,办完就可以离开了。

04

小美风风火火地拿着一堆单据办出院手续去了,我坐在床边上给灵灵梳小辫。灵灵比小宝小两岁,刚上一年级。期中考试那天在语文考场上忽然肚子疼得要死要活的,送来儿童医院急诊,说是肠套叠,必须手术才能根治。小姑娘挨了一刀,又错过了考试,很是不开心。

“阿姨,我是不是不用再来医院了?”灵灵盘腿坐在床上,问我。

“当然了,我们灵灵棒棒的,不用再来了。”我从嘴里取下一个发圈,给灵灵扎了一个细长的辫子。今天我打算给她扎两个小辫,再将这两个辫子分成四股编起来。

“那我还能参加考试吗?”小姑娘心事重重地问我。

“不考试不好吗?灵灵不用参加考试,灵灵已经很优秀了。”我的安慰满是敷衍。

“真的吗?阿姨你真的这样认为?”

“那当然了,灵灵手术都不怕疼,也没有哭。厉害着呢。”我编好了四个小辫,打开手机的镜面,“来,看看我们小仙女好看不好看。”

灵灵很喜欢我给她梳的小辫,“阿姨,你就是比我妈妈会扎头发。我妈老是把我的头发弄得像个神经病小孩。”

“你呀,真是个小机灵鬼。”

“对了,阿姨你看看抽屉里有没有我的小兔子发卡,我妈妈老是丢三落四的,我怕她忘记了。”

这个灵灵,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果然有一个粉色的小兔子发卡躺在里面。

“阿姨,你再检查检查,看还没有没东西落下的。”

我将铺在抽屉里的报纸拎起来,抖了抖,什么也没掉出来。我又把报纸翻来翻去,检查了一番。

小美还没回来,灵灵玩着她的小兔子发卡,我百无聊赖,拿起报纸翻看。

哎,这不是卖柿子的女人嘛。刚翻开报纸,就看到刚刚在儿童乐园里遇到的女人的大幅照片,她的辫子还在,手里抱着孩子,旁边是两只堆满柿子的竹筐。照片下方是一则题为“五岁男孩身患白血病,单亲妈妈挑卖柿子为儿治病”的文章。

原来女人叫刘玉英,来自距江城市三十公里的江淼县,这个县最有名的就是柿子,全县有三分之一的农户都是种柿子的。每年秋天,江淼县的种柿人会挑着新鲜的柿子到江城市叫卖,玉英就是其中一员。

乐乐是她的儿子,才五岁。三个月前被确诊白血病,在儿童医院治疗,目前已完成了三次化疗。要稳定病情,还需要再化疗五次。巨额的医药费对女人是沉重的负担,医院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减免了一部分,但缺口仍很大。女人每天下午趁乐乐睡觉的空当,到附近卖柿子。儿童医院的工会了解到她的情况,为她写了这篇报道登在医院的报纸上,呼吁医生护士和病友们捐款。

“人好多啊,排队排老长。”小美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走走走,回家,再不来了。”

我刚准备扫一扫文章后面附的二维码,小美回来了。

“快点快点,报纸扔掉吧,不看了。菲菲,你赶紧去开车。”小美是个十足的急性子,一有事情就开始炒豆子,连说话都像炒熟的豆子在锅里劈里啪啦的。

05

四个柿子很快被小宝消灭光了,卖柿子的女人,对了,她叫刘玉英,说得没错,挂粉的柿子确实口感更好。小宝说吃起来甜而不腻,凉丝丝,滑腻腻的。

想着下次再碰到她,一定要多买几个。可过了半个月,她也没在我们小区出现。

是孩子的病严重了吗?她分不开身出来卖柿子?

我拿出那张被我带回家的报纸,犹豫要不要拨一下文章后面的电话,但是我又害怕可能的坏消息。

那天把小美母女俩送回家,我把车停在路边,给那个二维码转了点钱。转完钱,我安心了。心里想着总算没有辜负卖柿子的刘玉英,虽然我们见过两面,但是我们和那些在路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并没有十分的不同。只不过我知道刘玉英的痛苦,而她不知道我的。

我以为转了钱我和刘玉英的联系就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就像我工作第一年碰到小西一样。小西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在新生例行体检中,查出了白血病。小西的老家在江西修水的山里,父母都是农民,一年挣的钱都不够小西打一次化疗药。在我将从学校师生那里募捐来的钱款连同我自己的一个月工资一起交到小西父亲手中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一个完美的句号。那时我年轻,我不知道这对于小西来说,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无法预知结果的开始。

小西被带回了江西老家,她的大学生活才活泼泼地开始了一个月,就不得不戛然而止。而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小西会走向哪里,我欢喜地以为我交到她父亲手中的一个月工资已足够让我安心。

对于刘玉英,我知道我转过去的钱让我有一点安心,但我并没有因此而欢喜。我害怕我的欢喜像被小西发的一个短信而粉碎,短信上小西对我说:老师,再见了,希望来世我还能做您的学生。

最终我没有打电话。

每天早上,我站在阳台上,朝着儿童医院的方向,双手合手,我在心中默念一个愿望。

06

半年后的一天,我从儿童医院的公众号上看到了刘玉英的消息,她的孩子乐乐已完成了全部的治疗,恢复良好。照片上刘玉英的头发更短了,她抱着孩子,脸上有着浅浅的微笑。

这一回,我拨通了那个电话,我问玉英,什么时候来先锋小区卖柿子,我想吃了。

玉英说,等明年柿子上市,她第一个就到先锋小区。

我说我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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