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双目血红的,长着山羊胡子的大白猪疯了一般的跑上了化姊镇西边街尾的那栋墙面上时常掉落小瓷砖的四层居民楼(下文称之“小四楼”)。可是住在这楼里的人都没有见过这头猪,也从没有人见到那猪从楼上下来。
小四楼的住户只当赤目猪是镇上的人传的谣,不久就淡忘了。
可是我没有忘记,这世界上恐怕只有我知道真相了,我也记不清我在小四楼里住了多少个春夏。我的网结了又破,破了再结,乐此不疲。我住在通往二楼的楼道里,在天花板的东南角上,面朝向上的台阶,我猜这是一个安装摄像头最佳的位置。你猜对了,我是一只不老不死的蜘蛛。
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向人类讲述他们永远无法相信的真相。
此时我还不想讲那头赤目猪的故事,因为在今天午后最最热的时候,小四楼仅有的三户人家有两户也搬走了,不是因为赤目猪,实在是因为这栋楼太破旧。同时今天,小四楼迎来了一个有新鲜气味的女记者。她二十来岁,梳着长长的马尾辫,长相很秀气。她站在楼底下,对照着手中的地址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走上楼。大概是墙上的裂缝,泛黄的剥落的墙面,渗着不明汁液的天花板,还有昏暗的灯光,混合浓郁的廉价花露水掺杂大蒜味道的空气让她望而却步了。也许还有一个原因是,她看见了我,一只连着腿有一个橘子那么大的黑色蜘蛛。
她走到我跟前的时候停下来看了我一眼,她注视着我的眼睛,我也注视这她的眼睛。我在她的眼睛中看到一丝紧张,一丝疑惑,一丝不安,但更多的是期待和敬仰。我知道,这又是一个可怜的人儿。
果不其然,她停在201房前,看着木门上厚厚的灰尘,用两个手指关节轻轻扣门,只敲了两下门,抬起的手没来及敲第三下,门晃荡一下开了。显然她被吓了一跳,但是这个女孩瞳孔放大的状态只有零点几秒,她迅速恢复了平静。
开门的是一个留着干枯苍白的长发和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这个男人对外的身份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保护协会会长,某市书画协会会员,某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他去年得了怪病退休了以后,一个人搬到了小四楼201房。如今他在这住了小一年了镇上却少有人见过他。
女记者是来采访这位立志尽毕生心血回馈社会的贾教授的。据说贾仁先生为了文化建设过度劳累才患上重病退休的。贾先生打开门说:“你来啦,请进。”女记者向先生鞠躬说道:“贾教授您好,打扰了。”推门而入的一瞬间,女记者做出惊讶随后显露的是欣赏的神情。房内与小四楼周围的环境,小四楼的楼道比起来完全是两个世界。
女记者小心的脱下鞋子,犹豫了一下又脱了袜子,生怕弄脏了贾教授房内一尘不染的地板,她小心的把鞋放在门边,动作非常轻,尽量不让鞋上的灰尘石子散到地板上。进门正对着一个水墨绢布的屏风,看不到室内的布置,进门后见室内右侧是两张并排摆放的的大书桌,靠门的那张桌上还铺着杏色的粗织麻布和笔墨纸砚,另一张桌上是一套茶具和几本书。桌背后的墙面悬挂着六副书画。左侧靠墙摆着一个老式木制大书柜,屏风后面的地上都铺着榻榻米。
女记者进门后,贾教授用稍微随意的语调说:“你随便坐,不要拘谨。”女记者在地上跪坐,她穿着裙子,大概只能这么坐了。贾教授走到摆放了茶具的桌前,坐在靠背椅上,看了女记者一眼,起身将另一张靠背椅搬到女记者旁边叫她坐椅子上。女记者想先开口跟贾教授聊天,作为记者的她知道怎么样开始话题。可是她还没张口,贾教授说:“你以后不要单独来见我,我也要避嫌的。”
女记者被教授这么一说,稍显尴尬地笑笑说:“贾教授,您近来身体还好吗?”教授的山羊胡微微颤抖,没有说话。女记者终于问向正题:“贾教授,您听说了近来污蔑您的那些声音了吗?我绝不相信您会像那诋毁您的人说的那样,如果您信任我就您把实情告诉我好吗?”
贾教授的山羊胡须又颤了颤,他说:“你喝茶吗?”然后专注于手中的茶具,目光从女记者移到自己手上。女记者看着他熟练泡茶的手仿佛出现的幻觉。她竟看到贾教授一只手上只有两根粗壮的手指,四根手指配合着泡茶。女记者慌了神,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再看又好像是平常的五指的白皙的双手。房间里异常闷热,她感觉到有点头晕,胸口闷得喘不上气。额上的汗粘住了头发丝,隐约有痒痒的感觉。她闻到一阵茶香,贾教授已经把茶杯端到她跟前,她不好意思的接过茶杯说道:“谢谢您。”
她今天必须要了解一些情况才好回去写报道,可是这样根本什么也了解不到,她试着通过夸赞取得好感:“贾教授那些字画是您的作品吗?真大气!”
贾教授的山羊胡子剧烈的颤抖着,他突然暴跳如雷,鼻孔变得又圆又大,惨白的脸上青筋乍现,连嘴唇都白得和皮肤融为一体,那鲜血般的红目更加惊艳,眼睛瞪得快要炸脱了眼眶,五官极度扭曲大呼:“你现在不要再废话了好吗,也不要总是卖弄你的无知,我最不喜欢你们人,总是干一些口是心非,虚与委蛇的事情,夸夸其谈、满嘴应承。”
女记者惊呆了,这个公开形象和蔼亲切,温文尔雅的大学教授竟然这样一个怪物,相较传闻中的“书法爱好者来拜访他时遭到辱骂,双目似血暴戾无常,女学生拜访他之后回去就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等等。”有过之而无不及。
女记者的手心冒着冷汗,她悄悄从包里拿出录音笔,用最轻的动作按下开关。不料,贾教授突然上前夺过她手中的录音笔摔抛向窗外。女记者顺着抛物线目光对上阳光照射的反光,越发觉得眩晕,她快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女记者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贾教授在对她催眠,她看着贾教授血红的眸子贾教授嘶哑的声音在告诉她做一个人是没有意义的,告诉她她一无是处,告诉她我是教授,我代表权威,无论我是人是猪,我都必须是你们的信仰,如果不信仰我,不臣服于我必将无路可走。然后她看到贾仁的手只有两个粗壮的手指,慢慢慢慢变短成了昨天早晨在菜市场见到的猪蹄的样子,再一眨呀,眼前哪有什么贾教授,分明是一头长着山羊胡子的赤目大白猪!她吓晕过去了……
我一边织网一边等着看那个女记者落荒而逃。可是我等到天黑她还没有下楼。我睡一觉起来听说昨晚有个女记者在201跳窗了,生命倒是无碍,只不过精神出现问题导致了语言障碍,也就是成了哑巴。听说贾教授在采访时哭了,他对这样一个好青年的遭遇感到痛惜。
今天中午的阳光异常猛烈我依然不想给你讲赤目猪的故事,因为今天有三个贾教授曾经的学生前来拜访,这是三个新鲜的味道,不过我猜,见过他的人都会患上语言障碍。
夜晚,毫无征兆大雨瓢泼。
第二天,化姊镇最破旧的小四楼突然倒塌。消防人员紧急救援,最后没有也找到贾教授,只有一头被砖石压死被泥水和血水包裹的大白猪,它眼睛血红瞪得很大,仿佛要迸出来。
我从破砖残垣下爬出来自言自语:“贾仁,假仁,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