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需要幸福
犹豫了一阵,还是花时间把这本小书自己读到的有感触的东西摘抄下来。昨天把新东方出的关于书的丛书中的两本还掉了。书里很多页打了折,但就是没有抽出时间记下来。但威廉·施密德《幸福》我不想再错过了,因为书里讲的东西实在太有用了,以至于使我对生活的看法发生了一些变化,把其中一些感触较深的话记下来,留待将来慢慢咀嚼,可能会有更多收获。
本书有周国平先生的序言《什么是幸福》,一如周先生的很多哲理散文,写得很好。读了后面的内容,回过头来看周先生序言,就能感受到周先生的叙述抓住了本书的核心内容,提出这个人人必须面对、思考的问题:幸福是什么?
幸福是一种如此美好的东西,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的东西,一个人人都想要但没有人能说清的东西。因此,当央视记者把话筒伸向路人得到五花八门的答案也就不足为奇。幸福是一种美好的、让人满意的状态,但要追问,什么样的状态是好的,究竟怎样的生活令人满意,几乎是个天问,周国平先生说,倘若如此追究下去,就涉及人的整个人生哲学,这个问题就大了去了,世人有几人能说得清楚,又有几人能活个明白?
本书的出版方请周国平来作序,一方面是因为周国平写作偏向智慧哲理散文路向,与本书内容很契合,另一方面,周国平是哲学学者,威廉·施密德也是一位哲学教师,而且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在瑞士一所医院兼任哲学心灵抚慰师。也许,真正通透的哲学智慧是能够缓解现代人的心理焦虑和灵魂困境的。
施密德专门写了一篇中文版序言《动手制作“幸福”》。其中讲到:
人生需要很多幸福,取决于机缘和命运的幸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是对于其他种类的幸福,我们大有可为。而且,悲哀也是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不能“摒弃”。而最终比幸福更为重要的是:人类能否找到生活的“意义”。意义是人生的基础。有意义的地方就有幸福。
眼下谈论幸福的心灵鸡汤很多,与人们对幸福的渴望相呼应。很多人突然发疯似的追求幸福,让人担心他们会因为认定若无幸福就无法存活下去而把自己变得不幸,惟恐幸福把自己落下。其实,这也不是现代人的错,古代人也一样关注幸福,只不过我们把这个问题通过现代传播媒体无限放大了。
公元1世纪古罗马哲学家塞内加就写过一本书《论幸福》,直言“人人都想幸福地生活”。幸福问题古已有之,但长期不受特别重视,是因为当时的第一要务是生存。现代人的生存问题基本解决,物质丰裕后,精神匮乏问题就浮出水面。
第一种幸福
在施密德看来,第一种幸福是人生不断地发生的“好运”,即正巧获得向往的东西或是有利的结局。好运的最大问题是可遇而不可求,可求的只是世人的应对态度:我们既可以开放自己,接受一次相遇、一段经历和一个信息,也可以把自己封闭起来;即可以在自己的内心或是生活的外界条件上布好罗网等待巧合来投,也可以筑好铜墙铁壁,让巧合一一跌落。
外出游历能够与幸福来个不期而遇吗?躲在家里就能避免霉运吗?很难说。17世纪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就说过:“世上所有不幸均因人不待在自己家中。”不过施密德认为,好运仿佛也有生命,我们不妨对好运采取攻势,挠挠它的痒,即使求不到,也要给它一个机会:希望遇到某人、经历某事或是得到某个信息的人不妨把心愿与人分享,比如跟网友聊聊,心想事成的概率会比把希望深锁心中大幅提高。
幸运往往没有比我们想象的那么重要。从不摸彩的人自然永无机会中奖,不过即使中了大奖,也不一定能过上幸福生活。一次意外的好运不会自动使生活变得更加美好,因为好运虽然可以改善生活的外在条件,却会消弱我们内心改善生活的意志。
快乐
