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期,天下各诸侯国纷争不断,贤君明主都开始招纳贤才,这注定是一个风云激荡的年代。乱世不只是英雄的温床,也是思想迸发的源泉。于是,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小说等各个学派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而出。各派学者为了实现心中济世安民的理想相互辩驳,是为“百家争鸣”。
这其中许多学派以及学说时至今日仍对我们的思想、生活产生着至关重要的影响,而其中最为突出的无疑是儒家。从小不是读着四书五经长大的我们,对这些国学经典已毫无概念。我们对论语的理解仅限于其中一些短小精悍的语句,往往忽略了更深层的思想内涵。今天,我们应该重新领悟这样一种精神。
《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史记·孔子世家》
“化行中都”、“知鲁庙灾”、“韦编三绝”是他传奇的承载,“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守礼重仁是孔子一生的政治理想,直至西汉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的正统地位终究落定,从此,千余年里无数的读书人前赴后继,只为了一个梦想——天下大同。这种精神已经深深地烙在华夏民族的骨血里,成为万古不衰,让每个中国人引以为傲的精神财富。
“士不可以不弘毅,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正是这样一种信念支撑着孤身变法的王安石,陈兵北疆的范仲淹,闯营擒将的辛弃疾,誓死不屈的文天祥,投海报国的陆秀夫,仗义执言的杨继盛,独守辽东的袁崇焕,舍生取义的左光斗,杀身成仁的五君子,独撑危局的史可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他们的人生哲学;晦暗污浊,更彰千古光芒;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有一种精神流传千年,面对黑暗我们点燃自己照亮前途;有一种意志流芳百代,不是美酒让人醉倒,而是惊雷震响云霄。这种精神叫做仁义,这种意志叫做礼义。所谓“仁”不是眼见贫疾者就空发感慨,而是“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所谓“礼”不是把人分为三六九等,见面须三跪九叩,而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有了这种精神,内心可流溢如歌的诗行,芳菲成大朵大朵的光阴,让天地黯然失色。可如仲尼,为陈、蔡两国之兵所困,断粮七日,仍鼓琴讲学,挥洒自如。正是因此,“孔子”已不再是一个名字,而是整个华夏民族的文化符号。
孔子的另一个难能可贵之处在于思想与哲学并存。一方面提倡谦恭忍让的君子之风;另一方面提倡“当仁不让”的处事原则;看似自相矛盾,实则告诉我们:“立身行事要有一颗卑微的心,‘壁立千仞,无欲则刚’;面对大义要以身作则,敢为天下先。”这一点始终与儒家思想的核心相交融,也最终成为了儒家思想生生不息,历久弥坚的重要原因之一。
“历史演义”中的儒生似乎总是冥顽不化,因循守旧,打压新生力量,是万恶的封建礼教最忠实的卫道士,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不,绝不是。儒生是那些大声疾呼,为民请命的人;儒生是那些舍生忘死、两袖清风的人;儒生是那些不畏权贵,一心为公的人;儒生是那些慷慨激昂,变法革新的人。因为一切是自己手创,所以不忍摧毁殆尽;因为纯粹是自己梦想,所以不愿同流合污。这一切从孔子对抗季孙氏失败,周游列国开始,直至今日尚未结束。有一个志在报国却未被重用的闲人,也有一个周游天下,苦寻门路的忙人,更有一个四处碰壁却从未回头的圣人在两千余年前奔走呼告于泱泱华夏,声如洪钟萦绕于耳,澎湃不息!