这种对于幸福的理解,从哲学来说是源于近代功利主义的理解。幸福就是快乐,开心,无痛苦,追求幸福就是“趋乐避苦”,使快乐最大化,痛苦最小化。17世纪英国经验论者洛克说,幸福就是“至乐”(《人类理解论》),后来的边泌更是对这个观点进行系统化理论化的阐述,把它发展成为一种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功利主义(或曰“效用主义”)。
既然幸福就是尽可能多的快乐,尽可能少的痛苦。那就好办了,以现代社会的技术条件,幸福可以被“制造”出来。比如一杯咖啡,一首乐曲,一场电影,一次与爱侣谈心,一次疯狂做爱,都可以得到快感和满足。
神经生物学家甚至可以测量出这种幸福的水平:内啡吠。这种化学物质分泌多就让人感觉到幸福。那么幸福就成了一件很简单的事,想方设法刺激内啡吠分泌就可以了。
不过,把幸福等同于快乐,会遇到一个问题,越想过快乐的日子,就越难接受痛苦的现实。享受快乐之后,还会想要更快乐,永远无法满足。人们期望彻底消除痛苦。但是彻底消除痛苦的努力不仅会导致快乐的对比体验消失,而且会让人生迷失方面。其实了,痛苦于人生必不可少。痛苦像针刺,迫使人不断反省自己的生活。快乐做不到这一点。
现代人认为不快乐是一种病,必须立即想办法治愈。这种不能接受痛苦的幸福观使人们越来越不幸福。也许我们不开心是因为我们给生活制定了过高的标准,我们真的太累了。
充实
古希腊快乐主义者伊壁鸠鲁说:我们并非见乐就选,见苦就躲。他的意思是,幸福并不仅仅强调生活中愉悦快乐的“正面”,更大的幸福--充实--也包含着必须应对的悲伤痛苦的“负面”。
能否获得幸福,取决于个人的人生态度: 人生最大的特点就是多元、对立和矛盾。现代人的悲剧就在于:只想要积极的正面,无视消极的负面,可负面不可能消失。
生活中处处存在矛盾和风险。想去领略大千世界的美景,就得接受旅游路上的风险。这种风险不论我们是否接受,它都存在,关键在我们如何看待它们。施密德说:
经历了人生的种种对立矛盾以后,我们才感到自己真实地活着,感受到了生活的全部。
哲学本意上的幸福,与好与不好的巧合和苦乐之间的摇摆无关,关键是要在生活的各种矛盾中不断重新寻找平衡,这种平衡不一定在每时每刻都能找到,但是他们贯穿于整个生活:有胜利也有坎坷,有成功也有失败,有欢乐也有痛苦,......只要有一天过得无比充实,度过单调乏味的一百天就是合理的。
通往这种幸福的关键是个人要确定自己的态度,这样他就能顺生活之河流而顺行了。
古希腊的斯多亚主义哲学认为幸福就是“生活善流”,即个体顺应自己的天性。20世纪末流行一种“FLOW”的生活理念:
人可以把自己完全交给一件事情、一种形势或者另一个人,或被动或主动地忘记自己,让生活做主,完全被在此过程中释放出来的丰富的感觉和思考的内存资源所充满,远离争夺他人注意等稀缺资源的外部斗争。
这样,你就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这就是所谓‘幸福之人不闻时钟敲响’。
幸福不再是超越极致的享受,不是惊天动地的改变,幸福复归于平淡无奇,我们可能对此会心生失望,但这恰恰是最真实、充实的幸福。充实的幸福有时要在回忆中才能体会到:回头望处,生活成了一个有阳光也有阴暗、从生到死、充实丰富的整体。
悲伤是幸福的应有之义
充实的幸福的奇妙之处在于:要实现这种幸福,不必大排除悲伤,反而要去接纳它。最常见的悲哀是一种名为“忧愁”的悲伤。
在自己的生活中给悲伤一点点容身之所。要留下“给自己的时间”和“给忧愁的时间”。我们应该友善地对待忧愁,让人既能满足实际生活的需求,又能拥有这种游离于现实生活以外的忧愁。我们甚至要培养一些让忧愁栖身的生活习惯,将悲伤控制在对身体和心灵有益的程度,比如可以在散步时沉浸于忧思之中,听音乐时也可以愁肠百结。
生活的艺术常常体现在表达忧愁的多种形式上,比如绘画、文学等。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也许可以考虑经营一座花园,欣赏自然界的生死枯荣,体会“另一种时间”,在这种时间里,忧愁者会比在新时代文化中生硬的直线型时间里更有“家”的感觉。所以伏尔泰才明智地让他笔下的主人公、在世上迷失了的老实人康拉德最后说:“还是种咱们的园地要紧。”
只要我们安排得当,浪漫的忧愁折磨、摧毁人的一面可以得到控制。由此,悲伤也成了幸福的组成部分,而且使幸福更为持久。
我们应该意识到,幸福终归并非人生第一要务。