朱熹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常如夜。”从一介布衣到中都宰,化行中都;从中都宰到大司寇,一心为公;从大司寇到代国相,血气方刚;从代国相再到一介布衣,恍若一梦。行礼义﹑隳三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寻礼的道路上注定了坎坷艰辛,纵风雨兼程,只把背影留给地平线。一乘车,千卷书,数十弟子,十四年周游列国,只为了两个字:仁义。
光阴不解苍生愿,注定了,春秋的火和剑。在礼义真正推行之前,这世间还需要太多尔虞我诈的更迭。孔子未尝不知道:思想的路上,走得越远就越孤独。可纵然大道不行,心意不改,如后世的屈原所说:“虽九死其犹未悔。”爱人的情怀与兼并的杀戮离散成无法挽回的错位,七十三年的燃烧终无法画出春秋一角与天地共色,只化成当年的遗憾和后世的璀璨。
有的人一生为演一场戏,有的人一生为赏一处景,有的人一生为等一个人。第一种人精明,第二种人优雅,第三种人执着,但第四种人三者兼备,称作纯粹。“唯天下至诚,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赞天下之化育;可赞天下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纵然天下无道,即使沧海横流,决不逃避,决不退缩,哪怕要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死得其所,在所不惜。这就是纯粹,它不同于坚持;坚持是我固守我心,纯粹是我心与天下苍生同在。
孔子便是一个纯粹的人,儒家便是一个纯粹的学派。于是尽知世间万事,于是匡世经纬﹑胸怀天下,于是可修身齐家,可治国平天下。正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无论得到任用还是失意落魄,无论相逢知己还是遭人嘲讽,有一个信念始终未曾改变,那就是:百姓可以安居,天下终可有道。为了这个信念,儒家弟子杀身成仁。他们根本不同于后世那些只懂读书的儒生,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不同的侯国,却拥有同样的理想:遍施仁,遍行礼;因为他们同属一个学派:儒家;因为他们拥有同一个老师:孔子。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当过隙白驹把春江花跑成秋月色,孔子也不免慨叹,叹出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心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是另一个孔子,一个作为圣贤的孔子在逆境之中岿然不动的气节。也许世人可理解孔子所遭受的痛苦,但绝无法轻易体味他在这痛苦中领悟的真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因材施教,有教无类;我欲仁,斯仁至矣;壮哉,孔子!
山峦久跪,悄然换膝;行云颠沛,偶尔停泊。三千年前的那一把火,猎猎张扬,生生不息。刀光,剑影,人心,终点又成起点。方才知晓,在同一个地方出现两次的人,第一次内心空空如也,第二次是满载而归。原来,沧海桑田之后,胸怀一颗赤子之心重回起点,是上天能给的最高奖赏。这就是孔子,不是美酒让浊世醉倒,而是惊雷响彻云霄。既有“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又有“颜渊死,子哭之恸”。至仁至义,至情至性,可保所有的意义与追求永远纯粹如初,从第一次开放一直到地老天荒。燃尽一生只为换取天下无忧笑容,老祖宗恩泽,助我修德功。五千年世事,大浪淘沙,一轮明月照千秋。也许漂泊异乡是“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何求月华枕,恰似故乡门。”可礼义仁和还未遍施,天下不能安然,何能思家,何敢思家?“唯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是啊,纵然理想飘渺如灯影,脚步不停,心亦不停。
“月儿光华为谁收?遥送轻舟随波流。青山绿水在等候,风起云扬四方游。”理想有时也很简单,并非孤军奋战,头断血流;可以只是琅琅书声,可以只是一篇美文。当月光照进书窗,我知我心如檐头筛下的银线,贯穿天地;光辉溅起幽蓝,胸怀万物。纵千夫所指,横眉冷对,我言我意,此即是“礼”;纵世人皆醉,善恶难辨,我言我心,此即是“仁”。
四季轮回,韶华把豪情跑成遗憾;宿命沉沦,秋雨把鸿雁迸溅成为璀璨。回首走过的路,每一道车辙都像一支温柔的箭镞,直射入岁月深处,任多少繁华湮没在弹指一挥间,看斜阳流水,兀自无言。也许今生要背井离乡,漂泊诸国;也许萍水相逢,有一个人可以领悟其中的真谛。一年将尽,万里未归,但望穿秋水,一切不过都化作了史官案头的竹简文字。纵然伤感弥漫,纵然无法还回所有的期盼,这破碎的时光即是无尽战场,这就是儒家的精魂所在。可一叶落,几番秋啊,即便是道旁灯火璀璨,也不免披一身星斗,独自憔悴。但一切从未停息,礼乐不死,讲学不倦!
“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年轮是画不圆的月亮,月亮是模糊而沉重的理想。经历了多少浮浮沉沉,还是岁月无法改变的心;企盼了多少如锦瑟的华年,终是不能推行的大道;走过了多少风情万种的季节,依然逃不过“雁引愁心”。天空,流动岁月的云,也像水中刮起的风。心忧天下,可鲁不用、齐不用、楚不用,唯有自用了。太多的东西于理不通,太多的东西难以变更,可决不会、也决不能放弃。像个跋涉千里、惶惶如丧家之犬的人,像熟城里的生面孔,不张扬、不招喝,只怏怏地走了。可怜“万里未归人”,可一生只这一回机缘,一回足俱生死。
但十四年后终于还是回来了。逆水行舟又回到了起点,踮起脚尖堆叠的过往,还是探不到天上高耸的梦。离别了十四年的鲁国,视线模糊地重合。那白驹所掳走的,不光是青春、更多是锐气,让所有的意气风发都成了子夜昙花。把一盏苍凉与日月共饮,不必再“书生久客,空托梦,每思乡”。流年散尽里散尽了流年,琴声不断可谁与今生共赏?江南雨塞上黄沙,浩荡江湖固化在天涯,那你的宿命是否固化在了七十三年的光阴里?
走完这一程,熙熙攘攘渐渐褪去,消散成纤尘不染夜空里放飞的思绪和意念。思在人声鼎沸里更显宁静的心灵,念在记忆模糊里愈发清晰的理想。站上年轮看摆渡的船,却不免扬起背向归程的帆。冬已荒,春渐残,夏雨秋霜,年复一年。或许春秋的天幕太过阴暗,可若无黑夜衬托,怎来绚烂烟火?可孔子注定不能“管它黄鹤去何楼”,但却是“乱云飞渡仍闲悠”。孔子是个传奇,包含着我向往却无法参透的玄机。时光旋转终究物是人非,总有些壮志未酬的意味。
君子当如流水,有色彩,而且绚烂;有温度,然而淡泊。只要奋斗不息,终可以一览斜阳,用目光衡量余晖的分量。人散曲未终,可雨过天晴,美好风景,却也是孤掌难鸣。成败不论英雄,剑舞风云同动,哪怕下一刻,即将雪花如席。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杨慎的这首词虽不免有避世之情,却也言说了君子处世之态。长江之水奔腾不息,只能带走时光,带不走永驻心中的理想。“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是啊,我本源自天下众生,便无法不与他们同在。渔樵江渚,秋月春风,固然是美景让人流连忘返,可让我怎能把天下兴亡都付笑谈?“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应是目光长远,未雨绸缪,可仁以为己任的路上,我又岂敢放慢脚步?“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以天下为己任,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天下遍行仁义。“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心忧万民,家国情深,杜甫的忧是对战火中颠沛流离的怜悯;孔子的忧则更多是对人内心修养的思考,仁者安仁,知者利人。“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两千多年前的孔子似乎已经预言了今天人们对待学习的态度。所以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总之,不论怎样,还是回来了。十四年日思夜梦的鲁国,十四年未曾忘记的故乡。十四年前曾经意气风发地驰骋官场,好像还站在高台之上,齐国的君臣出言不逊,面对五百乘兵车据理力争,终光复汶上三城;好像还站在高地上,俯看山脚下通过的军队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开向三都那厚重高耸的城墙,而后是城墙倒下的轰鸣,君臣之礼终得以弘扬;好像还是驾车离开鲁国的那天,流动岁月的云变幻着颜色,心灰意冷地回望故国,却终不免踏上背道而驰的路途。好了,这一切终于都在今天结束了。
再一次望着久别的故里,所有的心绪都已平复,实现“仁”的道路还很漫长,就让后人去一直走下去吧。也许数千年后理想终得实现,会有千万人慷慨激叹:“壮哉,孔子;伟哉,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