身体觉察的意义
我们看上去是在寻找幸福,找的其实是意义。我们对于幸福的急迫追求,可以看做是意义缺失而导致绝望的一种迹象。
芸芸众生,浪海浮沉。每一个人都不是座孤岛,我们渴望彼此关联。词与词之间显示关联,句子就有内容,也就产生意义。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我们看到一个由许多关联组成的大环境,把自己视为其中的一分子,就会感受到一种“一切合宜的幸福”:本来互不相干的事物和谐共处。在这种合宜的幸福中,“意义”出现了。
因此,人生第一要义,不是幸福,而是所有层面的意义:身体觉察的意义,心灵感受的意义,精神思考的意义和超验的意义。
“意义”的第一步就是“知觉”,也就是感官觉察到的“意义”。我们通过自己的五官与这个世界发生关联,身体各个部分也就成为寻找的意义的工具。知觉很重要,如果没有知觉,我们就完全“自绝”于这个世界,一无所有。
但是,知觉着眼于当下,即享受眼前的生活。往往与快乐的“幸福一刻”重叠:欣赏美景,品尝美食,爱抚爱人等。知觉的局限是短暂而易变,作用范围有限,只是对这一分钟、这一个钟头、这一天“有意义”。
而且,在新时代我们面临着一个知觉缺失的大问题:
世界的技术化导致知觉衰退乃至丧失,从而导致自我和世界的关联消失。我们不再视、听、嗅、动,而是长时间坐在屏幕前面,知觉被缩减为视觉一种,而且视觉还被局限于一个狭窄的视野;我们不再发挥味觉,细嚼慢咽美食,而是满足于单调的快餐; 我们不再运动,而是任凭各中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的电动器械把我们运来动去,在这个抽象的新时代,日益稀薄的空气里最终孕育出了一种无意义的、剥夺了很多生动关联的生活。
这就是我们现在身处的世界,知觉被窄化,关联被切割,意义被阉割,幸福从何可得?
心灵感受的意义
人的心灵是孕育丰富情感的沃土。心灵具有“内观”的能力,它能找到一种各种内在的关联。为什么我们会怀念故乡,因为我们依恋这个人性风俗烂熟于心的、独一无二的养育我们的地方。社交活动的意义在于和参加活动的其他人的联系。工作中的互相合作比常见的大家闷头各干各的更有意义。每种处于某种关联中的、本身也是建立某种关联的工作都让人强烈地体会到意义,若是全身心地投放某项事业,而不是只视其为一份差事,意义就尤其重大。
许多外在关联的重要前提是本体的内在前提,新时代人必须做的一项工作就是:善待自己,甚至爱自己,这能够赋予生命意义,防止内心关联的破裂和因内心关联破裂而导致的外在关联受损。
除了社会关联之外,还有一种生态关联,即人与自然的关联。为什么自然对于人类来说如此重要,仅仅是因为自然可以提供人类需要的物质资源?非也。
人类通过观察和感受自然,感到安慰,汲取力量,而自然之所以能让人感受到意义,是因为自然之中一切都有关联。可是,在现代化进程中,人类把这个提供意义的巨大资源交了出去,自然成了盘剥对象,生态关联被破坏,直至危害人类生存,人类才开始重新思考定位,试图重建与自然的关联。
精神思考的意义
人类思考和讨论的对象是生活对于个人和全局的意义。思考不是一种诠释的过程。德语中Interpretation一词的表面意思是“介入”,诠释的目的是使得一批信息、一桩事情或整个生活中的一堆互不相干的碎片变得可信,能够相互关联。
了解自己的人生和人类生活的所有诠释,可以让我们避免陷入某个人生观的狭小范围。诠释无穷无尽,永远期待新鲜的、其他的、见所未见的、闻所未闻的关联,它让人猜测生活中万事万物均有关联,因此均有意义。而人最大的满足在于认识自己的人生和人类生活的绝对意义。
不满足于散落的单个事件,发现并创造关联,继而发现并创造意义的精神努力也是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基础,所有的学习和认识都是在精神层面上创造意义。古往今来的思想家、科学家,都是在这个层面上获得伟大而不朽的意义。
就精神层面的意义来说,最重要的是目的论的关系,即认为万事皆有其目的和目标,“意义”一词的含义此时甚至跟这种“目的”完全重合。人生需要有目的,有实现目的而努力,人生才会有意义。你可以定一个小一点的目标,你会发现,实现后满足的程度跟通往目标的道路的长度和难度成正比。
叙述的意义
对于精神层面的意义而言,同样重要的还有“叙述关联”:一切可以讲出来的东西都有意义。叙述中往往采用象征手法,将较为可信的事件和信息串成关联,我们就会接受它是有意义 的,所以人类才热衷于讲故事和听故事。真实抑或虚构无关紧要,两种情况下它都不会让人觉得无意义,关键在于将分离进行并拢,让不同得到整合。
即使某事、某物或人生在某一时刻显得很荒谬,事后还是可以通过“叙述”找到或赋予其一个意义:人物传记等“小叙述”和史书等“大叙述”莫不如此。
思考和感受的超我意义
寻找意义最终无疑会超越有限、真实的个人存在和人类存在,这就是拉丁文中的Transcendere(超验):超越有限和无限、真实和可能的边界。这种超验常常与灵性和神性联系起来。
若是与无限、可能、超验的至高境界建立联系能够为有限、真实的存在传达意义与安全感,那就有必要建立这样一种联系。这种境界对实现美好生活有何助益?可以说,这对人们实现一种充实的生活有着莫大的帮助:将生活敞开,迎接一个超越有限生活界限的超验维度;至少想象存在这一空间,人们从中体会既有限又无限的充实生活,因为假如一直处于有限的难度,人们就永远难以企及高级程度的充实。
人类不想困在自身的世界的狭窄空间里,这种迫切的愿望是可以理解的,空间过于狭小,生命的丰富和存在的充实也就会受到限制。因此要超越界限,至少要越出现实的边界,想象超越界限是有可能的。
这种可能性就是“信仰”。其实这也是一种生活艺术。因为假定存在另一个维度,可以将眼前生活中无法实现的一切寄托给那个维度,生活就会如释重负。真实、有限的生命中的贫乏可以用可能、无限的生命中的丰饶来弥补;存在的空无可以用玄学的意义来填满,这是一种冷静的神秘主义,一种世俗的宗教,就如夜观无垠而永恒的星空。
生命的特点是有尽头,如果不能用感受和思考来突破这种界限,就会引起一种“生命焦虑”。在有限生命中实现所有梦想的努力是注定要失败的,但若是俨然存在一种突破这种有限性的生命,一切都须在现世了结的精神包袱就卸下了,就可以将现实生活中未竟之事托付给一种可能存在的别的生活,超越一切限制,持一种镇定开朗的态度生活。
从寻找意义到创造意义
现代人随手意义,以为意义原本就不存在,虚无主义由此滋生: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没有意义。众多关联的遁形和功能化导致世人看不到意义,从而得出万事无意义的结论。
在新时代的富裕社会里,人类经过奋斗,“解放”了自己,获得了自由,而种种历来坚实的关联随之变得支离破碎,于是人类开始寻找“意义”。
人类大张旗鼓地追求解放并如愿以偿的代价是:历史长河中长期提供总体意义的宗教关联--与神的联系--消失了;政治关联--人们栖身其中的严明的等级制度--权力萎缩了;生态关联--与大自然的紧密联系--在人类的“解放”中渐渐消失了。
对于关联的构思和创造将重新展示意义的和各个层面,用通俗平实的方法呈现出新时代人急切寻找的东西:生命之中存在的意义和生命本身的意义。人类思想、心灵和精神的资源将被释放出来,这些资源跟新时代生活和工作过于看重的物质资源相比,具有截然不同的价值。实现物质富裕的目标也许对具体的生活来说有帮助,但是难以使生命充实,它无法取代人类实现思想、梦想、价值的精神目标。
试图用物质来填满意义的虚空是徒劳的。这样做的人不值得羡慕。拥有一定数量的钱财是好事,若是过头就成了坏事,因为钱财不再为人减负,反而造成新的负担。物资和奢侈品过多会导致意义丧失,因为很多鲜活的关联随之失效:不断享用珍馐美味和豪华旅行使知觉退化,相互攀比使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联破裂,生活的张力减弱了。
这个新时代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所看重的不再是解放自己,迎来否定关联的自由,而是包含着新的、自愿选择的关联的自由。我们不是要返回旧时代,而是要建立个人与自身、与他人、与自然、与宗教的全新的多重联系。
关于幸福的大讨论终将沉寂下来,离开人类视线一段时间。人类将幸福得没有理由去思索幸福,幸福史将揭开一段沉默的新篇章。